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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辽东 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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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先集合好的部队不是汉卒,也不是丽卒,而是女真人。

    双城的女真人部落目前有四五个,因为来的并非全部的族民,所以人数都不多,多的七八百,少的三四百人。因为种种的考虑,邓舍暂时没有把它们编伍成军。

    当初分地时,双方约定好,凡有战事,女真人两丁出一,战马、武器自备,双城只管粮饷。破城缴获,许其自留。若有立功、阵亡,按汉卒的待遇给之赏赐或者烧埋钱。

    邓舍专门在城中给他们划分了一个区域。召集令一下,一千八百余人立就。其中不但有双城的女真,还包括一些闻讯赶来的甲山女真。再加上佟豆兰的人马,总共两千五百多人。佟豆兰本在忙着迁徙族民,既有战事,暂时也放下了。

    邓舍永平以来,数战连胜,未尝一败,他的战功经过赵过刻意的宣传,甲山各地女真部落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他既然功勋卓著,战败的可能性大约就不大,女真人又知他大方慷慨,是以人人踊跃,所图者无非借机财。

    女真人清一色的骑兵,很多人贫穷,穿着简陋的皮甲,弓箭和箭矢插在后腰。多数人有两匹马,其中一匹是战骑,闲暇时牵之,作战才会骑上。在这一点上,他们要比汉卒好得多,邓舍的骑兵除了少数军官之外,没有可以拥有两匹马的。

    两千五百人,连人带马,从集结的这一刻起,粮草就该邓舍负责,一天下来,支出不少,不能叫他们闲着。邓舍调了陆千十二的一部,领着女真人押运粮草、箭矢、偏箱车、大型攻城器械等,提前往德川运送。

    为了不致让高丽人过早得知情报,邓舍早在下达女真召集令之前,就命令定州、德川、甲山等前线城市实行戒严。城池五里之外十里之内,禁止人行。瞒得住高丽人,肯定瞒不过姚好古,不过自从他数日前来找了邓舍,划下底线之后,知道管不了,干脆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陈虎、赵过诸人先后回城,连续讨论了两天,进一步完善了邓舍提出的作战方案。为了更加稳妥,陈虎要求各城抽调一部分军力,补充入远征军中。邓舍再三考虑,否定了他的提议,德川等地新占不久,必须留有足够的军队来保持足够的震慑。

    洪继勋提出他可以去找佟豆兰再商量商量,多拉点女真人过来。佟豆兰挺卖他的面子,又添了五百人。

    随邓舍出征的将领也确定下来了。文华国的左营全部随军,此外,赵过、张歹儿以及邓舍的中军等也一起出征;地方镇戍的任务交给了陈虎、洪继勋。和上次一样,陈虎驻守定州前线,洪继勋坐镇双城后方。

    趁各部士卒集结的空儿,邓舍派出了四五路细作,深入南部、西部,做最后一次的战前侦察。

    高丽人毫无反应,王京的注意力大部分放在了南部,倭寇似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大规模侵扰。高丽王不得不提高警惕,毕竟,曾令王京两次戒严的不是邓舍,而是倭寇。

    平壤才换了留守官儿,新的西京尹名叫李春富。据洪继勋讲,此人没甚么才干,虽屡拜枢密,却唯以逢迎拍马、迎合上心为务,充其量,中人之资罢了。

    也就是说,他不值得重视。不过,另一个消息引起了邓舍的注意。高丽的西北面兵马使也换了新人,正是文华国、洪继勋曾讨论过的崔莹,是个劲敌,不容小觑。

    邓舍对他的了解多半道听途闻,为了掌握准确的情报,这天下午,来到了软禁庆千兴的院子。

    这个院子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不大,却雅致,院中假山流水,浓绿如茵,草坪四周绿树相绕。沿着林间鹅卵石铺成的曲径而上,迎面粉墙朱户,画窗雕琢,隐约有女子的歌声从内传出。

    带路的士卒停下脚步,邓舍示意他暂且退下。他立在窗外,侧耳聆听了片刻。管弦声里,那女子在唱:“竞功名有如车下坡,惊险谁参破?昨日玉堂臣,今日遭残祸,争如我避风波走在安乐窝。”

    这是前代贯云石所写的一曲子,唤作《清江引》。贯云石虽是个色目人,少儿游侠,长大了却能折节读书,曾就学名儒姚燧门下,诗、文、词、书俱佳,尤其善散曲,堪称一代大家。

    他的曲子传遍极广,邓舍常有听闻,故此知道。那女子唱完一遍,听得庆千兴的声音,他哈哈大笑,道:“好曲子!”透过窗户去看,见他咕咕咚咚饮了一碗酒,一拍手,叫道,“再来一遍。”曲管稍歇,那女子又从头唱起。

    邓舍微微一笑。这才两月功夫,庆千兴起初的寻死觅活,就成了自比安乐,洪继勋功劳不小。这曲中意思“竞功名不如安乐窝”,但庆千兴若真的看破,又何需颠倒来回一遍遍听个不住?

    邓舍不急着进去,耐着性子等那女子再度唱罢,鼓掌喝彩,道:“争如我避风波走在安乐窝,词儿写的好,曲儿唱的也好。”迈步入内。

    堂内陈设不多,一几、一椅、一屏风而已。三两个乐手罗列柱畔,一个歌姬跪坐一侧,大理石的屏风前,庆千兴倚几靠椅,手中拿着酒碗,刚刚斟上。

    他看见邓舍进来,也不起身,自管自举起酒碗,仰头干下。邓舍笑道:“美酒美女美曲,将军好生悠闲。”

    乐手和歌姬伏地行礼,准备退下,庆千兴拦了住,道:“做甚么?曲子还未听够,谁叫你们下去了?”

    邓舍说的恰好相反,庆千兴这两个月半点儿也不悠闲,他闷的坏了。他起初求死不假,一则本有不甘;二来人求死不过一口气,一过去也就淡了。有哪个人会天天不休,睁眼闭眼吵着去死呢?就如那看破功名一般,他真要想死,也不必求,自己有手有脚,早就了断,何需等足两月?

    既然求死的心一天天地淡下去;再加上洪继勋巧言如簧,邓舍捷报连连,扩地十城,拥众数万,结好女真,安抚地方,俨然已成了关北王,隐隐有了和高丽抗衡的实力,他不甘落个庸名给后世的念头也就随之一天天强烈起来。有心和邓舍谈谈,偏偏邓舍忙着征战,没甚么功夫;要他主动?他当初闹的坚决,面子上下不来。

    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邓舍来了,他脸上冷淡,心里惊喜,松了一大口气,干巴巴地道:“将军大忙人,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堂中没邓舍坐的地儿。有手脚麻利的乐手跑出去搬了把椅子,恭恭敬敬地放在正中,离庆千兴太远,邓舍亲手挪得屏风旁边。屏风上有幅画儿,画的是个女子在水边濯足。

    邓舍瞧了,坐下来,笑道:“贵干没有,这阵子没见将军,我很想念。趁今天有空儿,特来看望。”

    “哈哈。太也可笑!将军何许人也?俺一个阶下囚,当不得看望二字。”庆千兴哼哼两声,敲敲案几,叫那歌姬,道,“珠儿,你傻愣愣地跪着作甚?将军老爷来了,还不赶紧卖弄精神,唱好曲儿,欢迎欢迎咱的贵客。”

    正合邓舍心意,谈正事儿前,先试试庆千兴心意,揭开他欲降不降的最后层窗户纸,当下微笑着点了点头。

    有了他的赞同,乐手才放开了胆子,顿时胡琴弹起,檀板悠扬,画鼓声催里,那叫珠儿的歌姬团了歌扇,曼舞清歌,将一阕《清江引》从头到尾连唱了三遍。

    唱一遍,庆千兴喝一口酒。他酒量豪,不见醉,一边儿喝酒,一边儿手指在案几上随节敲打。只是心不在此,不到半阙,邓舍听见,已经连错了三次。

    邓舍咳嗽一声,道:“曲有误,周郎顾。将军海东名将,不意在曲律上竟也颇是精通,真如这贯云石一般,文武全才了。”顿了顿,庆千兴全无反应,邓舍又道,“我幼时曾听过一曲子,也是这贯云石所做,调子和这曲子一样,同为宫调,但在意境内涵上,似乎更上一筹。曲牌名为《殿前欢》的,不知将军听过没有?”

    “哪一个《殿前欢》?”

    “却是楚怀王。”邓舍轻轻拍手,堂下乐师立时换了曲调,珠儿应声而歌:“楚怀王,忠臣跳入汨罗江。《离骚》读罢空惆怅,日月同光。伤心来笑一场,笑你个三闾强,为甚不身心放?沧浪污你,你污沧浪。”

    楚王昏庸,屈原自杀,留传后世,不过叫人伤心来笑一场。究竟是沧浪污了他,还是他污了沧浪?这曲子和那屏风上女子濯足的画儿相映成趣,邓舍的暗指清清楚楚,庆千兴神色变幻,曲终良久,一言不。

    邓舍知道火候到了,所欠者,不过最后一推,微一挥手,歌姬乐师自去。

    他站起身,拿出给庆千兴预备好的下台阶,慷慨道:“曲名殿前欢,君臣真的就能相欢?庆将军,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意?你一心一意要做清直忠臣,但若高丽王真能和你君臣相得,我邓舍不才,也非卑鄙小人,怎会为一己之利而坏了你的名声?

    “然而,真是如此么?我自入高丽,区区数千之众,为何摧城拔寨,如入无人之境?即便勇武智略如将军者,也不能挽其颓势,原因何在?将军虽勇,得不了重用;李岩虽懦,偏能受丽王信任。亲小人而远贤臣,丽军如何不败?

    “而我邓舍,为的难道就真的是一己私利么?高丽民间的情形,将军应该比我清楚。我以远来之军,而所到之处,丽民箪食壶浆、欢喜雀跃的样子,如迎王师,原因何在?豪门林立,贵人锦衣玉食;兼并严重,贫者半餐而不能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丽民如何不迎我?

    “况我中原、高丽本为一家!将军,我言尽于此。是当为昏君殉死的愚忠之臣,引后人一笑;或是做为万民求命的真正英雄,得青史留名。将军选之。”

    堂内陷入沉默。

    良久,庆千兴叹了口气,道:“将军用心良苦。败军之将,不足言勇,真正英雄四个字,愧不敢当。能得青史留名,俺所愿也。”

    邓舍大喜,你可松口了!他哈哈大笑,道:“今得将军,我如虎添翼!”这个比喻他说过很多遍了,越说越溜。窗纸揭开,尊卑就有了别,庆千兴起身,当头拜倒,道:“末将见过将军大人。”

    邓舍忙赶上前,搀手扶起,携手欢笑,道:“何必见外?”拉了他往外走,“走,走,走。得将军归心实在不易啊,我真是欢喜。刚好诸将都在城中,我要大摆筵席,迎将军入伙儿!”他上马贼的出身,庆千兴也知道,入伙儿云云,那是故意说笑了。

    庆千兴不肯走,诚如他所说,败军之将,不立点功劳,哪儿有面目去见昔日战场的胜利者?他道:“昨日洪先生来,听说将军厉兵秣马,要打平壤?”一个很好的机会,没有比他更熟悉平壤虚实的了,此时降,起到的作用最大。

    “平壤?不急。咱们先去见了诸将,热闹热闹再说。”

    庆千兴坚持,道:“将军厚意,末将心领。两月来,常受到将军无微不至的悉心款待,现在想想,叫末将十分愧疚。无功不受禄,待打下平壤,再随将军。”

    邓舍顺水推舟,善解人意地道:“也好。”同庆千兴对坐下来,沉吟道,“说起打平壤,实话讲,我还有点犹豫。……将军熟知平壤内外,觉得可打不可打?打的话,我军有几分把握?”犹豫未必,借此话来探询庆千兴的见解。

    庆千兴道:“双城一战,……哈,双城一战。”他苦笑了声,“将军天纵英才,末将败的心服口服。”

    邓舍笑道:“能得将军,换了我败我也愿意。”

    庆千兴有了受到重视的感觉,明知邓舍此话不当真,心里也舒坦许多,笑了笑,接着道:“双城战中,末将所部被歼四五千,可谓平壤的主力。平壤老卒总共不过万人,剩下城中的不出四千。我朝,……”他顿了顿,改口,“丽朝北人少而南人多,或有补充,料来也多是南部贱民。贱民非我族类,他们的战斗力将军在德川应已见过,别说新卒,即便老卒,也不堪一击。”

    “城郭如何?”

    “高丽西北面诸城中,平壤最大,城郭最高。并且城北负龙山,南环大同江,为形胜之地。倘能得一名将指挥,攻取不易。”庆千兴问道,“将军可知,现今的西京尹及西北面管军的是何人?”

    “西京尹李春富,西北面兵马使崔莹。”

    庆千兴皱了眉头,道:“李春富庸庸碌碌,无需在意。崔莹此人风姿魁伟,武勇过人,丽朝中颇有声望,不太好对付。”随即道,“不过将军不必忧虑。丽朝中有两党,一为近蒙元,一为亲丽王。崔莹是为亲元党人的魁,而李春富则为王党一员。李春富人品低卑,崔莹素来看不甚起,文武不和,成不了我军的忧患。”

    这等消息,除了丽朝中人,外人无从得悉。邓舍聚精会神,听他将亲元党和王党之间的对立、不和细细分析一遭。

    原来,现今的丽王登基至今已有八年,中原一直战乱不止,蒙元自顾不暇,对高丽的控制力大为减弱,没人愿意永远做傀儡,他就起了借机自立的心思。

    只是朝中大臣很多有和元朝高官结为婚姻,这中间,甚至包括了元帝、元皇太子。当今元朝的皇太子,其母就是高丽女子奇氏,有一嫔妃姓权,也是高丽人。

    有了这层纽带,这些大臣们自然就不愿没了元朝这个大靠山。于是,就和另一批曾在元朝留学、抑或来丽汉人有在丽朝中任官的连接一起,结党成派,同拥护丽王的王党,隐隐有了针锋相对的意思。

    针锋相对不代表他们不忠诚高丽,不管怎么说,总好过团结和睦。对邓舍来讲,是个好的机会。邓舍点了点头,道:“平壤粮草、军械的储备,将军知道么?”

    “平壤大城,粮草甚丰,军械充足,不过火器不多。值得注意的是,平壤近海、又有大同江环绕,所以有一支水军。数年前,元帝刷丽朝军马协攻高邮,其中就有三百西京水军。”

    “西京水军有多少人?”

    “大小船只二三十,军马千余。”千余人不多,也不少,邓舍没船,水上需得提防。他暗暗记下,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道:“将军以为,我若出军,王京会有什么反应?”

    “倭寇屡扰南边,丽朝国库空虚,兼且李岩新败,好比雪上加霜,王京纵有反应,也不会太快。将军无需过虑。平壤以北诸城,戍卒不多,将军只需放一支军在清川江畔,足以震慑。”清川江在德川等地的北边。

    庆千兴分析透彻,最后总结道:“平壤空有坚城,卒弱、内不和、外无援;粮虽足、械虽精,为将军备,待将军取之耳。”他断言,“万五千人,顺江而下,足可破城。平壤不但可打,而且我军有必胜把握。”

    最有利的一个因素,他没说,邓舍也没问。西北面多为他的旧部,凭邓舍的功勋,借他的威望,平壤或许不能,但是沿途诸城不战而定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