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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德川 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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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得培吃一堑长一智,他总结过双城大败的原因。败因素,就在见利冒进。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孤注一掷的人,此番倾城出击,那是万不得已。表现出来的怒火,完全是为了士气着想,给部将们看。

    在攻克邓舍外阵,挽回点面子之后,他的怒火自然也顺水推舟地随之消失。他方才跃马阵前,激励士气是有的,再接再厉却是丝毫也无。他认为邓舍用兵诡计多端。双城血战,杀得他胆颤心惊;时刻警惕,怕邓舍趁夜色使诈,别叫援救孟山不成,反再被他赚了德川。

    竟是勒阵:后阵变前阵,前阵变后阵,一边警戒,一边缓缓后退。

    这出乎了邓舍的意料,放任他退走,调张歹儿部来的意义就一点也没有了。急忙击鼓,挥旗,左车儿部的老卒,打开西边阵门,列阵侧击。

    左车儿摆了一个三叠阵。弓弩为前,长枪为次,短兵在后。踩着鼓点,士卒们一步一喝。月余来操练,练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阵型,士卒举动老练。弓弩先,枪戈林立,刀斧手击打盔甲、盾牌,杀声不绝。

    金得培遣出两支断后人马,兜过来迎截。邓舍帅旗指动,东侧的阵门随之打开。杨万虎领聚数百流人军官并挑选出的勇悍士卒,组成一个锥形,配合左车儿冲击。

    这样,东西两侧的两支红巾人马,形成了一个钳形。如两支长枪,**了高丽军队的两翼。如果能再有一支精锐骑兵,从中间出击,那就完美了。

    可惜,陆千十二的骑兵,大多调给了文华国用来机动。邓舍手头上只有一二百备用,不足以搅乱高丽人的后方。

    金得培稳扎稳打,接连遣派军马,支持住两翼,保证大部队不受干扰,继续后撤。又调出精锐及数百骑兵,斜斜绕过杨万虎,试图穿到其后。

    这时,红日西下,六月底的天空遍布红霞。邓舍和黄驴哥,高高远望,敌我阵型的变化尽数入目。

    黄驴哥道:“将军,金得培是想集中兵力,先击溃相对弱小的杨千户。”由前后夹击杨万虎的高丽军队的规模,判断出,“高丽人采取的战术是正奇分战之法:二分为正、一术为奇,一以当其前、一以攻其后。”

    杨万虎陷入一千余丽人的包围,暂时不会有失败的危险。但是,从整个的战局来看,如果他不能尽快地脱离出高丽人的包围,所谓孤掌难鸣,就会影响到西侧左车儿的攻势。

    宁远方向,张歹儿依然没有出现。

    邓舍有些焦急,他现在有三个选择,第一:继续派军从杨万虎的方向出阵,高丽人包围杨万虎,他再去包围高丽人。第二:增援左车儿,集中力量击溃高丽人的左翼。第三:派剩余老卒从正中出阵。

    第一个方法,就像包饺子,一层皮包一层皮,不是上策。说不好,金得培就是希望他这么做,很容易被反咬一口。第二个方法,就像秤砣,一边高一边低,即使左车儿获胜,杨万虎一败,得不偿失。

    第三个办法,相比来讲比较好。唯一的问题,可用的老卒不多。明面上看,两边势均力敌,可自己这边儿,一大半都是新卒。固守营垒没问题,出击野战,鹿死谁手,难说。

    邓舍抬头望了望天色,果断决定,传令,命陈牌子引剩余老卒倾营而出,务必纠缠住高丽后阵,令其脱身不得。

    黄驴哥连连摇头:“将军,太险。高丽人要是狠下心,不退,反过头和我决战,再破釜沉舟地拉出城中的投石机、弩箭,胜败不好说。他们败了,有城池掩护;我军一败,营盘不保,一成溃军,可找不到能遮蔽的地方!——将军忘了当日是高丽人是怎么在双城下失利的么?今天的情形和那天非常相似,只是在实力对比上调了个个儿。”

    “给张将军送信到现在,大半天了。不出半个时辰,张将军军马必到。丽军主力皆在城外,只要能将其拖住,德川唾手可得。大好良机,岂能弃之不要?”邓舍一振披风,下了望楼,亲自领千余新卒,驻守营盘。

    金得培敏锐地感到了邓舍的意图。千小心、万谨慎,还是落入了他的陷阱之中!金得培心急如焚,双城快破时,那突然其来的佟豆兰、文华国,给了他深刻的印象。他几乎不用去想就能确定,这一次,邓舍百分百留的仍有后手!当务之急,唯有尽快击溃红巾右翼,才能保大军安然回城。将旗挥动,一队队的士卒,源源不绝地调拨向右。

    红巾营中一声炮响,三通鼓毕。正门缓缓拉开,千余老卒列阵出营。

    每百人一队,最精锐的一队列在最前。其后每排横列两队,每人间隔十步。各队前进五十步一停。十来个号角手,抬着号角,立在阵后,每一声角响,各队士卒就地立正,呼喝、举刺热身,同时调整和前后左右的距离。

    两声角响,前进百步,距离敌人只有四十来步的距离了。二百余骑兵,冲驰阵后,随着军旗的指挥,由一侧机动前进,每一次也是前进五十步,枪戈放平,一边前进,一边出大声的呼喊。

    这个阵势,邓舍是从古书中学来。往日曾见关铎临阵使用,效果不错。就像金得培的二分为正,一术为奇一样,此阵也是兼得正奇之用。视敌人的变化,而相应地做出反应。

    金得培儒将,饱读兵书,一目了然;他带着亲兵,弹压因红巾逼近而骚乱的士卒,稳稳布开防线,坚持敌不动,我不动。

    红巾营中,鼓声再次响起。雄浑、激昂。夕阳的余晖下,每一个士卒的脸上都沉重、兴奋。枪戈、刀斧,映出雪亮的寒光,给这暖暖的夏暮,抹上了一丝凉气。

    二百余骑兵蓦然大动,赫赫的呼喊着加快度,带兵的百户回扬刀,声嘶力竭:“飞土!”二百人回应狂叫:“逐敌!”

    步卒阵中,朝高丽人射出一阵密集的箭雨。红巾骑兵以奇变正,在鼓声的激励下,当先杀出。马蹄飞卷,撒起满天的尘土。高丽士卒前排蹲下,倚枪拦击。后排的刀斧手被金得培鞭打着,滚上前去,企图砍飞奔过来的骑兵马腿。

    佟豆兰娴熟骑射,女真人自有一套战术。他来了之后,邓舍曾多次请教,学来的东西,用在平时骑兵的训练上,得益匪浅。二百余骑兵没有去直接撼阵,唿哨一声,斜斜转驰。忽而搭弓射箭,一击即走;忽而点集,并攻一路。

    金得培把手下的骑兵悉数调到了杨万虎处,一时之间,无力应付。高丽人的斗志,本来就不高。片刻功夫,前阵乱作一团麻。很多被利矢射中的,惨叫号哭。

    邓舍注目杨万虎,看了会儿。他到底悍勇,处在优势敌人的包围攻击下,犹能收缩防线,二百余流人,又像攻双城时,好多脱了盔甲,赤膊杀敌。

    “这才是我军的勇士!”邓舍热血沸腾。不管平日他在洪继勋等面前,表现得有多么知书达礼,十年征战沙场,好武重勇的因子早深埋体内。

    “旗来!”他一伸手,哥哥队的一人,从腰间取出一面青色小旗,并囊中笔墨,递了过去。便在这万军鏖战里,邓舍提笔在小旗上写了三个大字:杨子旗。字体剑拔弩张、杀意凛然。向后一递,“击鼓、传旗。”

    特选的传旗官,高举小旗,翻身上马。冲出营垒,由四五个人扈卫着,杀入右翼,一路高呼:“上万户大将军令:杨万虎杀敌、有功,赏旗。”

    这却是邓舍改军制时,费尽心思选出的一个古制,专用来临阵奖功。赏给谁的,便写谁的姓氏。给杨万虎的就是杨子旗;若给左车儿,便是左子旗。战后,视旗帜颜色给不同的赏格。

    之所以用古制,而暂不采取勋章制度。一来有蓝本,不突兀,容易让人接受;二来采用旗帜的话,临阵可授,有利激励士气。

    杨万虎哈哈大笑,接过旗帜。他打着赤膊,无处可放,**髻。头上青旗,半身纹绣,舞动大斧,叱咤如虎,人到处,血溅五步。所部数百人,果然士气大振。

    邓舍放下心,专注正面。金得培为了稳住阵脚,一再从后方抽派弓箭手往前,压制红巾的骑兵突击。混战到了现在,他已经放弃了撤退回城的念头,想撤他也撤不走。六千余敌我士卒,慢慢地混合、胶着在了一起。

    和以前的几次战斗相比较,这是邓舍第一次尝试用堂堂之阵同敌人野战,难免紧张,紧紧握着刀柄,他仔细研究高丽人的阵型,感觉时机成熟。手一挥,帅旗摇动。

    鼓声变了个调子;号角低沉,嗡嗡鸣。步卒变奇为正,一步一喝,两步一杀。开始缓缓向前推进。骑兵陡然脱离前线,后退,改为巡弋步卒侧翼,保护不失。

    骑兵一退,高丽人的前阵也随之后退。露出后面早已布成的步卒阵营。前排弓箭手的阵型稀稀疏疏:疏则达;后排盾牌手、长枪手,密密实实:密则固。

    步卒临阵杀敌,不求骑兵的度,不突出个人的武勇,强调的是纪律。合万人如一人,施三军如一臂,闻鼓而进,鸣金则退,挥左而左,挥右而右,能做到这个地步,才能称得上精悍。

    十夫长在阵中,不住地喝令约束,保持前后十步的距离。百夫长紧紧盯着中央的千户旗,按照旗语调整各队的位置。千户陈牌子目光不离高丽人的阵型,寻找他们的薄弱地方。

    主帅邓舍遍观敌我两阵,注意全局。观察敌人有没有偃伏的奇兵,观察己军有没有疏漏的地方。柔和的暖风迎面吹卷,带来十几里战场上的血腥味道,混杂着田野、山林的气息,杀声盈耳里,这滋味古怪而令人亢奋。

    两军的距离越来越近。弓箭手射完两箭,各自退回后阵。红巾和高丽人的鼓声、号角不约而同变得高昂,士卒们吼叫着不同的语言,加快了度,冲向了对方。

    黄驴哥睁大了眼睛,拳头猛然向下一击:“干!”

    “骑兵!突。”

    两边步卒正面交锋,红巾骑兵由散而聚,呐喊着侧击入了高丽人的阵线里。在这个时候,已经分不出骑兵、步卒到底哪一个是奇,哪一个是正了。正也是奇,奇也是正;正随时可以化为奇,奇随时可以化为正。

    金得培竭尽全力,弥补红巾骑兵冲阵带来的缝隙。终于抵挡不住,调回了右翼包围杨万虎的数百骑兵,试图转变方向,学红巾的战术,同样来冲击正面红巾步卒的侧翼。

    “投石机、弩箭,击!”

    营垒中,投石机、弩箭、火铳,连番射,阻挡高丽骑兵的前进道路。金得培慢慢地调整阵型,陈牌子毕竟经验不足,被他吸引得偏离了方向。高丽骑兵再一次转变了攻击方向,喊叫着,冒着矢石,向陈牌子腾出的位置冲击。

    陈牌子现了己方的漏洞。现问题,不代表能解决问题。如果叫这一支高丽骑兵冲到眼前,他的侧翼不保。侧翼一乱,阵型必散;阵型一散,军卒必溃。

    少了几百高丽骑兵,右翼的杨万虎愈战愈勇,从下风,逐渐地占了上风。左翼的左车儿,一直不慌不忙,依照邓舍的军令,以缠敌为目的;仓促间,也根本无力支援陈牌子。而那二百余骑兵,隔了上千人的阵线,鞭长莫及。

    邓舍果断决策,一回身,对黄驴哥道:“守营之责,暂交镇抚。陈将军中军危险,本将亲往去救。”

    新卒不能带,只带了二百亲兵和六十多人的哥哥队,半是骑兵、半是步卒,打开营门,席卷而出。哥哥队的队长毕千牛不会骑马,擎着帅旗,迈着腿飞奔,牢牢跟在邓舍马后。

    一轮圆日,多半沉入山下;东边一钩月,凉凉悬上天头。邓舍顾望天色,对众人道:“丽人攻势已疲,我援军即到。众位兄长,金得培不过一手下败将,谁来和我比一比,看谁能先斩将搴旗!”

    他一出阵,金得培远远望见,上次战败的耻辱上了心头,厉声喝问:“红贼渠上阵,自不量力!我德川后援即出,何人能为我取此阿只儿头颅来?”

    三四员高丽裨将挺槊催马,引二三百人,掠过前阵,同那攻击陈牌子侧翼的数百骑兵分作两路,直取邓舍。

    邓舍命骑兵下马,和步卒一起结阵外圆内方。外圆分两层,一层为盾牌、刀斧手近斫,二层为枪戈远刺;亲带二十余人在内,分作四组,做一个四角方形,各照看一角,哪一边儿吃力,便支援哪一边儿。

    亲兵、哥哥队的战斗力,在全军来说都是屈一指的,硬生生用劣势兵力,抵住了五六百丽军的攻击。

    此时,由黄驴哥的视角来看,整一个的战场,彻底陷入了混乱局面。泛而言之,分为左、右、中三处战线;细细划分,只中间这一条战线,就又可分成陈牌子一处的小主力,红巾骑兵一处的小左翼,邓舍一处的小右翼。

    投石机、弩箭停止了射,以防打中自己人。红巾营垒中虽然还有一千余新卒,但这是用保后路的,而且战斗力也不强,派上去,只怕反会帮倒忙。

    一路路的探马驰出营后,去确定张歹儿军队的位置,催促他们加快行军。

    从开战打到现在,邓舍不再担心己军会败,他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全身而退,甚至击溃敌人,要知道,左翼的左车儿,蓄势至今,还未曾力。但是,他的目的不在此,他要的是德川。所以,张歹儿不到,他就得保持胶着,左翼的左车儿,就不能力。

    他部下亲兵所带盾牌,皆是军中最好的。坚固、高大。往地上一竖,能挡住大半个身子。盾牌上设置的有机关,能够射箭、从中间刺枪。数十个盾牌一围,便如一座小型营垒也似。

    高丽人冲击半晌,没有一点儿效果。一个裨将恼怒非常,拢起四五杆枪戈,合在一处,驱马撞来。他力气不小,盾牌没破,撑盾牌的亲兵,哇地一声,吐出口鲜血,手一松,栽倒地上。他后边的士卒,忙抢上去,接替扶住盾牌。

    那裨将勒马转了圈儿,吼叫着再度冲来。他重盔重甲,马上也有护裙,箭矢、长枪皆刺他不中。两个哥哥队的士卒稍微把盾牌抬离地面,猛然钻出,奋不顾身,一个滚着刀,削马腿;一个弓着身,竖起了枪刺马脖子。

    那裨将没料到,遮掩不及,避开了长枪,滚地的刀闪不开,马腿顿时断折。那战马哀鸣嘶叫,收不住脚,后腿狠狠踏上了滚地刀手。刀手的胸前盔甲凹陷一块,眼见不得活了。那裨将掉下马来,身后的丽卒急往上抢,邓舍阵中弓矢齐。

    枪手掷出长枪,拖拉着高丽裨将,拽回阵中。按住他,剥掉盔甲,刀枪齐落,分做数段。

    乱军中,一命换一命。红巾的悍勇之气,逼得高丽人齐齐后退一步。死去的刀手,邓舍认得,和那枪手是一对兄弟,守双城一战,立了不少功劳。本待新军练成,叫他兄弟去任个百户。不料死在此处。

    人以赤诚待我,我如何不能以赤心待人?他心潮澎湃,为之激动。转望身边众人,那枪手跪倒在地:“将军恩养我辈如子侄,为将军死,我辈所求!死而无怨。”

    “起身!给旗。”就地沾了丽军裨将的血,邓舍以指为笔,书写上此人的姓氏,给出小旗。也不上马,他横枪指着那刀手尸体,道:“今日,我死一兄长!兄长为我死,我岂忍兄长之身,落在敌手?”

    一语既出,那枪手热泪盈眶。邓舍下令开盾牌阵,七八人随着他,杀出阵外,所向披靡。阵内士卒同声而呼:“将军!将军!”

    营垒里,鼓声大作。邓舍回头看,黄驴哥不知何时重奔上望楼,挥舞着旗帜,张歹儿到了。

    张歹儿一到,那就如秋风扫落叶。

    左车儿先力,从血海尸山里爬出来的千余老卒,半刻钟功夫,彻底击溃了高丽人的左翼。左翼一败,溃兵散入高丽中军,带动中阵不稳。营垒中的千余红巾新卒,鼓噪杀出,他们不能打攻坚战,摇旗助威、打打顺风仗还是可以的。

    金得培镇压不住,中军大乱,连锁反应,高丽人的右翼顿时崩溃。邓舍脱了困,不回营,趁势反杀,三军一起反攻。压制得金得培半步走不动。

    张歹儿从一侧出击,避开混战,绕过丘陵,直扑德川城下。又拿前军伪装成高丽的败军,德川守军群龙无,促不及备,辨别不明,被赚开了城门。入夜不久,德川破。

    高丽人前无生路,后无退路。金得培见势不妙,抛弃大部,裹带了几百人,远远绕过德川,窜逃去了西边的价川。他一跑,没了头领,剩余的溃兵一拨拨地投降。红巾得俘虏一千五六百人,阵斩九百余。己方伤亡五百余人,大半为新卒。

    俘虏一个不杀,缴了械,遣派军马押送,带回双城。合上次的两千余俘虏一起,选精悍千人,别立一军,调老卒中有功的丽卒、汉卒过去充任军官。其他的并做一营,耕种军田。高丽北部的军队中,多有贱民,德川俘虏也不例外,一概脱去贱籍,许其从良,重给双城户籍。

    送走了俘虏,又洒出游骑,往西边探出五十里。就在城外安葬死者,抚恤伤者。刀手的尸体抢了回来,下葬、祭奠过了,邓舍这才入城。

    德川不小,它处在内地,比双城这座军镇繁华得多。只是此时街道上黑乎乎的,满城没一点灯火。早先破城的红巾,不少顺手牵羊,沿街店铺大多翻箱倒柜的,空空荡荡。很多人家门户大开,被抢掠一空。走到近处往里看,劫后余生的高丽人惊恐地缩在墙边角落,不时听见低声的啜泣。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邓舍故意入城稍晚,原因之一,就在给破城的军队一点抢掠的时间。

    就本心而论,他当然想自己的部下可以严守军纪,攻城破城能做到秋毫无犯。但是,知易行难。遍数天下义军,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一个也没有。

    就别说市肆不易,能做到只抢东西不杀人的,就算是好的了。邓舍昔日在军中,曾有听闻,更有把百姓当粮、以人为畜的。

    最鼎鼎大名的,当数江南二毒。一个扬州张明鉴,人称“一片瓦”,军困乏粮,食尽扬州人;一个苗酋杨完者,筑城数里,尽藏掳掠来的子女玉帛。可以想象,在这座城中,他就是至高无上的唯一君主,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百姓人等,在他的这座城中和畜生何异?

    如果说张明鉴还算的上是造反的,杨完者则就是蒙元地方武装的典型。至于蒙元正规军,几年前,脱脱攻陷徐州,尽屠一城。

    这世道,官也是贼,贼也是贼。手无寸铁的黔黎草民,真如野草一般,不论是落在谁的手中,想割就割,想砍就砍。天绝生路,天地如鼎,百姓为肉,煮之蒸之,死路一条。

    邓舍悄立城下,感慨万千。夜色苍茫,火把通明,数千人马迤逦入了德川。

    一个晚上不得歇息,整顿秩序,布置防御,遣派人马守城、巡夜、抚民,肃整军纪,严禁不得再有扰民。

    士卒们抓了当地的官吏、豪门,络绎不绝地带上堂前。老一套拿出来,官吏不降的,砍头示众;愿意降的,送去双城看押,驯化一阵,视情况决定给官与否。

    德川的大户都是高丽人,没一个汉人、渤海人。依据杀九留一的比例,选出最恭顺、弱小的两三家,立为标杆,任官职、取质子。其他的悉数没收田地家产,一部分赏赐给有功将士,一部分留作军田。家中男子为奴;女子有好看的,赏赐有功为婢,余者下入妓营。

    德川的地主不少已经迁徙去了更为安全的平壤、或者南部。邓舍宣布,他们留下的田地悉数充公,分给城中贱民、贫者,给田契。

    检点府库,没收豪门,得粮草钱银甚多,统统整点上车运回双城。得了各色匠人近百,充入匠营。

    连着两天,才算安排妥当。其间,价川的军队,来了**百人。没等城上出击,就主动撤了回去。探马探知,价川连日接连派出了数股信使,往平壤去送信。

    大败庆千兴来的一个多月里,邓舍没闲着。占着河光秀部皆是高丽人的便宜,派出许多探马、细作,平壤的虚实,不说探知了十成,最少七八成。

    平壤新招了不少军卒,但粮饷匮乏,没大举进攻的实力,除非它孤注一掷。不过既然得了德川,不管平壤来不来攻,就冲它这个北部山区门户的战略地位,宁肯当作一份大礼送给关铎,便宜了自家人,也不能轻易放弃。

    不放弃,就需得有大军镇守。张歹儿在宁远做的不错,索性改任他为德川千户府千户。补充其兵力,又拨了千人与之;又留下陈牌子的千人新卒,合计三千人。

    德川在西,宁远在东,两地相距三四十里,前后呼应,只要高丽人不齐聚大军,足可保两城平安。

    日升月落,忙碌中不觉时间流逝。转眼间步入七月。文华国顺顺利利地完成了既定的目标,他的捷报才到不久,洪继勋的使者接踵而至。

    “城中有何事?”算算日子,出双城二十多天了,早出了预定的计划。洪继勋一直没催,忽然派个信使来,邓舍不由有些嘀咕。

    信使什么也不知道:“洪先生只说,请将军赶紧回城。”

    话音未落,又来了一个信使。依然一问三不知,洪继勋不是一惊一乍的人,邓舍第一个念头,不是高丽人进犯,而是姚好古出了问题。问:“姚总管有异常么?”信使皆是亲近人,不必绕弯子。

    第二个信使摇了摇头:“没甚么不同,只是常听洪先生私下里,说他装疯卖傻,骂他是老匹夫。”能叫清高自傲的洪继勋开口骂人,可见这些日子里,姚好古和他之间的矛盾有多激烈。

    邓舍有点担忧了,他想道:“莫不是洪继勋斗不过姚好古,双城的局面不稳?”坐不住,急召张歹儿、陈牌子来,讲说清楚,吩咐他们若有平壤丽军来,不要出城应战,固守待援就可以了。

    集合本部,准备出城的当儿,洪继勋的第三拨信使又到了。

    不到半日,三番催促。有几次大战的磨砺,邓舍纵不能泰山崩而色不变,遇急则慢的道理,还是悟到了的。他压下心神,问道:“是洪先生当面吩咐,直接派你们来的么?”

    三个信使点头应是。

    “洪先生当时的表情如何?”

    三个信使竭力回忆,异口同声:“没甚么表情,……”顿了顿,第一个信使机灵,想起件事,又道:“吩咐小人的时候,洪先生一边轻摇折扇,看似悠闲自得。”——看来没甚么大事儿。第二个信使得了启,道:“他拿反了扇子。”——这是变悠闲为忧虑了。第三个信使想也不想,道:“他什么也没拿。”

    “什么也没拿”,问题就严重了,洪继勋向来扇子不离手的。

    邓舍越拿不定主意,猜不出究竟。领了杨万虎、左车儿,裹带挑选出的两千丁壮,他怀揣惊疑,连日赶回双城。

    ——

    1,三叠阵。

    叠阵:几种兵种重叠配置。

    2,杨子旗。

    相当于功勋章,或可比拟授旗,只是这个旗帜是授给个人的。

    “诸守柞击退敌人三次有功者,守以令召赐食前,予大旗,署百户邑若他人财物。建旗其署,令皆明白知之,曰某子旗。”

    3,张明鉴。

    “先是至正十五年,明鉴聚众淮西,以青布为号,名青军,人呼为一片瓦。”“明鉴遂据城,屠居民以食。”“明鉴等凶暴益甚,屠城中居民以为食,……”兵败城破,“城中居民仅存十八家。”

    4,杨完者。

    苗人,“字彦英,家世播州杨氏。武冈绥宁之赤水人。”

    “完者凶肆,掠人货钱、妇女,部曲骄横,民间谣曰:‘死不怨泰州张,生不谢宝庆杨。’”——泰州张,即为张士诚。

    “完者兵淫纵,嘉兴仅保城,城外悉遭兵燹,……”远望看去,视线所及处,没有寸草尺木。“筑营德胜堰,周围三四里,子女玉帛皆在焉。”“败,尽杀所有妇女,自经以死。”

    5,朱元璋食人。

    “天下兵甲方殷,而淮右之军嗜食人,以小儿为上,妇女次之,男子又次之。或使坐两缸间,外逼以火。或于铁架上生炙。或缚其手足,先用沸汤浇泼,却以竹帚刷去苦皮。或盛来袋中,入巨锅活煮。或作事件以淹之。或男子止断其双腿,妇女特剜其两乳,酷毒万状,不可具言。总名曰‘想肉’,以为食之而使人想之也。”

    ——此则只算流言,当不当真,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