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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破局 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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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中骚乱。

    敌人来袭的消息,随着集合的号声,很快传遍了大营。狂乱的风里,掌旗手吃力地擎住大旗,上马贼、八百老卒的老兄弟们呼喝斥骂,踢打着士卒钻出温暖的被窝。

    风太大了,火把点了又灭。辕门口点起了五方高照旗,照亮方向。一丈六尺高的旗杆,一丈二尺长的全幅红绢旗面,旗杆的顶端悬挂两盏气死风灯,乌沉沉黑压压的风夜里,非常醒目。

    士兵们集合有快有慢,邓舍的命令一道道传入军中。

    先集合完的百人队,抬起防守器械,冲上城墙增援守城。吴鹤年也接到了命令,邓舍拨给他两百人,沿街巡查、警戒,宣布戒严,无论种族,一律禁止出门。违令者,就地斩杀。又派遣亲兵,看守质子营的质子。

    将府大堂中。火把遍布,亮如白昼。

    文华国、赵过诸人神情严肃,全身披挂,列在堂下。四五亲兵簇拥着邓舍长驱而入。具体的战情不用介绍,诸将来的路上尽皆知晓。

    “战情紧急,高丽人趁风夜来袭。我已派陆千十二集结骑兵,……”邓舍瞧了瞧堂外天色,也不坐,在案前按刀而立,沉声道,“一刻钟后,出城突击,来试探敌能。”

    敌人来而不攻,徐徐扎营。邓舍推测其目的,不外乎两种可能。其一,意图在守:截断定州、双城通道,使两城都变成孤城,各个击破;其二,意图在攻:扎完营盘,就和围困定州的高丽人一起,对双城动攻势。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冲营试探都是必须的。

    邓舍取过案上令牌,双目炯炯,环视一圈,道:“敌人断我双城、定州联系,定州城池才破,不得双城消息,军心不能稳。需要有一员猛将,由陆千十二掩护,贯穿敌阵,送信去定州安军心。谁愿去?”

    诸将同时跨步,主动请缨。

    文华国左膀右臂不能去;张歹儿、杨万虎等猛将皆在定州,身边不能没有一个可用之将,赵过也不能去;罗国器、河光秀称不上勇猛;邓舍把目光定在了李和尚身上:“对阵探马赤军、守营之夜,李将军屡立奇功。”

    他把令牌、写好的书信交到李和尚手里:“没有比将军更合适的人选了,这一去责任重大,将军勉之!”

    前几日破城论功,张歹儿、杨万虎风风光光地踞坐诸将前头,李和尚当时十分眼气。今日有此露脸机会,争强好胜的心一起,危险种种,根本不曾考虑。邓舍的一句“没有比将军更合适的人选”,更是把他的斗志撩拨到了顶点。他热血沸腾,气冲霄汉:“将军等着吧,最多一天,肯定把定州回信送回来!”

    一转身,大步出堂,自去城门等陆千十二。

    就像是惊涛骇浪里的一叶小舟,堂外集结军队的金鼓、号角、军官、士卒们纷乱的奔跑等等声音,沉浮缥缈,随着风声忽大忽小。堂内,邓舍侧耳聆听片刻,安排过这桩急务,他心中微微安稳,道:“陆千十二说,高丽人筑营城外二十里。西边山口一直没有军报,有没有失守不能确定。”

    罗国器忐忑不安,道:“小人愿引本部,前赴山口。……”把守山口的军队他的部下,山口万一丢失,追究责任的话,他人头难保。所以,不等邓舍提起,便主动请求。

    邓舍摇了摇头,道:“敌暗我明,没得准确情报,不能妄动。我派了探马往西山口侦察,罗将军,带你部屯驻西门;无论有没有敌踪,不许贸然出击。”

    罗国器心中一凛,听出邓舍意思。要是西山口也有敌人,两面夹击,双城危矣。

    丰州逃亡路上、守营之夜,虽然也很危险,但是最起码战败的话有可逃之地;而双城要是守不住,北边貌似可退,可是残军败将,道路险阻,敌人放手则罢;不肯放时,数路大军齐出,沿途山西诸城再加以围攻,想活着回到辽东,难之又难。

    他道:“遵令!”罗国器转身出堂。

    邓舍又看了看剩下的诸人,点出河光秀:“河将军,你部才夺海岛,没得休整。还得辛苦你。令:即刻率部防守东门。”

    正门、西门、北门都可能出现敌人,强敌压境,邓舍不能相信高丽营的忠诚,所以调到东门。又叫来左车儿,命他带汉军一队,协助防守,做为监视。暗中嘱咐,不许高丽人操作重要军械。

    这两人领命而出。

    风中传来隐约的马蹄奔腾声音,案上的茶碗,随之微微震动。没时间分析敌情了,邓舍一振披风:“诸将,随我登城,观骑兵冲阵。”

    他必须抓紧一切时间,来了解敌人的战斗力。

    城墙上布满了士卒,火把一照,入眼一派仓皇面色。面对战斗,怕的不是敌人凶猛,敌情不明、突然遇袭才是最影响军心、士气的。邓舍神色不露,脑中急转动,怎么才能想一个办法,稳定住军心?

    他登上搭建一半的城楼,远望前方。看不清楚,只见得微微火光。城门大开,铁骑狂卷。陆千十二一马当先,千余骑兵奔驰出城。

    邓舍很想亲自指挥这第一次冲阵之战,不说诸将铁定会阻拦,他的伤势也不容他冲锋陷阵。往前走了两步,扶住垛口,心中盼望陆千十二不负所托,更希望李和尚趁机突围成功。

    他不指望陆千十二一冲破敌。只要能准确侦悉敌人的军力就足够了。

    高丽人不知在河东埋伏了多久,能够避开探马侦察,悄无声息地抓住良好战机,趁邓舍军分两地、夜起大风,突然过河分割包围,显然带军将领的眼光、忍耐力非同一般。从此推断,其战术指挥能力可想而知。面对这样一个劲敌,指望一击而破,太不现实。

    风越大了。

    立在邓舍身后的文华国、赵过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数年前的一场相似大战。

    数年前,血战伏牛山脉。察罕帖木儿麾下大将关保、虎林赤,以裨将陈明率死士夜劫营,在潞州铁骑谷,关先生部数万军马大败奔逃。那一夜,血流漂橹,那一夜,上马贼老兄弟死伤过半。

    邓舍不用看,也知道他两人在想些什么。因为,他也想到了那场血战,心中一动,仰天大笑。他鼓足了力气,笑声传出颇远,闻听到的军官、士卒纷纷愕然,目光投来。

    邓舍抽出马刀,指点城外:“高丽人来势凶猛,可惜主将无谋。”不等诸将问话,先来问,“我来问你等:远程奔袭图什么?”

    “图敌人无备,趁乱袭杀。”

    “不错,此为兵家常识。高丽人竟然不知,得了天时地利,却退避不攻,筑营二十里外,给我布置应对的时间。偷袭之利,荡然无存。我有坚城、猛将、精兵,粮足、械锐,和定州相互呼应,两相夹攻,何愁敌人不破?”

    邓舍猜出高丽人的意图极可能为各个击破,士卒们可猜不到。他硬生生颠倒黑白,将敌人的战术部署说成是畏惧避战,文、赵二人心中佩服这份急智,偷眼四看,士卒们的士气果然有了提升。

    士气一提升,再看骑兵出城,感觉完全不同。由少变多,城墙上的士卒们自地敲击兵器,大声呼喝:“断竹、续竹。飞土,逐敌!”为骑兵助威。汇聚在一处,压倒风声,如龙冲九霄,又被大风散满城池,声震屋瓦。

    “飞土,逐敌!”陆千十二领着骑兵,沿城墙奔驰了一段,也是举刀大呼和应。蓦然转折,迎风破夜,滚滚奔向敌人阵地。

    “点炮、助威!”邓舍不失时机。三声大炮响毕,满城士卒的呼喝声,变成了步卒临阵杀敌时的呐喊:“阿威威!”呼叫声绵绵不绝。

    邓舍赏罚严明,只要肯用命,就有往上升的机会。经过历次战斗,大批的勇猛敢善战的士卒被拔擢;其中平步青云,连连升职,担任到百户、副千户的大有人在。几个月前还都是一样的流民身份,其他人不可能不羡慕。仓急畏惧之心一去,渴望军功的心情便占了上风。

    遣派出去的探马,终于回报。山口也丢了。“小人远远观看,旗帜密布。”

    “敌人出山了没有?”

    “没有。山口火把通明,敌人正在布置沟堑,设营防御。”

    邓舍沉吟,令游骑再探,务必侦得其确切数目。

    “南、西两面的高丽人都设营不出。个***想关门打狗。”文华国人虽然粗,毕竟久经沙场,说出了自己的推断,提议,“俺愿提一军,夺回山口。”

    邓舍心念电转,文华国说得在理。旗帜密布,却设营防守,山口敌人也许是疑兵,军马实际不多。但是,也不排除敌人故作疑阵,布下圈套,用假象骗双城军马出城往攻。山口险隘,包围战自然会比攻城省力得多。否决了文华国的请命,传令:“着罗国器严防西城门,不得将令,严禁出城。”

    又对文华国道:“夜黑风大,疑云重重。我军万万不可主力轻出。北城门交给将军了。”

    文华国领命而去。

    一点雨滴,坠落邓舍肩膀。水珠迸散,溅上面颊。乌云低压,滚雷轰鸣。短暂地停顿过后,密集的雨点,连成线,线成面,好像用瓢往下泼得一样。大风一卷,倒灌人满头一身,冰寒入骨。一转眼,天地已分不清。

    火把被雨水浇灭,城头上蓦然一黑。邓舍急忙抬眼前观,远处敌人阵营中的点点火光,同时一灭。而本可隐隐瞧到的冲锋骑兵,也彻底陷入了黑色之中。

    随着军官们的呼喝命令,士卒们反应过来,分到气死风灯的,一个接一个地点燃。但在风雨之中,那光芒十分微弱。飘荡起伏,似乎随时会熄灭。雨布拉扯起来,披到炮身上,防止水湿。往垛口布置狼牙拍的士卒,有一个抓得不稳,一滑手,险些掉到城下。

    雨下得太大了。

    片刻功夫,城楼上就积了深深一层。沿着排水道,汩汩倾泻,从上往下看,城墙上仿佛挂了一层小瀑布也似。风一吹,凉意逼人。赵过寻来件斗篷,为邓舍披上。担忧地道:“雨下得突然,不知道陆将军的骑兵会不会遇到麻烦。”

    邓舍缓缓道:“大雨虽对骑兵不利,敌人一样黑灯瞎火。雨才下,路未滑,去回,应该没甚么大碍。”停了一下,又道,“雨大风急,倒是利了李将军趁机过阵。”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劈开雨夜,远山、田野,一闪而逝。敌人的火把灭了,看不到位置,只见得陆千十二的骑兵,已经奔驰到了视线的尽头。

    邓舍忽然想起一事,他转头问赵过:“黄将军去了哪里?”聚集诸将至今,黄驴哥一直未到。连日来,他甚少和诸将见面,一时间,邓舍竟把他给忘了。

    “不曾见得。将军想见,小人去找。”

    邓舍想想,摇了摇头。黄驴哥来了也没甚么用,他既然心有芥蒂,随他去罢。这不过小事一件。透过雨幕,他再度把视线投往远方。尽管下了雨,以骑兵的度,两三个时辰足够一次试探性的冲锋折回。

    邓舍心中计议:“山口敌人先不管;只要能确切判定出正面敌人的数目,下一步对策就能相应做出。”

    哗啦啦的雨水像是从天上灌下来的一般,斗篷也遮不住。风助雨势,劈面横扫,顺着盔甲的缝隙,雨水流入甲内,湿透了衣服,狂风不止,叫人忍不住地想打哆嗦。

    奔跑在城墙上的士卒,时不时有滑到在地的,溅起一片水花。跟在后边的士兵没空去扶,绕开来,继续迎着风雨飞奔着布置防守器械。

    罗国器、河光秀、文华国先后来报,士卒、器械到位。士卒分成两部,一部分冒雨守城,一部分暂时去战棚、临时搭起的雨棚、以及征用的挨近城墙的民宅里休息。辎重营送上大批的斗篷,烧了姜汤,一桶桶提来,免得有人感冒生病,降低战斗力。

    乱马交枪,直到东天渐亮。

    陆千十二回来了。敌人倚仗临时搭建的营垒,固守不出。连续冲锋了两次,不得有隙。

    “李将军呢?”

    “抢了敌人盔甲,换了装。同李子繁一道,趁着风雨混了过去。”

    “高丽人确切数目?”

    “小人两次冲锋,选了两个不同地点。据小人观察,营垒中敌人仍在五千上下。”

    问过敌人军力,该问敌人将能,邓舍问道:“撤退时,敌人有没有追赶?”

    “小人哗众乱旗,装作败北。但敌人并未追赶。”

    风雨交加、天黑路泥,敌退而不追。其见利佯为不知,如此将者,名为智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