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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离蒙蟠越近,一棵棵行道树不再向后倒退,而是一个个很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就像是列队欢迎一样。李景媔的心开始紧张起来,思绪逐渐混乱了。
到了。杨松轻轻推了她一下,她瞬间清醒转而又陷入混乱之中。回忆里的故乡是熟悉的,可是现在,客车站的陌生的人潮流动让她的内心也开始泛起波澜,空气里弥漫着紧张与彷徨的感觉。
客车站也比以前更新了。她记得妈妈带她离开的那个冬天早晨,天气很冷,路上结冰了,路面都被冻得硬邦邦的,她跟着妈妈,围在嘴上的围脖哈出来的气在睫毛上结了冰花,妈妈的脸跟那天天气一样冷,她不敢吭声,只是默默地跟着。这就是她关于这个城市最后的记忆了。
李景媔呆呆地跟着杨松下了车,又坐上了公交车。她漫无目的又有些新奇地望着窗外,努力将面前的县城与她记忆中的县城拼凑在一起,只有路边突兀地留下一两间还没有拆的老旧房屋或者说一棵孤独又沧桑的老树给她一些提示和信心,让她得以确信这确实是自己曾经认识并成长过的地方。
她感慨这里变化变化太大太大了,故乡在记忆里有些老旧的样子,可是,现在呈现在她面前的,是变化很大的城市,拔地而起的号楼就像梦境中飞来的城市一样,又像是海市蜃楼一般,魔幻又真实。
她记得小时候县城里是没有公交车的,或者有,但是很少有人乘坐,因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还不如骑自行车方便。小城里人们都骑着自行车,小城里的孩子也善于骑自行车。好多小孩子还太小,腿太短,二八自行车够不着,就已经学会了把腿伸到梁下边,就这样骑着车走。李景媔小时候看着别的孩子这样说骑,就怕他们一下子翻车。
自行车走起来的时候,车流就像波浪一般,哗地一下,就挤满了街道。再要不就是像粽子一样的黄包车,五颜六色,它有着三个轮子,发动起来就是嘟嘟嘟,蹦蹦蹦的一阵交响乐。
眼睛里各处都有新建的房子,她跟杨松说起了小时候的冰湖,她想起她们小时候冬天钓鱼的场景。杨松淡淡地说,湖早填了,要盖房子了。
她跟着杨松走,这里比省城要潮湿一些,天空中虽然有太阳,但马路上的路面还有些水痕,秋天的痕迹更明显。
原来,厂区还在老地方。城市越来越新,这个以前比较巍峨的大门却越来越旧了,这家搪瓷厂子跟很多厂子的命运一样,没有生机了。
杨松说,厂子里的下岗后都出去打工了,或者卖小吃去了。李景媔心里想着舅舅舅妈可能承受的遭遇,脚步更加踟蹰了。过去近六七年,妈妈与姥爷家完全断了联系,不许她提起来,那几年她们母女二人就像是这世界的飞蓬一样,没有过去,没有牵挂,无依无靠。可她从来没忘记姥爷,但她不敢在妈妈面前提起来。
厂区里的房子还像从前一样,没有翻新,没有几个人,有些地方长着杂草,在这种情境里,无法抒解的寂寥让她感觉压抑又难过。要知道,在她当时来上学的时候,厂区里还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一派兴旺。
杨松看到了她的诧异,说,厂子倒闭了,到工人手里的,也就每家住着的小院子了。不过你看,我们一路上遇到了很多外地口音的人,哪里有商机就去哪里,这说明我们这个小城还是有未来的。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说着,朝那边偏了一下头,你姥爷家就在那里。我走了,回家了。
李景媔被丢在原地了,她远远地看着那扇半开着的门。那扇绿色的铁皮门,当时她和表哥跑进跑出,那么自然。而现在是那么陌生,还有些斑驳。她记得绿色门上边有镂空的花,姥爷把门神的贴画塞在镂空的里面。妈妈带她来的时候,她踮着脚,秦叔宝,尉迟敬德,两个威武又凶悍的大将在她的手指头下变得千疮百孔。
她慢慢地,忐忑地向门边走去。她躲在关着的半扇门后,朝里张望。她猜到了,这个时间段应该只有姥爷一个人在家里。
她看见姥爷佝偻着身子,背对着她,在翻晒东西。姥爷就是这样,怕潮。姥爷的腿怕潮,东西怕潮,心更怕潮。这种阴雨几天后,难得出来太阳,姥爷都会把贴身的衣物翻晒,也会把他一个铁盒子里的老古董放到太阳下晒一晒。
李景媔曾经看到过一次,姥爷在翻晒,她只关心和表哥去雨后草丛里找蜗牛,抓蚯蚓。那天她路过的时候匆匆瞥了一眼,见到那里有一块铜钱,有一张黑白照片,还她不认得那个人,只觉得照片的花边很有趣。
她看着姥爷转过身体,吓得又往旁边一躲,天啊,姥爷怎么这么老了!姥爷的胡子头发都白了,他的脸上满是皱纹,姥爷看起来神色疲惫,嘴里在喃喃自语说着什么。当走起路时,他佝偻得更严重了,就像一个备受煎熬的大虾一样躬着身子。
姥爷蹒跚着到房间里去了,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流下来了。
她躲在暗处,一边哭着,一边盯着里边。只是眼泪还没就出来的时候,蓄在下半边眼球上,她眼睛里的世界就开始影影绰绰,模模糊糊。她小时候就是这样哭的,姥爷就逗她笑,她一笑,眼泪出来了,鼻涕泡也吹出来了。
姥爷抱着他的盒子走出来了,有些蹒跚。她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在脸颊上滚落。
她把身体往旁边移了移,从关着的半扇门移动到了开着的那边。她望着低着头的老人,眼里全是委屈。
姥爷就像感受到她的存在一样,抬起了头。他老了,比印象中老了几十岁一样,眼睛也花了,他看见一个穿着校服的孩子站在门口,不进来。
他问,孩子,你找谁啊?说着要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
听到这句话,看到姥爷的动作,李景媔脱口而出,大喊一声,啊,我走错路了。然后转身就跑,她害怕了,退缩了。
她一口气跑出了厂区大门口,才回头。她知道姥爷追不上她。但又心怀侥幸地往里望,又希望姥爷出现在她面前。
她在门口定定地站着,厂区门口早已经没有门卫了,门卫的房间空空的,玻璃上不知被哪个顽皮的孩子砸了一个大洞。她的脑海中交叠浮现着过去与现在,一张张人脸,一个个画面不断刺激着她敏感的神经。
过了好一会儿,她开始目无表情地看着人来人往的人群。现在人们好像都很忙,没有谁会停下来关注到一个失落的孩子。
在厂区的不远处,是一派忙碌的建筑工地,高高的塔吊伸着长长的臂膀,转来转去,就像在指点江山一样。
高处的太阳还是不偏不倚,公平地照耀着大地上的万物。她不再流泪了,在这么多人面前,她硬生生地把眼泪憋了回去。一切都在新兴,只有这个厂区,就像被遗忘一样,有一群老人,有无数荒草,沉默中走向衰败与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