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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三一章 鏖战淞沪——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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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战一触即发,而就在决战前夜,南京,已出任军委会委员长、当时正忙于上海防卫的蒋介石,却突然召集力行社滕杰等人进行密谈。

    这次召见带有浓厚的神秘色彩。在2月南京的阴冷夜晚,28名军官奉命赶往远离市区的中山陵园。那里有一片平房,是蒋介石的又一处住所。或许,蒋介石是想借助中山陵的崇高与威严,以便完全接管力行社的权力?

    在所有著名建筑中,中山陵罕见地以台阶为建筑主体,在拜谒的人群一步步迈进在山川、翠柏与台阶时,一种自己的渺小、对孙中山事业的仰视感就会产生。在历次失意、退居溪口镇之前,蒋介石都要来中山陵追思、交谈、漫步。他熟悉那种肃穆感。

    场外没有设置岗哨卫兵,仅由戴笠一人负联络、警卫之责。没有议程,也不拘形式。蒋介石坐在靠西北面墙壁的一端,上悬总理遗像遗嘱,前置写字台。邓文仪坐在他右侧,面前置长方形茶几做记录。

    这种外松内驰的氛围,影响了黄埔学生。他们无声地挺直了身板,像是在开一个军事会议。但它实则是重组中国社会的会议。要求来这么多人,也因为蒋介石老练的权术手腕,他要杜绝办事的人成为寡头。

    蒋介石早已伤心于黄埔学生中的党争、权力之争。据说,在杭州召见滕杰等三人时,他就集激将、留余地、先拒后予为一身,说了几句话:“你们组织不起来的。今天组织起来,明天就闹意见……不过,也可以给你们试一试。”但,从他在如此危急的军务中仍然抽身与会,就可以断定,不是“试一试”这么简单。

    按照蒋介石的意思,军官们根据自己的期别、资历,先后发言,陈述他们对国家的忧虑与希望。第一个发言的是声望最高的贺衷寒。他挺身直立,满怀情感,慷慨陈辞,说到激动处眼含泪水,一下子抓住了蒋介石的心。此后,蒋介石一直屏声静听,没有发言。除非是口音极重的一两句话,在没能听清楚的情况下才要求复述。

    贺衷寒整整讲了近一个小时,才敬礼、坐下。此后是胡宗南、桂永清等人。黄埔热腾的生活,训练出了军官的忠诚意志,也训练出了一个个军官的好口才。他们的讲话一直持续到深夜11点,而这时只有七个人发言。

    蒋介石是个生活规律非常严谨的人,见到夜已经深了,他打算回到市区去。但是一席对话,让他感慨万千。他被感动了。他宣布:“……明晚此时此地,继续开会。明天时间还不够,那就后天,直到你们谈完为止。”

    就是次日,在这一片苍茫的平房,一个被史学界认为是“有意义的插曲”出现了。

    第二天晚上,一个黄埔二期学生发言后,戏剧性的情节发生了。已经谈过想法、表达过忠诚的桂永清,突然又站了起来。他情绪激动、言语铿锵。他说,他要“为校长推荐一个对护党救国有‘具体计划’的杰出人才”;这个人是个文人,名叫刘健群,目前正担任他叔丈何应钦的机要秘书。

    所有的人,包括蒋介石,都被他的突兀和大胆惊呆了。

    刘健群,1902年生,贵州遵义人,老家住在新城石门坎。从他家屋侧的巷子进去就是陈公祠。父亲早年在本街开帽子铺。

    在遵义,这是一个既不贫寒也不会太宽裕的人家。他早年的日子是平和的,但辛亥革命后,在兵匪统治下素来贫穷的贵州,“人民生活的困苦,几乎没有语言可以描述。这一幅血泪图,我从小便感受最深,长大成人活到几十岁之后,思之犹有余悸!”

    这形成了他关注社会、关怀民生的性情。17岁那年,作为县城弄巷的出色子弟,他考入了贵州省立法政学校。这一年,“五四”风潮席卷全国,也波及到贵州;刘健群因缘际会,以学生身份加入了初初成立的“少年贵州会”。

    “少年贵州会”汇集了贵州最优秀、最具现代气息的青年,其领导人包括后来名重一时的何应钦,以及“现代宪兵之父”谷正伦等民国要人。不久后,出于何应钦的赏识,刘健群出任《少年贵州报》主笔。

    高度的自信、澎湃的激情结合撰稿磨砺,使刘健群表现出了罕见的演讲天才。后来,他的一个朋友谈到,“刘谈吐风趣,以擅长雄辩、演说驰名……事后听人说,中国的演讲,第一数孙中山先生,其次是汪精卫、黄郛,第四就要算刘健群了”……

    这副口才连同何应钦的发迹,使刘健群平步青云。1930年,中原大战结束后,何应钦主持南昌行营,刘健群以机要秘书的身份,兼任南昌行营办公室主任,军衔少将。

    他主要的工作,是负责“江西地方整理委员会”。“少有大志、饱读经史”,是他的过去;文人气质很重、口才恣意汪洋,是他的形象。随着几次围剿的先后失利,他开始细心了解江西民众的心理,思考朱毛在江西的得势。

    1930年春天,南京政权风雨飘摇,与此相反,在闽赣交界的大山,一群群目不识丁的青年纷纷加入朱毛的队伍。刘健群为此几近痛楚:是民众愚昧呢,还是“官逼民反”?

    对苏区、江西社会略作了解后,刘健群很快发现,朱毛以区区几千华里贫瘠之地,养兵数万,征敛自然也重;就正赋而言,甚至重于政府。但一是注重剥夺富户,二是宣传得力,再是负担平均,四是并无杂税苛捐。显而易见,朱毛财政的特点是取法公平、令行禁止。对山民而言,负担虽然也重,但“仅纳正赋”使他们更容易接受朱毛。

    与此相反,在国民党辖区,地方征敛花样百出,各级衙门雁过拔毛,被称为“见物即税、无人不捐”。在九十余种附加税之外,以宜丰县为例,一年之内仅道路捐就缴纳三次,分别为“省道捐”、“石子捐”和“桥头堡捐”;以临川县为例,甚至小学校长也能自立名目,开征“布捐”……

    有一次,在和他的朋友宣介溪交谈时,宣介溪一脸苦笑地告诉他,在和许多普通百姓交往时,“根本不敢承认自己是一个国民党员”。

    刘健群为此激愤不已。这一年他的日记记载:“我们的党现在似乎对于群众的愿望变得毫无兴趣,党不仅变得远离群众,而且在许多地方,国民党简直被群众所痛恨”;“剿匪屡屡失败,地方整理遥遥无期……我们必须承认,在政治和军事方面的毫无建树,源于党的失败”!……

    及至宁粤分裂、七省大水,刘健群的语气更加苦涩、低沉:“这决不是几个人的问题。我们只要好好想一想党曾经分裂过多少次,我们就能知道为什么不能扑灭赤祸……党的混乱、党的软弱无能、党的颓废,已经到了非根本整治不可的地步!”

    那么,国民党何以沦落到这个地步呢?还有没有办法挽救党,乃至使国民党再次焕发生机呢?

    刘健群的思考,由此渐入深沉。

    刘健群认为,朱毛财政的取法公平、“令行禁止”,源于训练有素的干部队伍。那些青年抛家舍业、朝不保夕,自然不会有什么私人财产观念,也就不会贪污腐化。这么一来,不仅杜绝了巧立名目、中饱私囊,征敛也不会引发民间的怨恨。

    在刘健群看来,吏治的万恶之源,正在于私人财产观念。那么,对执政的、有家有业的国民党员来说,又该怎么根绝他们的贪欲呢?

    刘健群认为,这不是个人问题,也不是宣传和教化所能解决的,而是“方法不好,制度不完善,内容不充实”。他为此谈到,要铲除腐败,一方面,党员之间不应贫富悬殊,以至引发同僚的失衡,进而导致腐化;另一方面,他们的生活、工作、灾病,“都应该永远有保障”。在刘健群看来,这么一来,腐败也就根绝了。

    正因此,举凡遗产、田租、股权收入、高薪,都是腐败之源,“新成员应把超过团体规定的财产全部交给团体”;与此同时,刘健群的目光也投向了成员的日常生活。他说,无论灾病、子女的教育、老人的赡养还是自身的养老,“所有必要开支……都将由团体支付”;他表示,“以这种方式,团体成员‘绝不会发财、也不会挨饿’”。他并且认为,这么做,“能保证精英们合格的革命献身精神,并防止旧国民党最严重的症状,即腐败”……

    凡此种种,不能不让人想起“公社”、类乌托邦的实践。五四前后,公社理想曾席卷了成千上万的青年;以工读互助团为象征,在北京、上海等地,一度出现了几十个公社。但没有一个公社能维持一年以上。

    又何止于此?刘健群认为,私有财产观念与家庭、与几千年的中国生活方式密切相关,为此,国民党应以青年为主体,杜绝一切老朽的、陈腐的、没落的分子;作为崭新的中国要素,海外华侨不受旧观念旧礼教的束缚,“应占党员……一半以上”;在他们的感召下,在国民党内部,“与同志的关系高于一切,几倍于弟兄亲属之爱”……

    凡此种种,更让人想到晚清以来的中国思想脉络。以谭嗣同为例,他不是认为五伦中唯“朋友”为真么?以孙中山为例,他不是认为只有海外华侨,才是新中国的希望么?以陈独秀、李大钊为例,他们不是曾赞助过工读互助团,试图以公社的、“无私产”的乃至无家庭的实验,缔造一个崭新的中国、崭新的世界么?……所有这一切,在1931年,又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为一个年仅29岁的青年文人的思想资源。他并试图杂糅这一切,将之引入政党学领域。

    1931年秋天,也是以这些思考为出发,刘健群在南昌组织了一个小小的、仅有六名成员的团体。这个团体有一个朴素而清新的名字,“布衣团”。几十年后,面对易劳逸教授,已年近古稀的刘健群谈到,“布衣团最主要的特色……是限制成员的个人财产”。

    又何止是布衣团、公社式反腐?也是1931年,一本名为《法西斯蒂真相》的小册子中译本在上海出版了,它很快进入了刘健群的视野。是这本小册子,连同刘健群澎湃而狂乱、清新却荒诞的思考,不仅左右了布衣团的未来命运,它也伏笔着千里之外的力行社,此后几年不可承受的悲欢与变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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