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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第四节课,汤君赫又翘课了。这是他第二次翘课,上一次翘课是去给杨煊订做生日蛋糕,后来那个蛋糕被他自己吃掉了。
晚自习没有老师到教室看管,只有年级主任在走廊溜达着巡视。汤君赫急匆匆地下了楼,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到了篮球场入口。杨煊正倚着铁栏杆,心不在焉地看篮球队的其他队员打篮球,见他跑来,直起身朝他走过去。
“身份证和户口本都带了?”
“嗯。”汤君赫把手从校服下面伸进去,抽出户口本递给杨煊。他把户口本藏到了校服和肚皮中间的夹层。然后他又从兜里拿出身份证,也递给杨煊。
杨煊将两样东西捏在手里,转身朝校门口走。汤君赫快步跟上去,伸出手握住他的另一只手。
他们已经过了随心所欲在街边牵手的年纪,十七八岁的少年在大街上牵手并不是很寻常的场景,路边有人回头向他们看过来,但他们都旁若无人似的朝前走。
润城的市民中心离一中不远,穿过一条马路,再直行几百米就到了。汤君赫就跟在杨煊后面,拍照、填表、缴费……杨煊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全部的手续走完之后,他等在旁边,看着杨煊跟一个相熟的人交谈。
“这是谁啊?”那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工作人员有些好奇地问。
“我弟弟。”
“你弟弟?”那人有些惊讶地朝汤君赫看过来,打量了一眼随即笑道,“你弟弟长得真精致。你这个哥哥当得也够称职了,还带着弟弟来办护照,真是长兄如父啊。”
“我爸比较忙。”杨煊说。
“也是,那这边尽快办好了,我就给你电话。”
杨煊道了谢,带着汤君赫走出办事大厅。
汤君赫又快步跟上去握着他的手:“哥,要多久能办好?”
“我走之前会办好的,”杨煊转头看他一眼,“想得怎么样了?”
“我在想。”汤君赫有些闷闷不乐地说。
“好好想。”他们说着,走到了马路边,杨煊反手握住汤君赫,看了看一侧的路况,拉着他过了马路。
回到教室不久,放学铃就响了,杨煊骑自行车带汤君赫回家。汤君赫这时不哼歌了,他一路上都有些怔怔的,面无表情地看着马路上飞速掠过的汽车,偶尔无意识地眨一下眼睛。
脑袋里风起云涌的思绪已经将他的精力耗尽了,让他没有余力去摆出其他表情。他们乘电梯上楼,走到家门口,杨煊从兜里掏出钥匙,正打算开门的时候,门内突然传出一声隐约的哭吼。
那声尖利的哭吼无疑来自汤小年,杨煊的动作顿了一下,凝神听着门内的动静。汤君赫显然也听到了刚刚的声音,这时从怔愣中回过神来,有些无措地看向杨煊。
大门的隔声效果很好,但屋内嘶声力竭的声音仍旧模糊地渗了出来,间或有重物砸到墙壁和地面的碎裂声。
杨煊慢慢站直了,低着头立在门前。这种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如若不是旁边站着汤君赫,他险些以为时光倒流,自己又回到了几年前。
“哥……”汤君赫不知所措地去抓他的手。
杨煊垂着眼睛冷笑一声:“人渣。”然后他握着汤君赫的手,不由分说地拽着他下了楼。楼梯间一片昏黑,伴随着他们的脚步声,头顶的感应灯渐次亮起。
汤君赫被杨煊拽着走到了三楼,突然间回过神来,说什么都不肯走了。他一只手被杨煊握着,另一只手用力地扒着楼梯扶手。杨煊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
“我要回去看看我妈妈。”汤君赫朝后退了一步,抖着声音说。
“有什么好看的,就像十年前的我妈妈一样。”他朝汤君赫的方向靠近一步,面沉似水道,“你不是看过么?”
杨成川的人生第二次东窗事发。
上一次,他胆大妄为地将私生子接到了家里,从此加剧了前妻的精神问题,十年后的这一次他变得谨慎了很多,找了个外地女人,幽会次数不多,而且都在隐蔽的郊区进行。
但他到底低估了汤小年作为一个女人的直觉,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哪个地方出了纰漏,以至于让汤小年这样的文盲抓住了把柄。
汤小年从他的手机里翻出了那个女人的手机号,当场拨了回去,那边娇滴滴的女声让杨成川辩解不能,原形毕露。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杨成川还没把两个儿子的事情解决彻底,自己倒先陷入了漩涡之中。
“杨成川又出轨了,”杨煊毫不遮掩地向他弟弟揭露着门内的真相,他的表情无动于衷甚至于有些麻木,“只不过出轨的对象从你妈妈变成了别人。”
汤君赫定定地看了杨煊两秒钟,然后猛然转过身,挣开杨煊握着自己的手,不管不顾地踩着楼梯跑上去。
看着他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耳边的脚步声逐渐模糊,杨煊冷冷地牵动嘴角笑了笑,然后他后背倚到墙上,摸了支烟出来,用打火机点燃了,一口一口地抽了起来。
杨成川低着头推门出来,没走两步,就被冲上来的人用力推了一下胸口,他防备不及,被推得朝后趔趄一步,看上去颇为狼狈,哪还是电视上那个文质彬彬的杨副市长。
他一抬头,看到刚刚推自己的人是小儿子汤君赫,一时恼怒道:“有没有点家教,回去!”然后伸手整理了一下领带,匆匆地走到电梯间。
回想起刚刚小儿子的眼神,他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汤君赫看向他的那双眼睛里,盛着满满的恨意,哪有一丁点儿子看向老子的神情。杨成川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汤君赫之前试图谋杀周林的事情,但他随即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将这个想法从脑中驱逐出去。
汤君赫站在门口看着满室狼藉,还有坐在沙发上埋头痛哭的汤小年。他走过去说:“妈妈。”
听到他的声音,汤小年顿时止住了哭声,但她还是将头埋在胳膊里,闷声朝他喊:“回屋写你的作业去!”
汤君赫不动,他看着汤小年凌乱的头发说:“妈,你离婚吧,我们搬出去。”
汤小年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平息了一下情绪,伸手从桌上抽出一张纸擦了擦眼泪说:“小孩子懂什么,回你屋去。”她说完,就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砰”地合上了门。
汤君赫面对着那扇门站了一会儿,然后自己慢吞吞地脱下校服,换上拖鞋,拎着书包回到房间。他在书桌前呆坐片刻,然后闭上眼睛趴在桌子上,脑子里一会儿闪过汤小年满是泪痕的那张脸,一会儿又闪过杨煊在楼道跟他说话时面沉似水的神情,继而他又想到十年前那个突然推门而入的女人,她用手接住了自己折的纸飞机,然后朝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他突然记起那天下午轰隆隆的雷声,那个女人的哭喊声,还有被关在门里的杨煊焦急的拍门声,原本这些场景因为那天下午的那场高烧已经变得很模糊了,但这一刻又突然变得无比清晰,他恍然记起了杨煊妈妈那张很美又有些病态的脸。
***
晚上十点多,汤君赫推门出去,客厅里没开灯,一片昏黑寂静。汤小年就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目光不知落在那里。见汤君赫的房门开了,她才回神似的看过来:“作业写完了?”
汤君赫没写作业,但他还是说:“嗯。”
汤小年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那赶紧洗漱睡觉吧。”
汤君赫将门敞着,让屋内的光流泻到客厅,他朝汤小年走过去,坐到她旁边。
“干什么啊?”汤小年看着他,“我不需要你陪着。”
“我17了,不是小孩子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汤君赫声音很轻地说,“妈,你跟他离婚吧。”
“你懂什么啊,”汤小年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说,“你让我离婚就说明你什么都不懂。当时我要嫁过来你就跟我甩脸色,我不嫁过来,你现在还在那个破房子里住着呢,潮得要死,衣服都晾不干,也就中午能晒到点儿太阳,”汤小年一说起来,从去年起就闷在肚子里的火气全都一气撒了出来,“你现在倒是住上了大房子,冬天的地暖都热得出汗,你好了伤疤忘了疼是吧?”
“我没觉得那个房子有什么不好。”汤君赫低着头说。
汤小年冷笑道:“要住你自己回去住,我才不住。你几个月后考上大学倒是可以去大城市了,让我自己住破房子啊?”
“你可以跟我一起去……”
“跟你一起去,你没看电视上大城市的房价都涨上天了啊,你说得简单。”
“上了大学,我就可以自己挣钱了……”汤君赫几乎在想方设法地求汤小年离婚了。
“你说得简单,挣钱哪有那么容易?你以为只是钱的事吗?没有杨成川,周林那个死人现在还在教书呢,冯博那个坏种还在当你同学呢,你以为你几次三番地计划这计划那,都是谁给你兜着的呀?没有那个人渣,你现在早坐牢去了你!”汤小年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不分青红皂白地骂起来,“让我离婚,你懂什么,我主动给别人让位啊,傻不傻啊你?这些东西不是你的就是别人的,这个房子你不住别人就会搬进来住,杨成川还没说跟我离婚呢,你倒劝起我来了,真是书读得越多人越傻!离婚有好处的话,杨煊他妈当年怎么不离婚呢,非得等到——”
“妈,别说了。”汤君赫脸色苍白地打断她。他站起来,行尸走肉般地走到卫生间,在水龙头下接起一捧凉水,俯下身泼到自己脸上,然后一只手撑着洗手台,一只手盖在半边脸上。杨煊就在房间里,他应该听到了汤小年说的话,那他还会想带他走吗?
真想离开这里啊。比任何时候都想。
这次东窗事发的后果远没有十年前严重。第二天,杨成川就坐到了饭桌上,虽然汤小年的脸色极差,但她已经不再拿着拖鞋打杨成川了。
汤小年脚上的拖鞋已经不是那种在超市买的十块钱一双的促销款了,现在她穿的这种布制的,走起路来声音很轻的拖鞋,打在身上或许也没那么疼了。
汤小年管不住杨成川,便把自己的控制欲全部加诸在汤君赫身上。杨成川这一次的背叛加剧了她对上一次的愤怒,她开始严厉禁止汤君赫和杨煊接触。
汤小年拿过汤君赫的手机,将储存在里面的杨煊的号码删除,然后放到他书桌上说:“以后杨煊出国了,你也不用联系他了。”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并无希望与杨成川白头偕老,她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提醒汤君赫:“以后你上了大学,也得至少一个月回来一次,知不知道?”不仅如此,她还考虑得越来越长远,“我老了之后你不会把我送到养老院吧?”
“不会的。”汤君赫说。
“那你肯把我接到你家住?你老婆不喜欢我这个老妈子怎么办啊?”
“我不会结婚的。”
汤小年大吃一惊:“那怎么行,谁家孩子不结婚的?”
而自从那天东窗事发之后,杨煊就不再去润城一中了。他的退学手续办得很快,只用了一天,他就不再是一中的学生了。
即使不上学了,杨煊也不经常待在家里,他依旧每天出去,还常常回来得很晚,以至于汤君赫每晚只能和他说几句话就要回屋睡觉了。
而至于要带他走的事情,那天之后,杨煊就再也没提过。
那天之后的第四晚,杨煊回来得稍早一些,汤君赫走到客厅,刚想开口和他说话,也许是听到了大门的声响,汤小年的房门忽然开了,她探出头来:“怎么还不睡觉?”
汤君赫吓了一跳,借口说自己要去卫生间。等过了几分钟之后,他从卫生间里出来,杨煊已经回屋了,汤小年却还等在客厅里,一直看着他走回自己房间。
汤君赫有些绝望,汤小年对他的关心愈发偏向监管,仅有的一点自由现在也被挤压全无。这样下去,他根本就没办法在家里和杨煊说上一句话。
没想到第二天中午放学,他正打算去食堂吃饭,一出教室,却看见杨煊站在教室门外。杨煊穿着白色的衬衫,倚着走廊的窗台,站在春日并不热烈的阳光下,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个棕红色的小本子。
“嘿煊哥,你怎么又回来了?”有几个男生凑上去和他打招呼。
“来送东西。”杨煊说着,朝汤君赫抬了抬下巴,“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