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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天早上,义真哭着要来送行。
刘裕抱住他亲了又亲,安慰他说爹爹不会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这里有很多叔叔伯伯陪着你,你是爹爹的好儿子,将来要替爹爹做大事,现在就得好好历练。义真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父亲的腿不让他走。最后刘裕一横心,一把把他推到地上,而后拎起来放在胡床上,说你现在不是小孩子,是本地最高军政长官,麻利给我收起你那顽童嘴脸。老子今天走,别人可以送行,你是驻地长官,守土有责,不可以出这个府门一步!老子不想让人看见我刘寄奴的儿子是个眼泪巴巴的可怜虫!义真吓得气都不敢出,半晌强忍住眼泪跪下,说儿子恭送父亲。刘裕哼了一声说你重说一遍。义真一愣,磕了个头,说“大晋朝都督雍、梁、秦三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领雍、东秦二州刺史刘义真拜别太尉,恭祝太尉一帆风顺!”而后又乖巧地加了一句:“太尉见到太尉夫人,说义真想她。”一句话说得刘裕欲哭无泪,欲笑不能,点点头,说刺史保重,好自为之,不要让太尉夫人失望。而后大步出门。快走到大门口时,听到义真在里面哇哇大哭起来,一旁的人忙不迭地哄着他。
刘裕走出帅府的时候,门前已经看不见路面。
黑压压的人群,站满了整条街,一眼望不到头。街边的树上、墙头上、屋脊上,都是人。
和上次进城时一样,只不过上次是欢腾喧闹的人群。这次是沉默无声的人群。刘裕能看到的眼神,无不带着一丝恳求。一丝幻想,更多的是无奈和失落。
丁旿不知道自己该去开道还是跟在后面。眼光探询了一下刘裕,后者摆摆手,示意他跟在后面。
最靠近府门台阶的,是三位本地士绅,包括上次献图的那位老官吏。刘裕走到他们面前,想慰劳几句,喉头却空空荡荡。真正的心腹话不能说,能说的话说出来也虚浮。三位老者不言不语,默默地从案几上端起酒樽敬给刘裕。还是本地产的上好米酒。但刘裕连喝三樽,却丝毫不觉甘醇。三位老者收好杯盘,缓缓闪身让开,他们身后的人群徐徐分开。丁旿牵过马来,刘裕瞪了他一眼,迈步向前走,边走边向两边的人们拱手。
一位大嫂怯怯地想上前,又弱弱地退下去,跟着刘裕走了几步。终于鼓起勇气,把一个红布兜子挂在他脖子上,转身逃走了。刘裕探手进去,掏出一枚鸡蛋。热热的,显然是刚出锅不久。这个装满煮鸡蛋的布兜就贴在他胸口,比他的心还暖。他克制住鼻子发酸的感觉。依旧带着微笑,努力把步子放慢一点。这个大嫂的举动鼓励了人们。很快,大家纷纷把大红绸带挂在刘裕脖子上。把核桃大枣塞进他的袖筒,把写着赞美北府兵民谣的小卷轴递到他手上,把一个新绸面新棉花做的护手套塞在他腋下。他不是千手观音,很快就捉襟见肘,但还是努力接过人们递过来的东西,直到实在没有余地了,才把它们递给身后的卫士。可卫士们也不是空手,他们也已经拿着、抱着、夹着无法拒绝的种种物件。刘裕站住脚,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乡亲们,声音就已经被泪水堵住了。人们知道他的意思,不再给他增加负担,转而把各种东西都往马背上搭,好像要把整个关中最好的物产和此地百姓最热切的愿望,一股脑儿都搬到江东去。
刘裕内心有两个顽强的声音在撕打。
一个激烈地说你现在还来得及改变主意,现在就宣布你要留在长安,宣布开春天暖和以后你就要挥兵西进,那么这里的所有青壮年转身就会冲进你的兵营,变成你手下最勇猛善战的士兵,这里的老百姓会把家里最后一粒粮食拿出来做军资,哪怕自己会饿死。快点停住,不要再往前走一步,快点呀!人心不可失啊!
另一个幽幽地说别闹了,实在点吧。加快脚步,赶紧离开这个悲悲切切的地方,不要再儿女情长啦。你在这里拖延得越久,江东那边的变数就越大。你真要是在这里过冬,等到春暖时,你的花也就落到别人家里啦。什么?流民会参军?当然会啦。可是你手下那些最精锐的江东老底子会大失所望,没准他们会开小差,会厌战,甚至会哗变。赶快走吧,一刻也不要停留。
他就在这纠结缠斗的心声中,一步步往城外走。
人们脸上都有挽留的悲情,但没有一个人说话。刘裕就像汪洋里的一叶扁舟,那厚重的水既要阻遏他,又不能淹没他。
突然,一个人从人堆里挤出来,横在刘裕面前。刘裕觉得他面熟,对方一开口,他才想起来这就是那天声称“求人不如求己”,招呼人们跟他走的那个老杜。
杜重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革囊,跪下来,将革囊高高举过头顶。刘裕接过来,伸手扶起他。解开革囊一瞬间,闻到一股浓浓的土腥味,立刻明白了这个人的用意。这应该是流民带在身边的家乡土。杜重光那天虽然说了气话,但还是寄希望于北伐军能够旌麾西指。
刘裕在领会流民这份心意时,也瞬间想起刘穆之活着的时候讲过的典故。晋公子重耳流亡在外,向卫国农夫求食,农夫痛恨晋国人曾经侵略卫国,给了他一团土块。重耳怒,要拔剑杀人。他的谋士狐偃咎犯说你应该感谢他而不是杀他。土地就是国家,上天让你得到这份礼物,就是预示你要得到国家。
这个小小革囊,奉献者有其用意,接受者另有所想。
刘裕郑重地把革囊放进怀里,重重地拍了拍杜重光的肩膀,一言不发。继续向前。杜重光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从帅府到长安东门。寻常骑马,转眼就到。但今天刘裕和白直队卫兵却走了整整两柱香的功夫。出了城门,依然有人跟着。刘裕上了马,也不能扬鞭疾驰,就这样在百姓的追随下徐徐去往渭水渡口,隐隐听到身后有哭声。
要南下的大队人马在凌晨时分就提前赶到这里,现在已经全部登船,留在岸上的,是几个军主和留守部队的长官。他们虽然争功嫉妒,互不服气。但毕竟也是多年袍泽,现在一南一北,要悬隔千里,不知下次见面谁已在忠烈祠里,此情此景,惜别伤感,压过倾轧之心。
刘裕看到诸将,没有急着上前,而是下马回身。走到一路跟来的百姓面前。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各位父老乡亲,你们的心思刘裕懂得,你们的情义我永生不忘。刘裕就要登船,乡亲们请回吧!”
一位老者用袖子抹了抹眼泪,说太尉你别管我们。我们一路跟来,就是要看着你离开。只盼太尉尽快安排好江东朝政。来年渭水大涨时,我们还能看到太尉在这里登岸!只要老朽这把骨头还在。就一定抱着自家酿的米酒来迎接太尉!
刘裕铁骨铮铮,却纯然难对此种苦情,强忍泪水,长揖到地,转身来到诸将面前。
关中如何驻防,各军如何呼应,新军如何操练,老兵如何安抚,军粮如何筹集,烽燧亭鄣如何巩固,斥候巡逻如何警醒,乃至对刘义真如何既要服从也要规谏,昨天已经细细地说过,此时无需再讲军务。
他在马上低着头,气息稍稍平静一些,而后对着檀道济几个人一扬鞭:
“你们几个,上船去吧!”
檀道济、沈林子诸将面面相觑,忽然明白刘裕是要专意跟留守众人说话,想必有些意思不愿让他人听到,乃向着王镇恶、沈田子等人抱拳施礼,转身登上小船,欸乃一声,划向河中心的大船。沈田子向前一步,面容戚戚,向站在船头的沈林子挥挥手。兄弟这一别,戎马关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次相逢。
王镇恶、沈田子、傅弘之、毛祖德,一字排开。
陈嵩、郭旭、斛律征和若干幢主排在他们四个后面。郭旭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车,此时小俏已经从车上下来。
人们都以为刘裕要按照官阶大小,挨个向诸位辞行,不料他先把郭旭和小俏叫过来。
夫妻两个来到刘裕马前行礼。刘裕笑了笑,说你们昨夜大婚,今天还要早起来送我,太抱歉了。
郭旭不知道该说什么,无论刘裕对小俏的父母做过什么,他对自己只有奖擢栽培之恩。这些年跟着刘裕南征北战,能记住的都是刘裕作为带兵官的种种好,至于刘裕作为政客的是非臧否,他没有机会感受。知道小俏的身世后,再看刘裕,心情有点复杂,但决不至于到了恨他的程度。此刻看到刘裕像慈父一样看着他,鬓发和胡须已然花白,不知道何时再见,顿时鼻子一酸。
小俏今早斗争良久才决定要和丈夫一起来送刘裕。刘裕只知道孙俏而不知她是诸葛俏。他的关照,是对一个流离女子的关照,而不是对一个政敌女儿的关照。但无论如何,毕竟他的关照是真诚的,没有落井下石,没有乘机霸占,始终是一个义父的姿态,可以从中看出这个人骨子里还是善良的。这半年多来,小俏曾多次想象自己趁机刺杀刘裕,或者在他酒里下毒的场景,甚至想过委身于他而后在床上杀死他,但每次她都被自己这些凶残的念头吓住。她一次次恨自己懦弱手软,但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出这一步。不是她胆小,而是她根本就不会去蓄意伤害一个人。在挣扎中刺瞎艄公的眼睛,都让她想起来就自责,尽管对方是个恶棍。她明白刘裕和父亲之间是权力争斗,成王败寇的事情,甚至也想过如果父亲得手,是不是也会对刘裕的家人痛下杀手。现在,这个于自己有恩的仇人要走了,远远地走到黄河、淮河、长江那边去,最好此生不见。诸葛俏能做的,就是和自己的爱人多多地生孩子。让诸葛家的血脉,在远离刘裕的地方越来越粗壮。
刘裕看了看小俏。笑着说我托付你两件事,务必干好了。第一是照顾好郭旭。让他身子骨精精壮壮,好好带兵打仗。还要个他多生孩子,最好每次都是双胞胎,这样我就有一堆干外孙,将来有的是官给他们做。
小俏不怀疑刘裕会这样做,想到他对郭旭的栽培提携还要延及下一代,心底由不得生出一份感激。
“第二是你那个弟弟刘义真,别看顶着那么大的官帽子,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官面上的事情,他们这些长辈老将会罩着,但做人的一些礼数,你还要多提醒,他真心喜欢你,拿你当姐姐,你要像个姐姐的样子。我已经是冲着六十去的人了,将来我没了,你们还要做几十年姐弟。要珍惜缘分!”
这话说得真切而伤感,小俏无以回应,只能咬着嘴唇拼命含泪点头。
刘裕调转马头,冲着斛律征招招手。耳闻也罢。亲见也罢,他很喜欢这个鲜卑人。
“斛律征啊,我想问问你。你想不想跟我到江东去?我在建康本来就有一支鲜卑骑兵,是我拱卫京城的劲旅。你去那里,不会缺朋友的。”
斛律征说谢谢太尉关心。既然那里有那么多鲜卑人。说明不缺我这一个,我还是要留在这些朋友身边。再说我帮助你们训练好飞骑队,迟早还是要回到鲜卑草原上去的。
刘裕说我是担心你这样帮我们,怕是就回不去了。
斛律征笑了笑,说我会告诉他们,我没有帮助鲜卑的敌人,只是报答了不杀之恩。如果他们懂了,就不会杀我;如果他们不懂,我死在草原上,也比远远地老死在江东好。
刘裕点点头,目光扫过几员老将。
都是万里挑一、百战精华的良将。
都是战功赫赫、威震敌胆的干城。
可是这样拼成一盘,好像就隐隐地令人不安。
尽管他相信目前这种组合,是把祸患压制到了最小可能,把优长发挥到了最大限度,但真正把这个拼盘端上桌的时候,尤其是在自己鞭长莫及的时候,能不能保万全而不至于倾覆,还真没有十成把握。
今天早上,义真哭着要来送行。
刘裕抱住他亲了又亲,安慰他说爹爹不会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这里有很多叔叔伯伯陪着你,你是爹爹的好儿子,将来要替爹爹做大事,现在就得好好历练。义真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父亲的腿不让他走。最后刘裕一横心,一把把他推到地上,而后拎起来放在胡床上,说你现在不是小孩子,是本地最高军政长官,麻利给我收起你那顽童嘴脸。老子今天走,别人可以送行,你是驻地长官,守土有责,不可以出这个府门一步!老子不想让人看见我刘寄奴的儿子是个眼泪巴巴的可怜虫!义真吓得气都不敢出,半晌强忍住眼泪跪下,说儿子恭送父亲。刘裕哼了一声说你重说一遍。义真一愣,磕了个头,说“大晋朝都督雍、梁、秦三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领雍、东秦二州刺史刘义真拜别太尉,恭祝太尉一帆风顺!”而后又乖巧地加了一句:“太尉见到太尉夫人,说义真想她。”一句话说得刘裕欲哭无泪,欲笑不能,点点头,说刺史保重,好自为之,不要让太尉夫人失望。而后大步出门。快走到大门口时,听到义真在里面哇哇大哭起来,一旁的人忙不迭地哄着他。
这个儿子,才刚刚12岁,带他来时的想法是跟着父亲见见世面,浸润一下军旅气息。孰料风云突变,不得不让他粉嫩的小肩膀担起这样的重任。为了安辑人心,只能把他摆在这个高高的台子上了。倘若大事有变,这个看上去尊贵无比的高位适足以成为他为父亲功业殉葬的祭台。他的安危,全在眼前这些北府老将手里。可是刘裕清楚地知道,有些人最精细的算盘,不是为大晋朝、为皇帝、为太尉刘裕,而是为自己拨弄的。真到了危急关头你死我活时,他们会像推开一个花瓶一样,把这个孩子推到生死不测的境地。对这群人,光给好处不行,光靠刑罚也不行,光放手任用不行,光形格势禁也不行,必须像驯虎一样拿出万般手段,有金刚怒目,有菩萨低眉,方才能避其害而取其利。
“都听到了,斛律征宁肯被杀死在鲜卑草原,也不愿意老死在江东。人都有故园之情,无论胡汉。你们当中,只有镇恶是关中人。可是,既然关中已经光复,再次成为大晋朝的土地,那它就是我们北府兵的家乡。是家乡,就要生死护卫,寸土不让。看看那边的父老乡亲,他们一步步跟到这边来,是舍不得我走,更是担心北府兵不尽力。那老者说明年要带着家酿的米酒来这里接我。他们是不放心啊。万一北府兵顶不住,无论鲜卑还是柔然,一旦打进关中,汉人老百姓又要遭大罪。怎么才能让他们放心呢?那就看你们的了。你们能不能打出几场漂亮仗,能不能亮出至死扎根关中的决心,能不能带着流民打到秦陇去。你们都是北府兵老人了,响鼓不用重锤。你们四个方面大将,既要独当一面守土有责,也要精诚团结进退呼应。若有排挤倾轧、内讧私斗、争功夺权之举,你们知道我会怎样裁决!别的都不说了,关中一区,长安一城,义真一顽童,就都拜托诸位啦!”
言讫,在马上环拜一圈,打马奔向渡口,下马上船,向他的“平虏”帅船摆渡,至上船起锚为止,不曾一次回头。
长风虎虎,帅旗猎猎。
一声号角,船队升起大帆,在顺风顺水中,逐渐加速,很快就取星驰电奔之势,耳畔满是船首劈开河水的哗哗声。
将佐们还努力矜持着,但岸上的士兵已经在沿着河岸奔走,呼喊着船上亲族的名字。船上的人挥舞着一切可以挥舞的东西,扯着嗓子回应。
渭水之上是船,船上是离恨。
渭水岸上是人,人人在堕泪。
良久,船队在视线中越来越小,帆樯渐渐沉到地平线以下去了。
诸将陷在一片空虚中,驻马良久,彼此也不打招呼,各自散开,去自己驻地。
陈嵩和斛律征告别郭旭,跟着沈田子去始平赴任。
郭旭解下披风,披在小俏身上。夫妻二人在河岸上眺望良久,而后徐徐回长安城去,回他们的小家去。
河岸上只留下空空一片白地,风卷起尘土,将马蹄车辙抹去,好像这里不曾有过一场诀别。
渭水汩汩流淌。
像无穷无尽的男儿血。
————————————中卷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