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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泓一边听着峣关守将姚和都诉苦,一边背着手看地图。
黄河在图上拐了个弯,从自北向南改成自西向东。拐弯那个点,也恰好是渭水注入的地方。两河汇流处,就是长安东大门潼关。在图上,这座雄关被打上一个叉,代表已经陷落。晋军王镇恶所部,正盘踞在那里。姚绍暴亡后,他的副手姚讃萧规曹随,坚守定城,像一块坚毅的石头,挡住晋军战车的轮子,让他们无法向西推进一步。
从潼关向上看,还有一条短线,从东西向的黄河上引出,指向南北向黄河的左岸,那是晋军正在试图拿下和潼关遥相呼应的蒲坂。蒲坂守将姚璞是姚泓同父异母的哥哥,大秦国的平原公。先帝在世时就说过,姚璞不善于野战,但却是坚守防御的高手。有他在,晋军恐难得志于北方。
从潼关向地图右下方向看,武关也被画上一个叉。从这个叉出发,一条带着矛头的线自东南向西北一路直进,已经逼到了峣关之下的青泥一带。这条线上的几个要塞,守军望风而逃,连一支箭都没放。但这种颓势到了峣关就止住了,因为峣关在姚和都手上。姚和都是秦军目前最年轻的一名方面军主帅,也是姚泓最亲密的堂弟。
虽然晋军咄咄逼人,但至少在三个方向上,都遇到了忠于大秦的良将。
或者说都遇到了大秦王室的兄弟们。
姚泓略带悲哀地想,汉人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可是看一看晋军,给司马家卖命的,有几个是姓司马的?再看秦军,信得过的将领,无一不是血亲。大秦立国这么多年,竟然就没有栽培出几个信得过的异姓股肱!
这是心病使然:大秦自己的江山,是乘乱从苻坚手里窃取的,所以揽镜自照,绝不信任异族异姓几乎就成了国策。到如今,强敌叩门,也就只有姚家儿郎咬着牙来护卫祖宗的基业。
也好,至少人人都是在为自己打,为妻儿老小打,没有怠惰动摇的余地,没有偷生投机的退路。
想到这再看姚和都的一脸怒气,觉得他很可爱。
“豹子,消消气,犯不着为那些小人气坏身子。你做得对,凡是退下来的,偏将以上,全都斩首,但是小校小兵就都豁免了吧。”
姚和都听到皇帝称呼自己的小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仔细一看,半年不见,这位皇帝堂兄的鬓角已经有了白发,又生出一分苍凉。所有堂兄弟中,就这个哥哥最不喜欢斗狠争胜,也不热衷于兵戈战事,结果老天爷偏偏把战争强加到他头上。
可是这个多愁善感,喜欢写诗做赋的哥哥,居然有魄力走出深宫,跨马亲征,这又让姚和都异常振奋。毕竟南线秦军现在最缺的就是士气。皇帝不需要亲自冲锋陷阵,只要他的伞盖出现在地平线上,三军将士就会欢呼踊跃,奋勇争先。
姚泓看着姚和都目光激动,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肩膀:
“豹子,你来说说我们该怎么消灭眼前这股晋军。”
姚和都这些天苦思对策,收集情报,已经胸有成竹:
“臣弟以为只有以李左车之谋,扼韩信之路!”
姚泓点点头,倒不是同意姚和都的注意,而是欣赏他讲话精炼,用一个典故,就把全部意思说清楚了。
楚汉相争的时候,韩信北上远征至赵国地界。赵国谋士李左车向井陉守将陈余献计,要他利用井陉山高路险,大军难以展开的地形优势,堵塞韩信去路,深沟高垒,坚守避战,同时派小部队多路袭扰汉军粮道。韩信远道而来,求战不得,退兵又怕被踵击,粮食再跟不上,基本就不战自溃了。可惜陈余不了解韩信,刚愎轻敌,没有采纳李左车的建议,最后被韩信背水一战击败。
显然姚和都不主张出关和晋军野战。
“你的想法,倒是和老师的想法一样。”
姚和都也曾在钟离轲门下读过书,一听老师和自己共鸣,略略有点兴奋。但再看姚泓的神情,似乎并不认同守势。他皱着眉头,来回踱了几步,又站在地图前打量了一阵,转过身来做了一个刀劈的手势:
“不,不能防御,要进攻!这一阵子,东南一线一直在溃败,军心士气已经落到了谷底。如果朕带着三万精锐,一来就缩在关城里不敢出去,那么三军会更加沮丧绝望,晋军也会更加嚣张。必须要打出去,必须在峣关下给晋军一个下马威,而后乘胜反攻,把这部南蛮赶出武关去。只有这样,才能拱卫关中,确保长安无虞。”
姚和都觉得皇帝所说有理,但他经过这一阵的观察,深觉晋军不好对付。
“陛下用心良苦,臣弟明白。只是关外敌情不明,还需要打探。就以人数来说,退下来的前方官兵都说晋军至少有五万人,甚至要有人说是八万。臣弟以为晋军至多不超过三万。现在臣弟手下有一万众,陛下有三万,四万人里,真正能冲锋陷阵的精锐老兵,也就勉强两万,武关一线退下来人或开小差,或躲在山里,现在能敛起来的也就五六千,而且已经胆破,不堪战阵。从今天羽林骑全部被歼来看,晋军战斗力上乘。这样的两三万,等于我们四五万。如此对比,则我军没有人数优势。在这种形势下,与其冒险出击,不如坚守险要,最好是......”
姚泓正在把玩案几上的一块镇纸,听到姚和都突然欲言又止,抬起头来微笑着鼓励他说下去。
“臣弟以为最好是陛下在关内组织一次校阅,行一次赏罚,以此振奋士气。而后陛下悄然回长安,这里留下仪仗卤簿和一部分羽林骑,用来掩人耳目。待时机成熟,臣弟亲率精锐出击,如此堪称万全,不知陛下......”
姚泓内心知道姚和都是为自己好,但罡气上涌,还是猛地把镇纸拍在了案几上。他从来没有刻意练过气力,一怒之下,不知道用了多少力,竟然把一条玉石镇纸拍成了两段。门外的羽林卫士警惕地跳进来,但一眼看清形势,不等姚泓示意,自己惶惶退出去了。
姚和都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姚泓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姚泓自己也被吓了一跳。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对一个忠实的方面军主帅不是不能发火,但因为人家顾忌你的安危而发火,就显得非常无礼。可是身为皇帝,也不能立刻转舵。压了压火气,冲着姚和都一摆手:
“不碍事,你不要介意。朕知道你担心朕会有闪失。可是你想过没有,堂堂大秦皇帝,没有胆量亲冒矢石,摆出一个空架子欺骗三军,自己躲到安乐窝里去,连做壁上观的勇气都没有,这样的骗局,蒙得了一时,怎么蒙得了一世?纵然这一仗打胜了,背负这样一个欺世盗名、贪生怕死的污点,朕今后哪还有脸见列祖列宗,哪还有脸君临天下,哪还有脸赏罚那些出生入死的将士!这样的锦囊妙计,以后不要再提,否则我不相信你居然是我那个堂堂正正的豹子兄弟!”
姚和都先是窝囊,后是羞臊,听到后来,反倒欣喜。人家都说这个皇帝哥哥柔弱乏力,今天看来,毕竟是昭武皇帝和文皇帝的嫡亲骨血,纵然满口汉人诗文的阴柔,但满身罩着羌人血火的刚健。姚和都出身宫廷,父辈出将入相,端的就是尔虞我诈、弄权整人的饭碗,他自小耳濡目染,见惯了为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见惯了阳奉阴违的人,见惯了嘴上抹着蜜背后藏着刀的人,早就不把阴谋当做坏事。他本以为只要能打胜仗,做君主的欺骗一下臣下并无大碍,但明白了姚泓的心意,顿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天子胸襟。继而脑海里掠过一丝悲凉:
天不佑我大秦,这样的好皇帝,偏偏遇上这样一个凶险的时势。
又一转念:或许正因为天要佑我大秦,才会用这样一个时势,来考验这个皇帝哥哥,看他有没有回天之力。假如他能闯过这一关,那大秦万幸万福,一定会否极泰来,鼎盛繁荣,光大祖宗基业。而我姚和都,就是要在这样一个艰难时势中,辅佐他力挽狂澜,成就盖世武功。
想到这里,跪地顿首:
“臣弟失言,请陛下加罪。”
姚泓抒发完胸臆,心态已经略略平复,觉得屋子里有点闷,伸臂扩扩胸,俯身把姚和都扶起来:
“好啦,自家兄弟,直来直去,不必介怀。屋子里呆久了,你陪我到军营里走走吧。”
天边新月,闪出一钩,恍如一个隐身的武士,不小心暴露了长戈一角。
银河沛然,贯通长天,万仙车马或许就是在这条大道上往来,只是凡人为无尽烦恼所纠缠,看不见他们的行踪。
姚泓的行宫,其实是一座废弃的道观紧急修缮出来的。道观背后有一座小山,山脚下扎了很多帐篷。
兄弟俩缓步上山,卫兵远远地吊在后头。
姚红在山顶上解开腰带,让风吹开衣襟,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仰望星空,看着满天璀璨,想到无数**人物早已化作尘烟,而宇宙万寿无疆,大星似乎永不褪色,顿时觉得什么成败利钝都可以轻如鹅毛。要是江山社稷能打包放进一个担子里,他情愿立刻动手,把这个沉甸甸的担子放在山头,自己轻身一跃,像人们传说中那些摆脱了俗世的高人一样,从此生活在仙界中。如来前世是王子,自己也是王子,彼王子可以放下一切,此王子为何不可呢?
胸臆上涌,刚想口占一首小诗,转念一想,姚和都怕是要嫌我不务正业了。这一顿挫,兴致全无,轻叹一口,决定下山。
走到山脚下,突然有了尿意。
“和都,你等我一下,我在树丛里撒个尿。”
姚和都刚想说还是回宫去合适,姚泓已经掀起袍角朝树丛里走了。天子撒尿,野草雨露均沾,唯臣子不可以旁观,但姚和都又怕黑灯瞎火姚泓有个蹉跌,只好紧紧跟着。
姚泓顺着一棵树干无声地尿完,整好袍裤正要走,突然听到最近一个帐篷里有人在聊天,乃下意识地止住脚。
显然是两个睡不着的兵在议论战局:
“你觉得陛下亲征能打败南蛮么?”
“羽林骑都用上了,应该能吧。”
“你也别迷信什么羽林骑,潼关就是羽林骑丢的吧。”
“那是姚绍姚大将军轻敌了。”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南蛮挺厉害,从武关一路打过来,愣是没人拦得住。”
“你省省吧,那不是没人拦得住,是根本就没人拦!”
这时候一个更老成一点的声音插了进来:
“你们两个狗头,深更半夜不睡,也不叫别人睡,赶紧闭上狗嘴挺尸去!”
先前说话的一个兵讨好地问:
“半仙大哥,你是我们的智多星,你倒是给说说,皇帝陛下亲征,我们能打垮晋军么?”
那个老兵呸了口痰:
“皇帝陛下亲征,那是皇帝陛下操心的事,你一年的兵饷,连皇帝陛下一顿饭都买不起,你闲得蛋疼,充什么忧国忧民,再不睡老子踹你!”
俩兵却并不退却:
“你就给说说,说准了,下个月的兵饷下来,我请你喝酒吃狗肉。”
又有几个兵跟着起哄,那个老兵架不住,好像坐了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变了:
“你们这帮兔崽子,光知道看谁的兵多,谁的将厉害,就不懂看天意。”
兵们恭维说谁像大哥那样高深渊博啊。
“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犯地名?三国时的庞统,号称凤雏,结果死在益州落凤坡,这就叫犯地名。项羽名字里有羽,本来应该在天上飞,结果他遇到了垓下,垓下垓下,就是鸟儿应该落下,飞不了,结果项羽就在垓下彻底完蛋。苻坚的弟弟苻融,芙蓉一朵,应该呆在安安静静的池塘里,结果他去了淝水,淝水就是水很大很急啊,结果芙蓉就被冲走,苻融死在淝水之战的乱军之中。你们几个要是识字,去翻翻古书,这种事很多的。”
一个兵急猴猴地说这些跟我们有鸟瓜葛。
帐篷里传来巴掌落在脑门上的声音,而后是低低的哄笑:
“你小子急着想吃屎啊,老子今天偏偏还没有。你们想想,咱这关叫什么名字?”
几个人一片声地说峣关啊。
“咱大秦是谁家的呀?”
这还用说,当然是姚家的啦。
“这就对了嘛!峣关峣关,关峣关峣,就是把姚家关起来嘛!都关起来了,还能好到哪去?”
帐篷里突然一片寂静。
那个老兵似乎瞬间意识到自己触犯了最严厉的军纪之一,已经是妖言惑众、动摇军心的魁首,话音里立刻带出一丝慌乱:
“哎哎哎,我这就是瞎说,闹着玩儿,当不得真。你们几个不许出去乱说,不许瞎传,要不别怪我不客气。”
几个兵慌慌张张地说你啥也没说我们啥也没听到睡觉睡觉赶快睡觉。
一片岑寂。
姚泓用余光看到姚和都已经在拔剑。
没有哪个主将会饶恕这样的士兵。
他想说不必如此,难道我大秦的国运还真就能被一个兵油子的臭嘴给坏了,但另一个声音顽强地压住了宽恕的意愿。这一帐篷的人都必须死!否则明天这个犯地名的谣言就会不胫而走,很快传到整个军营中。
可是你为什么这么在乎?就不能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吗?他被这个内心的疑问吓住了。刚才他几乎是凝神屏气底听完了那个小兵的每句话,没有漏掉一个字。每句话都让他心惊肉跳。听到最后,他几乎要后悔自己为什么来这个一个听名字就不吉利的鬼地方。奇怪!这个糟糕的地名谐音,自己一直浑然不觉,最后居然被一个小兵说破了。
他被这个小兵打垮了。
背后全是冷汗。
默默地看着姚和都挥手向卫士发信号。卫士们赶过来,姚和都向他们附耳说了几句,一个卫兵匆匆走了,过一会儿带来了十几个卫兵。
姚和都再次悄声交代了几句。
卫兵们静静地等了半天,听到帐篷里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乃抽出弯刀,悄悄地摸了进去。
应该是捂住嘴巴再动手,因为姚泓没有听到一声惨叫。
须臾,卫兵们都出来了,拎着七八颗脑袋,即便是在夜色中也能看到淋淋漓漓点点滴滴。
姚泓忍了忍没忍住,冲到一边,哇哇地吐到树丛里。
卫兵们默默地看着他。
陪着他回宫的路上,姚和都好像禀告又好像自言自语:
“明天把这些脑袋都挂起来示众,再贴出一个榜文,就说他们试图趁夜开小差,结果被羽林骑截杀,枭首示众,以儆效尤。不过私底下还是应该给家属多送点钱粮,就说是皇帝陛下的恩典。”
姚泓无声地挥挥手,意思是你想咋办就咋办吧。
他没想到出征以后,第一次杀人竟然是这样一种鸡鸣狗盗不明不白的样子。
他要昏睡一场。
逃离这个肮脏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