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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星斗满天眨眼,恍如偷窥。
郭旭眼看着传令船划到一艘大船背面去抛锚了,他能想象那些兄弟们怎样挤眉弄眼,怎样徒劳的竖起耳朵。
眼睛适应暗夜后,能看到孙俏的脸。
她在仰头看着星星。
他们两个无声地坐了好久,最后是郭旭首先开口了:
“孙姑娘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小俏看着天空中亮闪闪的北斗星。她这一夜千转百回的心思,随意说出来哪一样,都会吓坏这个无辜的小伙子。挑来拣去,不说最好,临了只能完璧归赵:
“那你为什么这么晚了不睡?”
“明天就要分兵,几个弟兄在我船上喝酒,闹得很晚。”
“喝酒了才该早点睡,为什么要来找我?”
这回轮到郭旭为难了。他本来就不善言辞,一茶壶饺子,煮了大半夜,现在一个都倒不出来。憋了半天,最后艰难地说了一句大实话:
“我怕明天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长这么大,小俏第一次听到有男子向她说这样的话。
落难前,她曾经设想过哪一天在哪里会有哪样的少年郎向她表白,但就是不曾想到在远离家乡的河岸上,在漫天星斗之下,在一个粗糙而善良的青年军官身边,听到这样一句简单却意味万千的话。
如果自己还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处子之身,没有经历过那么惨痛的生离死别,没有看过那么多凶残猥琐的男人,她会因为第一次听到这句话而发晕发抖。但现在,她心头只是略略闪过一道波纹,很快就平静如古井。
“见不到不见得是坏事。”
郭旭是第一次跟女孩子说自己的心事,结果第一簇小火焰就遭遇一盆冷水,舌头顿时被冻住,局促得连手都不知道放哪里好。煎熬了半天,吐出一句:
“可我想见到你!”
意思已经非常清楚了。
小俏侧过脸看着郭旭,四目相接瞬间,郭旭慌张地低下头,双手毫无意义地拧着干干的披风下摆,好像冷汗都流到那里去了。
这个男人知道自己曾经被阿薄干糟践过,还怀过她的胎,亲眼看见过自己最不堪的样子,为什么还会喜欢自己?
既然他已经最委婉地直白了,那我也不必再躲闪。看着满天各不相干的星星,恍如自言自语:
“我的这条命,是郭队主救的。我一个草民家的落难女子,无亲无故,没钱没势,郭队主要是强取,我也没有办法。可是既然郭队主愿意先谈,我也就实话实说。我被阿薄干抢去,身子已经破了脏了,郭队主少年得志,前途似海,无论是打到关中,还是班师回到江东,都可以百里挑一地选漂亮清白的良家女子,何必没来由地捡我这样的残花败柳!”
每句话都像刀子割郭旭的心。
在他的同龄伙伴中,他是最晚熟的一个。3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他从小在铁匠炉边混,身边机会没有女孩子。从军后弟兄们晚上瞎聊,他才发现自己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童男子。菜虫很不平,决定带他去**开荒。郭旭晕乎乎地进了满是脂粉味的房子,晕乎乎地上了绵软的床,晕乎乎地被扒光,晕乎乎地被引导进去,晕乎乎地释放了20年的积蓄,晕乎乎地被掏空身上所有的钱。那个跟他短暂**的**时候对菜虫说你那个兄弟果真是个雏鸟,木头做的雏鸟。
这个失败的开端带来了糟糕的结果,它没能让这个单纯的小伙子发现女人的美。可是一个臭当兵的,身在军营,东征西讨,除了**,哪有机会遇到好女人呢?
那天抱起小俏的瞬间,郭旭好像被神点拨了一下。他完全不了解这个女孩子,但那张苍白面孔上两弯长长的睫毛,就像两把镰刀,把他的心割去了。那天晚上,他站在船上,用心听从小俏船上传来的若隐若现的歌声,觉得自己听到了天上来的声音。他大致能听懂歌词,对歌词里的“公子”,竟然隐隐生出一丝醋意。不知道是何方公子,能让这个女孩子这么挂念。他也知道这个女孩子已经不是完璧,但他的意识里完全没有用完璧与否来挑剔女孩子,只知道如果你的心告诉你喜欢一个人,那你整个人就不要对抗,老老实实去喜欢好了。
可是滔滔江水九曲回肠,最后只渗出一滴水:
“我根本没想那么多!”
小俏不忍心再压迫这个老实巴交的男孩子,可又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动心了。她已经看出来郭旭很善良,没有许多老兵身上的痞气。但她不知道自己下一步会怎样,更不愿意和刘裕的人有太深的纠葛。
而且,虽然家道突变,漂泊沦徙,她内心深处想要的丈夫纵然不能和父亲比肩,至少也要是文武双全的。眼前这个青年军官,壮硕高大有余,优雅不足;憨厚善良有余,文采为零。她还不能想象和一个不识字的丈夫怎样共度余生。
可是转念一想,明天就分手了。刘裕已经说了,打下关中,她可以留在长安。只要熬过这一夜,自己就要和这个男子分道扬镳了,而且这个人就要投入生死叵测的战场,何必让他今夜这么不快呢?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郭旭终于到了自己的主场。小俏惊奇地发现,这个闷葫芦说起打铁,竟然瞬间就变成了一个话痨。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爷爷奶奶。郭旭自己没有得到过爱情,也就无所谓失去爱情。他现在只是在爱情的院门外徘徊,还不知道这所深深庭院里到底有怎样曲径通幽的悲欢。但是他内心有一道伤口,那是爷爷屡次讲起奶奶时泣不成声的样子。郭旭在完全不知道情为何物的时候,就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将来要是有一个心上人,就绝不失去她,绝不承受爷爷承受的这种悲苦。
“这次打下关中,我要把爷爷奶奶和爹妈迁葬回来。我们这代北府兵,就是要让天下太平,不再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事情再发生。我要是有个女人,我就让她舒舒服服地过,不愁吃不愁穿,更不会大着肚子逃亡。”
小俏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她身边原来也是一个苦命的孤儿。
不知道哪个女人会成为他的妻子,过上不愁吃穿不流亡的生活。
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郭旭眼睛里亮晶晶的噙满泪水。
伸手抓起披风一角,款款为他擦干。
手被郭旭下意识地抓住了。
小俏告诉自己赶紧把手抽回来,但手没有用力。它静静地蜷缩在郭旭温暖的大手里。
小俏手如柔荑,见者**。
郭旭把这只手捧到鼻子下面,轻轻地嗅。
终于难以自抑,在那个透着暗香的手背上热热地吻了一下。
那只手终于缓慢而坚定地抽走了,如同一个仙子觉得已经在人间逗留过久。
郭旭的魂也被抽走了。
留下一个贫穷而枯萎的躯壳。
郭旭闭上眼睛,仰天长叹一声,他觉得自己在这个陌生的战场上,已经一败涂地了。
不过也该知足了。
进兵关中,太尉虽然自信,但战场上的胜负,有时候殆天数非人力。就算赢了,从来没人说过赢家不死人。谁都说不好哪一刀哪一箭,就把一个刚刚还活蹦乱跳的人带走了。
既然自己吉凶难料,那还有什么资格要求更多?
他已经见了自己想见的人,说了自己想说的话,还能亲吻自己没想到能亲吻到的手。如果活下来,这一夜足够重温一辈子了;如果丢了性命,那至少死前最后一次攥在手里的是一只美丽的手。
可是这个女孩子怎么办?
小俏不想让郭旭太过伤感,尤其不想让他因为自己而伤感。
“等关中打下了,你娶了漂亮姑娘,可以找我来给她做嫁衣。我会在长安开一家绸布店。我想那里的人们很多年看不到宫廷里的衣服样式,一下子回到大晋朝版图,一定想穿得和南朝贵族一样,我很熟悉这种样式,可以做出来卖,生意一定很好的。”
话音刚落,就惊觉自己说漏嘴了,她想郭旭会立刻警惕地追问:
“你怎么会熟悉宫里服装的样式?”
可是她过分高估了郭旭的敏感程度。他沉浸在自己的失落里,听到小俏说要给自己的新娘子做嫁衣,更是难受,根本没有注意到后来的破绽。
“姑娘不要再说了。”
看着郭旭落寞悲凉的表情,小俏也觉得自己有点心狠。反正他想听的自己不能说,自己说的只能刺伤他。一时无语,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小俏下意识地用手指梳理头发,一股发丝纠缠在一起,用力一梳,扯下好几根,疼得低低叫了一声。
郭旭赶紧转过身来:
“怎么了?”
心疼无从掩饰,满满地从眼睛里流出来。
小俏心一动,不敢直视:
“我的梳子丢在阿薄干大营里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没处买去。这几天只能用指头梳,头发纠结在一起了。”
郭旭略略舒了口气:
“都怪我们粗心,其实军营里是有梳子的,我让他们明天给你送去一把。胭脂之类没有,只好委屈你素颜几天。”
而后小心地缀了一句:
“你素颜就很好看了。”
小俏虽然没想拿这个男人当情郎,但听到这句话,还是无比受用。没想到更受用的还在后头。郭旭目光闪闪地说:
“等打进长安,我到秦国**里专门给你找一把上好的玳瑁梳子!”
一股暖流从小俏心头涌过。
但愿这个男孩子找到称心如意的好姑娘。
这个姑娘肯定不是我。
居然有一点微微的伤感。
现在,趁着今夜还没有被失落完全淹没,让它结束吧。
她不想让郭旭一点觉都不睡,更不想让郭旭沉湎太深,于是轻轻地拽了拽他的披风:
“时候不早了,都回去歇息吧。”
郭旭毫无睡意,但是他不能让小俏熬一夜,慌忙站起来,冲着河面吹了一声口哨。
小船慢悠悠地拐了过来,好像士兵们不明白这样的话别居然终有一别。
河面的风比岸上大,郭旭坐在小俏身边。小俏的头发吹拂在他脸上,痒痒的。
他多么希望就这样顺流而下,永远都不要上岸。
一个怀春的青年军官,刚刚喜欢上一个女孩子,就要和她远离。
而她除了无意中的青丝吹拂,什么都没给他。
残酷的夜色里,流淌着一条黑暗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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