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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水很热。
暖暖地包围着。
假如人可以永远躲在一团热水里,小俏绝对不想再出来。
一大早,先是吴郎中带来早餐。一碗放了红枣的白米粥,一个煮鸡蛋,一小碟咸鱼。吴郎中在旁边看她吃完,把那个浸透了污血,已经有些发硬的沙垫子换走了。
再次响起敲门声时,她以为吴郎中这么快就回来了,结果进来的是几个士兵,全都是十**的孩子。他们脸红脖子粗,不知道是桶太重,还是因为见到了整个船队唯一的女人。之后是一队士兵,也全都是十**的孩子,也是每个人脸红脖子粗。人手一个大壶,哗啦啦地把热水灌进木桶。
完成这样一个染红了所有人面庞的任务后,带队的小兵坑坑巴巴地说郭队长请姑娘海涵,船上条件差,委屈姑娘啦。
而后一群人像逃亡似的呼啦啦溃散出去,小俏听到那个小兵把船夫抛锚,带着他一块到另一艘船上。小俏探头出去看时,那条小船快划几桨,绕到一艘大船另一侧去了,好像带出来来的水痕都有点害羞。
茫茫大河。
孤舟一叶。
前无亲故。
后无
小俏在水里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地流出来。这种被暖暖柔柔呵护着的感觉,让她想起年幼时父母的怀抱。母亲做女红的时候,父亲读书的时候,她都喜欢枕着他们的腿,听母亲淙淙地讲古代那些才女的故事,听父亲娓娓读楚辞。她喜欢把耳朵贴在他们的胸腔上,听那里的共鸣。
那时候她是个女孩子。
现在已经是一个女人。
她多么希望不止洗去身上的尘垢和血迹,最好能把身子剖开,细细地洗干净每个角落,不留阿薄干的一丁点痕迹,不留鲜卑大营里的一丁点牛羊膻腥。可是这点水哪够啊?需要滔滔一江水,钱塘江那样澎湃;需要浩浩一湖水,洞庭湖那样广袤;需要汤汤一海水,东海那样无边。
她要洗掉的是她自己放不下的耻辱和自责。
水珠从胸前滚落,如露珠从荷花上滚落。
从前和家族的姐妹们一起去泡温泉,人家最羡慕她的,就是腰细而胸挺。母亲就是这样,母亲说她的母亲也是这样。大一点的姐妹们每次看到她羞答答地遮掩前胸,故意把抹胸勒得紧紧的,就笑她生在福中不知福。那时候她不知道福从何来。被阿薄干霸占的第一天,阿薄干双手罩住它们的一瞬间,发出了一声抑制不住的惊叹。也许所谓福,就是让男人觉得自己有艳福。只是这天赐的羊脂白玉般的双峰,最初邂逅的不是自己万里挑一选中的心上人。
但它们自己似乎并不伤感,依然翘着,红晕着,像是两个圆锥形的火炬,在不遗余力地燃烧。
乌黑的头发垂下来,流在圆润细腻的肩上。
军中没有梳子,她自己的梳子落在了鲜卑营中,现在她只能用手指梳理。
恍如回到建康郊外的别墅,在晨光鸟鸣中醒来吗,对着临窗的镜子,用牛角梳仔细的梳顺万千青丝,看着窗外父亲在舞剑,母亲在抚琴。
在记忆里曲调的共鸣下,她轻轻地唱出来:
花莫开兮水莫流
花开带雨水带愁
公子归兮青骢马
佳人羽觞桂花酒
回文书兮韦编绝
心念公子锦瑟歇
桃花渡兮万人笑
佳人窗外鸳鸯缺
明月夜兮澹清辉
佳人月下孤舟泪
黄金堂兮在万里
堂上公子心恋谁
猛然惊醒。佳人月下孤舟泪。诗若是天赐,苍天何意?若是心生,心该多苦!
悲苦唱出来,心里就轻松一些了。
水开始有点凉了。
不值得留恋了。
缓缓起身擦干身子,换上已经晾干的衣服。推开舷窗,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一股暖意涌进来。
心情好了很多。
靠着窗户,仔细地看着黄河。
人生如舟,失落舟楫之后,竟然也能从长江到黄河。此生是要埋骨北方,还是能重返烟雨江南?
她不想让士兵们见到带着血的微红的洗澡水,想找个东西自己把它泼到河里去。可是除了喝水的碗,找不到一个趁手的器具,正在发愁,一艘小船靠过来,一个士兵一纵身跳上船来,小俏吓了一跳。
“姑娘,请跟我走一趟,太尉有请。”
太尉!
刘裕!
他请我去?
小俏的心砰砰地跳,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那个士兵显然不准备听她说什么,欠身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小俏慌不择路,脱口而出:
“我还得收拾洗澡水。”
士兵做了一个不必多虑的手势,转身先跳到旁边的船上,做好了接应小巧的准备。
小船很快就划到了刘裕的“平虏”大舰底下。小俏抬头仰望着帅旗,觉得自己正在沉进一个无底的深渊。她觉得这段绳梯高不可攀,而自己手脚都发软。好容易到了最后一段,她几乎想就此松手跳进黄河,躲过这个不测的召见。但就在一瞬间,一只大手拉住她往上一拽,她像腾云驾雾般飞起来,而后稳稳地落在了甲板上。拉她的是一个高大的青年军官,手大的好像可以托起她的双足,整个人像一座小山一样矗立在他面前。
她跟在这个青年人后面,发现这个人走路和父亲一样,笔直笔直的,只是后背比父亲要宽阔,像是张开了一双鹰翅膀。
刘裕正在低头看一个文书,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温婉地笑着迎接他们,示意小俏坐下来。小俏行了个礼,做在了小胡床上。一个士兵走过来,在矮几上放了一杯茶。
“姑娘贵姓,多大啦,哪里人啊?”
小俏在路上已经想好了她能预料到的所有问题的答案:
“回太尉话,奴家姓孙名俏,子小孙,俏丽的俏,江东会稽人,今年十九岁?”
“嗯,你爹妈给你取了个好名字,人如其名。好端端不在江东,怎么会流落中原呢?”
这是小俏一定要小心回答的问题。这些年从江东到中原的人家,多半都是失势避难的官宦权贵人家,如果掉到这个窠里,刘裕熟悉掌故,几个回合下来,自己就会露出破绽。
“不瞒太尉,我家在会稽世代经商。这些年从北方来的富人多,人家本钱厚,生意大,我家就破产了。父亲去世后,哥哥不想再守着小买卖,就借高利贷到北方,想买些胡人的好马转卖到江南,一把重振家道。不料他一去不回,今年开春,高利贷来催债,母亲又急又怕又挂念哥哥,一病不起,人很快就没了。高利贷想把我卖给**顶债,我走投无路,想到北方找哥哥,结果就被鲜卑人给......”
虽然是杜撰身世,但一提到母亲,提到自己沦落北方,还是难以压抑苦痛,埋头抽泣起来。
刘裕自己当年在京口赌博,没少被高利贷逼迫过,顿时对这个可怜的姑娘无比同情。
“好啦,不要哭啦,到我这里,你就安稳啦。对了,还没有给你介绍。快来谢谢这位大哥哥,就是他把你从鲜卑大营里救出来的。”
说完用手一指刚才拉小俏上船的青年军官:
“我们新晋的骠骑队队主,郭旭!你叫他郭大哥好了!”
小俏先行了个礼,嘴里说着感谢郭大哥救命之恩,一边抬头看郭旭。忽然想到自己就是**裸地被这个小伙子发现,顿时脸涨得像白生生的桃尖上那一抹粉。而郭旭脑子里也是同样的场景,他人本来就不白,现在彻底变成了一枚熟透的李子。
这两枚果子的尴尬,刘裕是不在意的,他自顾自地问:
“船上不比江东家里,要啥没啥,姑娘受委屈了。我今天请姑娘过来是想问问,你是愿意回江东呢,还是跟着我们去关中。如果会江东,我这就安排一条船,派几个老实可靠的白值队官兵一路护送你回去;要是你想去关中,就还得在船上将就一段,只有等打下长安站住脚跟,你才能上岸。”
有了前面的一套谎言,现在的选择也就顺理成章了:
“我想我还是随船去关中,这样也好打听哥哥的下落。”
刘裕点点头,很欣赏这个执着的女孩子:
“你哥哥即然是贩马,就会从关中往西,过金城,去河湟甘凉一带。他回来必定要途径长安,你去那里守着也是好的。等打下关中,我叫人替你留心来往管卡,帮你找到你哥哥!”
如此贴心周到,小俏没法不做感激涕零状。
刘裕还要处理军务,又问了几句,就要打发小俏走。小俏刚站起来要转身,刘裕突然冒了一句:
“你这个姑娘有个眉眼神情有点像我的一个老熟人。”
小俏的心已经掉到盆腔里去了,但立刻就生出一丝急智:
“太尉认识的都是官宦女子,我们小户人家,哪会有那份雍容气度。”
刘裕哈哈大笑:
“你凭什么认为我的熟人就一定是女人呢?罢了罢了,走吧!想聊天的话,跟郭旭说,让他带你到我这里来,我让厨子给你做家乡菜。郭旭,人交给你了,替我送客。”
乌云过去了。
小俏告别刘裕走出来,突然想起一件事,轻声地对身边的郭旭说:
“郭队主,你的披风还在我那里,吴郎中洗干净了,让他带给你吧。”
说完就发现郭旭身上有一件披风。
郭旭憨憨地笑了笑:
“我领了一件,那件你留着,这几天晚上凉,你加在被子上。再过些日子,你还可以动手把她改成女装,面料很好的。”
说完又红着脸低下头,只顾往前走。
小俏没想到这样一个铁塔一样的男人,居然心思这么细致。自筹不好拒绝他,也觉得沾了女人秽血的东西,军人再碰了晦气。心里这么想,嘴里也就没拦住:
“我知道队主嫌它已经脏了!”
话说出的一瞬间,小俏就后悔了,无论如何不能伤害人家的好意啊。
郭旭一愣。
脸再次变成熟透的李子。嗫嚅半天,吐出一句:
“我想都没想过脏不脏的事。要不这么着,你把这件新的留下,我穿那件旧的。”
还是憨憨地说,丝毫没有委屈,也不是争义气。说着就伸手要解开脖领子上的丝带。
小俏赶忙伸手去拦,结果手碰到了郭旭的嘴唇。
好烫的嘴唇。
赶紧把手缩回来。
郭旭也是一愣,赶紧辩白:
“姑娘冒犯了,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多少天以来,小俏第一次咯咯地笑起来。郭旭那种尴尬急切的样子,让她觉得自己在摆脱一群见了女人就恨不得插进去的盔甲野兽之后,第一次遇到不带攻击性的男孩子。
郭旭先下到小船上,等小俏下来时,伸手去接她。小俏离开绳梯时,自然地一跃,郭旭慌忙伸出双臂接住了她,就像接住了一只跳下树的小猫。
发生得很快,也结束得很快,小俏从他臂弯里滑下来,在小船上坐稳,伸手梳理了一下鬓发,转过脸去看船尾的水痕。
郭旭转过身去看着船头。
两个人背对着。
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心在狂跳。
把小俏送上她那艘船的一瞬间,郭旭轻声说了一句:
“你的歌唱得真好听!”
小俏惊惶地转过身去,却只看到小船倏地划走,郭旭的红披风哗哗地响,说不清是欢乐还是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