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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官家征战在外不在兰京,朝中诸事便由谭斯伯、尉迟英、匡逊、寇晋等几位大臣并理,尉迟英因惹怒官家被捋了官职后,他的位置本应由辅国公钟肃接任,只是钟肃自称年事已高,解甲归田,于是官家仁慈,便选了钟达。
钟达虽断了一臂,却是文才武艺样样顶尖的人物,虽有人觉着身体有损不宜为官──可这是温皇后的舅父,又是官家亲许,谁敢多说什么?连几位辅政大臣都没有意义,何况是旁人?
不怕死的话尽可以多嘴。
这几位辅政大臣皆为孤臣,尤其是钟达,想都不必想,他定然是站在温皇后这边,再加上那恶犬一般逮着人就咬的大理寺少卿钟晓,一家子一个比一个难缠!
所以几位殿下别说是将手握重权的辅政大臣拉入自己阵营,就是稍微冒个尖儿都不敢,官家接连多日不早朝亦不露面,朝堂上竟也只是多出一些疑惑与担忧,除却个别人外,无人敢私底下有什么小动作,一切都有条不紊,幸而这段时间风平浪静,也无甚大事。
八月到时,二十四监掌印太监兼大总管寿力夫向朝臣们宣告了温皇后有孕一事,瞬间掀起一片巨浪!
早在多年以前,便有人试探着上书,请求官家立储君。
这是基于官家征战在外的前提,毕竟刀剑无眼,官家又总是身先士卒,倘若真出了事,当有储君,才不会动摇国之根本。
后来鲜血染红了整个大殿,再也没人敢不识趣的提起此事,如今天下统一,官家又正值壮年,原以为后宫多年不曾有皇子出生,最终仍旧是要在五位殿下中挑选其一为储君,不曾想温皇后横空出世,官家对她十分爱重,于是一批忠臣也暗暗期盼温皇后能诞下嫡子。
即便都是皇子,可中宫嫡子与庶出的皇子,那是天壤之别!
得知温皇后有孕满三月,许多大臣甚至痛哭流涕,高呼大魏后继有人──钟达也在场,他觉着有几位大人的脸色可真是难看,偏偏难看又不能表现出来,一时间那表情真是令人发哂,他暗暗看了一圈,默默地在心中记下了这几人的名姓。
与铁面无私极为难缠的钟晓不同,钟达在辅政大臣中算是脾气最温和、最好说话的那位,可若是真把他当作好拿捏的泥人,那便大错特错了,他这人是蔫儿坏,被他卖了兴许都还要替他数钱,对他感恩戴德。
钟达第一时间便将这好消息告知了在家中种菜逗狸奴的辅国公,辅国公闻言大喜过望,只是喜悦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浓浓的担忧:“娘娘天生体弱,怀上龙种虽是大喜,可对她身子是否无碍?”
钟达道:“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寿大伴宣告了这个消息便回了,朝中人多嘴杂,我便没有问。父亲可递个折子入宫,恳请官家恩准,叫我们见娘娘一面,宽宽心也好。”
钟肃点点头:“你说的极是。”
想见温皇后的帖子很快递进了宫,严格说起来这其实不合规矩,只是官家恨不得能找到什么叫温离慢开心,别说是钟家人想要见她,便是她要天上的星星,他绞尽脑汁也要为她采摘而来。
温离慢这几日硬逼着自己进食,满三个月后她开始不受控制地呕吐,什么都吃不下,接连吐了几日,她渐渐习惯了,能忍了,为了不叫官家担忧,她每日都强迫自己吃,只是不敢吃太多,她又不敢没日没夜的睡,睡得晕晕沉沉不说,还连累官家操心。
真到了不好的时候,她便格外懂事体贴,然而这份懂事体贴却愈发使人心痛。
因着吃不好也睡不好,温离慢情绪不高,她一夕之间便对一切事物失去了兴趣,官家问她是否要见钟家人,她摇摇头,不见。
“你不想见他们?”
“嗯。”
她对着镜子看过自己现在的模样,太瘦太苍白,她不想这世上再多几个人为自己伤心难过,她不愿意承这么多的情意,因她永远偿还不起。
官家便命人回绝了钟肃父子,他想不出有什么法子可以让她开心一些,薛敏说她一定要维持平和的心情,可吃都吃不好,睡又睡不香,心情怎么会好?
他思来想去,竟真想到一个主意。
温离慢小憩一会儿醒来后,意外地发觉官家不在身边,她这几日心里一直想劝他别把全部时间都花在她身上,前朝一定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处理,可话到了嘴边,却都变得违心,她就是舍不得官家,希望他能一直陪着她不要离开。
“官家看着娘娘睡着好一会儿才走呢,说是很快便回来,娘娘别难过。”
宫女跟温离慢说话的语气都放得很轻很柔,温离慢却没什么心思听,她只知道官家不在,心情变得格外难过,除了他她谁都不想见。
正在她准备闭上眼睛再睡会儿,兴许等醒了官家便回来时,便听见宫人们请安声:“见过官家。”
以往官家来去都有内侍唱名,因温离慢有孕,在太和殿这些全都取消了。
温离慢眨了眨眼,朝内殿入口望去,期待他快些回到自己身边。
官家高大的身影很快便出现了,只是入目所见,却叫温离慢瞠目结舌!
别说是温离慢,就连训练有素的宫女内侍们,也一个个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十分的没有体面,尽是错愕与不敢置信!
原因无他,官家他、他竟然做了女郎打扮!
身上穿的是比寻常女郎衣衫大了好几个尺寸的襦裙,一头黑发也梳成发髻,甚至还戴上了珠花玉簪,仔细瞧瞧,面上甚至上了妆容,他生得俊美,这样打扮却也不丑,只是他作女郎打扮,走路仪态却还是霸气肆意的帝王之相,因此瞧着,便有几分古怪。
且他冷着一张脸,就差把不情不愿四个大字写在脸上,于是愈发显得滑稽。
温离慢当时就笑了!
她不想笑话官家的,觉着太没礼貌,又不尊重他,可这模样瞧着实在是令她忍俊不禁,她连忙双手捂住嘴巴,免得叫人看到,只是纤瘦的肩头不由得微微抖动,一时间什么孕吐难过犯困饥饿都叫忘到了九霄云外!
平日里最最威严霸气,又最最冷酷的帝王打扮成这副出乖卖丑的模样,说出去谁会相信?
官家原本冷着脸,头上还簪着一朵花,显然作出这打扮他心情并不好,然而妻子笑了,他面上的冰冷便不由得渐渐散去,朝床边走近,无谓宫人们的惊愕慌张,坐在了床边,温离慢才发现他指甲上还涂了鲜红蔻丹,只是没有熏香,淡淡的脂粉味与他身上原本的好闻气息混合起来,也不是那么令人反感。
她笑个不停,大概是自被诊出有孕后笑得最快活的一回,笑得眼泪都从眼角溢出,官家伸手给她擦,她连忙抱住他的手腕,边笑边问:“官家怎么打扮成这样?”
若是从前,官家定然要冷声回她一句你说为何,只是她多日食欲不振身体衰败,他连一句重话都不想对她说,哪怕那只是他用来掩饰真心、虚张声势的假话。
修长的手指将她眼角沁出的泪珠拭去:“……你从前不是一直想让朕穿你的外衫?如今朕穿了,你可高兴了?”
说的是前两年有几回佳节,她想穿薄衫他却不许,逼着她多穿,于是她便气呼呼地要把自己的外衫往他身上披,还被他斥责了几句。
温离慢哪里想到,自己当初只是随口一说,官家却记在了心上,还如此来讨她欢心。
她眼圈儿渐渐泛红,官家想她此时心情应当不错,连忙叫人传膳,试着喂她多吃一些肉,她自孕吐厉害开始,几乎不碰荤腥,豆制品也不肯尝一口,吃了便吐,趁着此时她心胸开阔,自然要试上一试。
温离慢就着他的手乖乖吃了几口瘦肉粥,怕娘娘吃了还吐,御膳房那边几乎是绞尽脑汁去除肉类的腥气,力求让娘娘尝不出来。
她可能是真的被哄得开心,多吃了好几口都没有吐,时不时还要看他一眼,然后笑个不停。
总算是吃了小半碗,又用了点汤,因着许久没吃饱,也不能一次性吃太多,官家便令人撤了膳食,喂她吃了点偏酸的瓜果,果然,他打扮成这副滑稽的模样,她便只顾着笑,完全忘了要吐这回事。
只是误打误撞尝试没想到居然真的有用,官家悄悄松了口气,她能吃得进去东西就好,哪怕少吃也没关系,吃什么也没关系,只要吃得进去,只要不吐。
顶着这副模样根本不算什么。
若是能留住她,要他的命亦无妨。
温离慢伸手拉拉他:“官家换下来吧,别叫旁人看见了。”
他却很淡漠地说:“没关系。”
温离慢瞧着瞧着,又想笑了,只是她也心疼他,不舍得叫别人笑话,可她一直忍不住笑,官家根本不愿意脱下,期间寿力夫进来,说是前朝有几件政事,辅政大臣们不敢私自做主,要官家先过目,本来官家并不想管,只是转念一想,却道:“召他们来太和殿。”
紧接着,几位重臣便被引入太和殿,温离慢没有梳妆更衣,又太过瘦弱苍白,被人瞧见难免不好,坐在屏风后头的美人榻上,从这里她正对着几位大人,大人们却瞧不见她。
原本她还奇怪官家叫她来是做什么,眼见官家穿成这样出去,温离慢连忙叫他,他却像是没听见,就这样走出内殿,紧接着,温离慢从这些个顶个正经无比的股肱之臣脸上,瞧见了和先前宫人们一模一样的目瞪口呆之色!
呆若木鸡,个个宛如木塑泥雕,久久不能成言。
官家的打扮温离慢已经笑过了,可这些大人们的反应却比官家的打扮还要好笑,她两手捂住嘴巴忍笑忍得好辛苦!
寿力夫在边上无奈摇头。
按说为了娘娘开心,他不知讲了多少笑话,可娘娘就是不乐,反倒是平日从不讲笑话的官家,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却将她逗笑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越是冷淡严肃,作怪时便越容易令人发笑?
虽然她极力忍耐,可官家耳力过人,还是听见了她的笑声,这也使得他心情愉悦,至于是否失了体面,他根本不在意。
以匡逊谭斯伯等为首的重臣,包括钟达在内,几人素日里都有贤臣之称,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哪怕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他们都能冷静判断局势做出正确抉择,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看见官家着女装……
这简直堪比噩梦!
真要说丑,官家俊美的容貌摆在那里,定然是不丑的,只是他气势太过惊人,简直像是一头嗜血的猛兽头上戴了鲜花一般,偏偏官家自己浑然未觉,一派自如,连带着大人们也不敢多说什么,回话时,眼神总是忍不住朝官家头上瞟。
官家头上……也正有一朵鲜花呢……
待到议事结束,重臣们告退,官家拐进后头,看见因为欢笑脸颊微微泛红的温娘娘,嘴角不由扬起弧度:“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温离慢清清嗓子,努力让自己别再笑了,她冲官家招招手,待官家到她身边,她连忙动手取下他头上的花,又用略显冰凉的手指去擦他面上胭脂,因为体力不支有些喘不过气,她拼命控制气息:“好啦……官家快洗干净吧……”
官家想着一直这样打扮下去也未尝不可,因此并不听她的,她此时心情正好,若是洗了干净,她又不开心了要怎么办?
帝王的颜面官家根本不在意,他只想要她快快乐乐高高兴兴,能吃得香睡得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握住温离慢的小手:“朕喜欢这样打扮,难道不可以?”
温离慢知道他才不是喜欢这样,他疼她,她也疼他的呀,哪里舍得让他在外人面前丢脸?世间不能理解他们的人不计其数,何苦再叫那些人看了笑话?
在她心中,官家便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因此她也不爱旁人说他不好,便是嘴上不说,心里想想也不行。
于是温娘娘罕见的生气了,她对寿力夫都发脾气:“不许笑!你们不许笑!”
凶巴巴的,只可惜声音不大,根本没什么威慑力,只叫人觉得可爱。
官家怕她生气,只好听她的,将脸上脂粉洗去,发髻拆开,身上的衣裙却未曾褪下,他生得俊美i丽,披着这样的衣裙却非但没有不伦不类,还有种说不出的奢华好看。
温离慢开心啦!
她靠在官家怀里,想起先前众人瞧见他那副模样目瞪口呆的表情还想笑,官家好脾气地任由她笑,摸摸她的长发,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伏在他胸口,他微微低头,亲了亲她的发,“饿不饿呀?”
连问话的语气都变得格外温柔缱绻。
温离慢其实不饿的,可她知道官家想听她说饿。
于是她点点头:“嗯嗯。”
但问她想吃什么,她又说不出来,自有孕到现在,她都许久不曾出太和殿了,官家想了想,将她抱起来:“你还没有去过御膳房跟尚食局对不对?朕带你去看看,有什么想吃的,现叫御厨做,好不好?”
她乖巧点头。
只是她没什么力气,不能自己走路,官家便在她昏睡时,亲自给她做了一个木制的轮椅,布置的舒舒服服,将她抱了上去,宫中路途平坦,偶有颠簸之处,官家便连人带椅抬起来──力气之大,令温离慢震惊。
御膳房哪里迎来过帝后?登时里里外外,上至御厨,下到帮厨的小内监,个个都跪拜在地体似筛糠,温离慢手上抱着一张薄薄的小毯子,八月份还是挺热的,这不是为了防寒,而是为了让她在闻到不喜欢的气味时,能够提前捂住鼻子,免得又惹她起反应。
不知是不是官家的用心使得她起了好的心理反应,温离慢确实是没有再吐的**,她甚至有些期待,御膳房里尽是食物的香气,偌大的几排灶台一字排开,各种新鲜蔬菜肉类光是摆放都整整齐齐,令人看了极其舒适,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柴火味道。
官家令所有人都出去,只留寿力夫随侍,他瞧见一处墙角码着许多红薯,个头有大有小,再有是灶膛里未曾熄灭的火星,便对温离慢道:“想不想吃烤红薯?”
她歪了歪脑袋,发出一声疑问:“嗯?”
“娘娘有所不知。”寿力夫笑起来,“官家幼时过得苦,常常上顿不接下顿,宫中又惯是踩高捧低,连一个烧火的小内监都能任意欺辱,饿极了,有时便悄悄摸来御膳房偷些吃的,又怕被逮,这些食物瞧着五花八门,实则样样有数,不敢多拿,怕被发现了看管更严,惟独这红薯包谷一类,又垫肚子,又没个数儿,拿回去呀不会被人发现,焖熟了之后,是又香、又甜──”
“你话可真多。”
显然在心爱的女郎面前被提起旧事,官家并不怎么高兴,比着女装还叫他觉得不体面,因此瞪了多嘴的寿力夫一眼。
寿力夫呵呵笑,挑了几个个头小的红薯拿过来,温离慢与官家各自选了几个投入灶膛,官家还熟练地用木棍将草木灰扒拉上去覆盖,一系列动作是行云流水,足见寿大伴没有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