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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肃虽退,钟达与钟不破及钟晓却更得帝王重用,甚至钟肃做此断人子孙之事,从头到尾,官家连一声责备也无,聪明人管中窥豹,已然明了官家的态度,又有谁会主动朝枪口上撞?毕竟这位可不是虚心听谏的,除非嫌自己的头跟脖子连在一起太久想要凉凉快,否则还是老老实实闭嘴为上。
此次大败东胡,除却钟氏父子外,一众副将也各有封赏,其中自然包括了齐朗。
齐朗侥幸在战场上活了下来,虽然齐老爷齐夫人万分担心战场刀剑无眼,钟家人又很可能公报私仇──也许从前的钟家人光明磊落不会这样,可被流放后几乎灭族,钟家人心中怕不是恨毒了他们,然而齐朗一定要去,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
他走后,齐老爷齐夫人日夜难眠,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屡屡做噩梦,都梦见齐朗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钟肃刀下,做了孤魂野鬼。
等大军凯旋回朝,得知钟肃得封辅国公,齐老爷当时便瘫软了双腿倒在地上宛如死人,待到钟肃对温家人所为之事传入耳中,齐老爷连辅国公的面都没见着,已吓得双腿狂抖,险些将裤子尿湿!
齐夫人同样吓得魂不附体,她安慰齐老爷,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爷别怕,别怕,当初父亲跟母亲还在时,与辅国公交好,我们齐家虽说没有雪中送炭,却也不曾落井下石,至于那婚约,辅国公若找上门来,那也只能说是温家的错!若非温俭夫妻暗示,我们怎会答应李代桃僵?”
齐老爷哆嗦着手被妻子扶起来,想了半天,咬牙道:“我看一切都是那个丧门星引起的!今儿个朗哥儿还没回来,我这个阿父便替他做主,休了温若瑾!她温氏女哪里来的,便回哪里去,咱们齐家这座小庙,可容不下这样一尊菩萨!”
钟家得势,为今只有立时撇清划清界限,兴许能落得一线生机。
温若瑾自齐朗离京后在齐家过得并不好,公婆视她如仇人,有时她都怀疑曾经那见面便笑的公婆是否是真的,又或是自己在做梦,她双眼不能视物,齐夫人磋磨她,连个下人都不给,什么都得温若瑾自己来,温若瑾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咬牙忍了,齐朗在府中时,她常常对他大吼大叫,咒骂他怨恨他,可齐朗一走,这齐家又有谁还把她当人看?
辅国公钟肃乃是当今皇后的亲外公,此番北伐有功,他却没有领赏,反倒去报了私仇,温若瑾心中亦是无比恐惧,不管过去多久,不管怎样,她都想要活着,不想死。
她性格自私,被骄纵长大,从不知体恤他人,哪怕娘家因此活不下去,温若瑾满脑子也只想着齐朗,事到如今她已不知自己对齐朗究竟是爱还是不甘,她只知道自己这一生算是完了,齐朗纵然有千般不好,却是正人君子,只要她咬死不肯和离,他便会永远照顾她!
谁知公婆竟擅自做主,要将她给休了!
得知此事的温若瑾慌张万分,齐夫人深知自己儿子秉性,要休温若瑾,必须趁现在,若是等到齐朗回来,绝对不可能,因此她直接带上休书叫上家丁,直奔温若瑾的院子,把人给拉了出来,连衣服首饰都不给收拾,就要把人送回温家去。
温若瑾哭喊不依:“我是齐朗的妻子,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我不走!我不走!”
齐夫人气急败坏道:“你还要害我们到什么时候?你心里要是真还有朗哥儿,就拿了休书走得远远的!我们齐家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迎来你这么个媳妇,辅国公报复了温家,我们哪里还敢要你!你要怨,你就怨你娘!”
齐老爷也道:“瑾娘啊,我们齐家待你不薄,朗哥儿是拿自己的命去赚的前程,还将你们温家也接到兰京,出钱安顿你们,可谓是已仁至义尽,你若是对他还有几分情意,便不要再害他了。”
夫妻两个软硬兼施,为的就是要温若瑾离开齐家,温若瑾打死不从,渐渐地两人也失去耐性。
齐夫人手一挥,便让人将温若瑾捆起来,温若瑾拼了命的挣扎,她到底是齐家少夫人,没人敢太粗鲁,一时间院子里乱作一团,直到传来齐朗的声音:“阿父,阿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郎君!郎君!是郎君回来了!”温若瑾听到这声音,顿时嚎啕大哭,“郎君救我!郎君救我啊!阿父阿娘要将我休弃,赶我回温家,郎君救我!”
她倒在地上鬓发散乱满是狼狈,齐朗快步上前将温若瑾扶起来,她立刻双手死死抓住他不肯放,宛如溺水之人捉住了浮木,齐老爷齐夫人则万分惊喜:“朗哥儿!你回来了!”
喜悦过后,最显眼的,是齐朗脸上那道深深的疤痕,从他的左边额角一直到右边下巴,看起来就像是整张脸被劈成了两半,齐夫人倒抽了口气:“朗哥儿,你受伤了!是不是钟家人──”
“阿娘慎言!”齐朗沉声阻止,“战场上刀剑无眼,若非钟不破将军搭救,儿子已死在东胡人刀下,做了亡魂。”
“什么?”齐夫人不敢置信,“你是说,钟家人救了你?”
“正是。”
上过战场,真正面对过了杀戮、鲜血与死亡,亲眼所见昨日还谈笑风生的同僚牺牲在自己面前,齐朗整个人都有了很大的变化,无论是气质还是外貌,他再也不是那个愚孝的懦弱的郎君,他已经足够果断,也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应该做什么。
齐老爷道:“我儿,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阿父。”齐朗回答,“当时情况万分紧急,是钟不破将军从东胡人刀下救了我,只是面上这一刀终究没能躲过。”
温若瑾一听齐朗说他面容毁了,连忙伸手来摸,齐朗立刻扣住她的双腕,根本不让她碰到自己,随后松开手,让下人扶住她,对父母道:“阿父,阿娘,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夫妻俩面对儿子的问话不免有些心虚:“我们是想着,钟老将军得封辅国公,钟家起复,温皇后又得天家宠爱,温家都断子绝孙了,万一咱们家也被迁怒……所以想着把温若瑾送回温家,跟他们一刀两断……”
齐朗叹道:“阿父阿娘多虑了,祸不及外嫁女,辅国公绝非这种人。”
齐夫人小声嘀咕道:“那当初钟楚也是外嫁女,温国公府不还是……反正我不信辅国公不报复。”
齐朗顿了下才说:“这便是辅国公与温家人的不同。”
在齐朗的坚持下,齐家夫妻终于打消了将温若瑾赶回温家的念头,两人离开后,温若瑾循着齐朗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出双手:“郎君,你在哪里?你、你心里是有我的,对吗?”
齐朗:“……这种问题,你已经问过我许多次,这一次,我的答案也不会变。”
温若瑾知道,现在齐朗是自己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她不敢再对齐朗大吼大叫,只哀哀哭泣:“我知道从前是我不好,可我对郎君的心意是真的,为何郎君眼里只看得到长姐,却总是不将我当回事?”
齐朗却不像从前会跟她细说,他只是告诉她:“从此以后你便住在院子里,别到处乱走,何时想要和离,派人同我说一声便是。”
温若瑾一听,心底咯噔一声:“郎君这是已有了爱慕的女郎?因此想要与我和离,为她腾位?”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们俩便总是说不到一起去,齐朗无数次试图心平气和地与温若瑾沟通,结果都是无用功,他笑了笑:“这个你不必知晓,总之你若是愿意和离,只管派人找我,若是不愿,我便一辈子养着你。”
这绝不是什么甜蜜的承诺,他语气平和,反倒听得温若瑾心头巨石急速下坠,齐朗太冷静了,他没有去打仗前,还是个有些情绪化甚至有些天真的郎君,然而现在,他语气坚定沉稳,显然已不是温若瑾哭喊吵闹能够打动,胡搅蛮缠更是不行。
齐朗的态度摆在这里,他没有再跟温若瑾多说,转身便离开了院落,搬到了离这里最远的院子,他不愿与温若瑾做夫妻,一开始不愿意,如今也不愿意,他们之间注定只是一对没有感情的怨偶,什么时候温若瑾肯放手,什么时候是个头。
钟肃交还虎符后,千里迢迢,将死去的家人牌位请来了兰京,被随意安葬的钟楚也是,当年钟氏一族被流放,温国公府生怕被牵连,钟楚死后,竟连将她葬入温家墓园都不敢,钟肃将女儿的坟迁了过来,选了一块山水秀丽之地重新下葬,待到来年开春,这里便是春暖花开,鸟语花香,楚娘定会喜欢。
而后又请来高僧为她超度,愿她来生能平安喜乐。
钟楚重新下葬后,他求见过官家,请官家问问杳杳,是否愿意来为钟楚上一炷香。
天儿越来越冷,温离慢连太和殿都不想出,官家问她时,她摇头:“不去。”
官家嗯了一声,让寿力夫去转告钟肃,温离慢不去。
这也在钟肃意料之中,杳杳根本不懂爱恨,她对阿娘的印象十分淡薄,说起来,比起刻薄她的温老太君、温俭等人,楚娘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也许年幼时,她还会渴望母亲的拥抱,但随着母亲的疯病越来越严重,她所得到的痛苦,远远大于爱。
官家是唯一一个疼她爱她的人,所以她眼里再看不见旁人了。
只有官家是独一无二的,别人都不行,哪怕是阿娘,温离慢也不在乎。
钟肃在女儿坟前老泪纵横。
他将女儿宠爱的无法无天,以至于她遭遇打击便再也无法站起来,连累外孙女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回顾这一生,荣耀屈辱各自掺半,到头来,只落了个空。
“早知便不帮他问。”官家把一串精致的粉色水晶脚链扣在温离慢脚踝上,缓缓地说,“忒地烦人。”
温离慢本来正在看闲书,听到一阵清脆声响,从书本后冒出半张脸,翘起一条细腿,看见系在脚踝上的链子,摇了摇,上头除了水晶外还缀着银色的小铃铛,叮当作响,很是可爱。
她晃了晃小脚,脚链便发出好听的声音,这些日子她喜欢听铃铛声,官家便命人在太和殿廊檐上挂了许多风铃,寒风一吹,无比清脆悦耳。不仅如此,她还得了好多缀着铃铛的挂饰,现在只要听到铃铛声,基本就能确定温娘娘来了。
她夸赞道:“这个很好看。”
官家又拿起一条一模一样的,给她另一只脚踝也扣上,龙床的帘幔上同样挂着小铃铛,漫不经心道:“不知这回你的兴趣能持续多久。”
温离慢放下书,扑到他背上,他坐在床沿,她半躺在床上,这下直接压过来,官家伸手扶了她一把,斥道:“小心些。”
她半点不知畏惧,两只手搂住他的脖子:“听说东胡人生着蓝眼睛,真的假的呀?”
官家问:“谁同你说的?”
“真的假的呀?”
她不答反问,官家亦只好回答她:“东胡人大多高鼻深目,与中原人长相不尽相同,其中亦有瞳生异色之人,在东胡并不少见,只是大魏见得不多。”
“蓝色的眼睛会好看吗?”温离慢趴在他背上幻想,“我还是喜欢黑眼睛,听说东胡人一个个长得好高好高,有一座小山这么高,说一句话,能把人耳朵给震聋,一拳就打坏一座房子,无比神勇。”
官家:“……你这说得是东胡人,还是怪物?”
“难道不是吗?”
“自然不是。”他握住她的小手,“若是当真这般神勇,为何会输给大魏?不过是茹毛饮血的蛮化之人,不足一提。”
“等官家接见他们时,我能看看吗?”
说了半天,原是在这等着呢,官家轻笑:“自然可以,不过,要等到年后了,年前朕可懒得见他们。”
东胡的部落王们带来了马匹毛皮及降书,可迄今为止都还住在驿馆之中,根本没见到官家的面。
原因很简单,官家不想见。
他什么时候心情好了再说,因此这些部落王在兰京待得越久便越害怕,一个个连驿馆的门都不敢出,更不敢惹祸,生怕碍了大魏帝王的眼,直接将自己拉出去砍了头。
既然没心思见东胡人,官家自然也不会纡尊降贵去见混血奴,他根本就不将东胡人与混血奴当作人看,临近年关,他只想陪着妻子读书抚琴,哪里抽得出时间给旁人?
任由东胡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官家都置之不理,他们在大魏住得越久,回去东胡草原所面对的危机就更大,东胡可不是什么团结友善的天堂,死了父王,王子们立刻另起炉灶各自为营,那么他们不在,其他人便会趁虚而入。
听温离慢说想看看传闻中靛脸蓝眼力大无穷还吃人肉饮热血的东胡人,官家总算是善心大发,原本他是想要等到春狩之时,那至少要再等个三四月,如今温离慢好奇,他才在年关封笔前,于珍奇异兽园摆宴,召见了部落王们。
珍奇异兽园本是先帝在时所建,官家登基后这里便基本荒废,与猫狗局的宫人一样,负责看守打理珍奇异兽园的宫人每天闲得没事做,算是宫中最清闲的局,听闻官家要在这里摆宴,连皇后娘娘也要驾临,负责珍奇异兽园的大太监连忙开始布置打理。
如今还养在里头的异兽不多,官家的爱马枭獍便是珍奇异兽园中的一霸。
它极通人性,又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宝马,随官家出征时给啥吃啥特别好养活,可一回兰京,一进这珍奇异兽园,那便脾气大得很,非最嫩最新鲜的草料不吃,非最甘甜最清澈的山泉水不喝,连给它刷毛的内监都得长得眉清目秀手法温柔。
其他异兽都关在院子里,猛兽还在笼中,惟独枭獍有特权,到哪儿都没人敢拦,它自己也懂事,不敢朝不该去的地方去,于是便在珍奇异兽园中撒欢,常常闹得人精疲力竭头疼不已,看到愚蠢的人类被自己耍得团团转,枭獍便咴儿咴儿的叫起来,十分得意。
有时候宫人们都觉得这马祖宗比活人都聪明!
东胡人世代居于草原,受地理条件限制,所见所闻不过尔尔,先帝在时,他们还敢往大魏边关跑,抓中原人回去做奴隶,烧杀抢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先帝懦弱,每每割地赔款,甚至主动送上奴隶布匹食盐铁器,有中原国家供养,东胡人过得十分滋润。
直到魏帝登基,他们还以为大魏是个软柿子,结果却叫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别说是见世面,这二十多年过去,如今的东胡人连筷子都不会使!
他们眼馋大魏的丝绸、茶叶、大米、盐巴,却又苦于无处下手,暴君之名令人恐惧,他们才收留了惠安君,利诱了大魏盐运使陈谦以私下交易物资,没想到这好日子才没过多久就到了头,如今东胡草原分崩离析,想再与大魏抗衡?
绝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