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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冷,官家也不让温离慢多待,回太和殿便坐上了御辇,温离慢问:“那座宫殿没人住吗?”
官家嗯了一声,跟随御辇的寿力夫清楚地听见帝后二人的对话,心里有些担忧,主要是怕温娘娘年纪小,不知轻重,问些官家不爱听的,没人比他清楚官家有多厌恶那些过往,就像是这么多年,官家把那座宫殿还留在那里维持原样,不许任何人靠近。
但也许,温娘娘是不同的。
温离慢嘟哝:“里面好臭啊……”
官家低头看她,两人四目对视,官家缓缓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因为里面有死尸啊,那地方阴暗潮湿,又不见光,尸体无法风干只能腐烂,哪怕过去二十几年,也仍旧腐臭难闻。”
说着,他突然靠近她,两人面颊贴得极近,官家声音却格外轻柔:“怕了吗?”
温离慢眼睛都没有眨:“你又吓唬我。”
官家便笑起来,温离慢自然是不怕的,她的情绪都流于表面,曾经甚至与母亲腐烂的尸身共同从冬天活到了春天,又怎么会怕官家口中所说的死尸?
那臭味让她有种熟悉的恍惚感,现在想想,也正和幼时在温国公府的小院里,母亲自缢身亡后,尸身腐烂,所闻到的气味相似。
御辇到了太和殿,官家将温离慢接下来,她又从寿力夫怀里取回自己的梅花,抱着进了殿内,选了个白玉青花瓶插上。
因着出去不算久,穿得暖,官家又把她裹在大氅里,温离慢只是有些累,这么冷的天出去一回,下回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便到了年关,宫宴定在二十八日晚,宫中难得热闹起来,四处挂了红灯笼贴上福字,官家还亲自挥毫写了字赐给重臣,得了官家墨宝的都欣喜若狂,殊不知为了教温皇后写字,官家手把手带着,又丢了多少写好的字揉成团。
温离慢腕力不足,写出来的字秀丽有余却无力道,但她这身体也就这样了,又不要她做书法大家,能写得自己认识就成。
被他带走后,她读了很多书,也认识了很多字,许多曾经囫囵的话,被官家讲过也都懂了,呼吸间有了烟火气,人似乎也活了过来。
像往年一样,官家只露个脸,毕竟他若是在,百官们谁也不敢大喘气,场面安静地要命,反倒他不在场会热闹许多。
逢年过节最是喧哗繁荣,每年这种时候,京兆府都头疼,因为治安再好也有人浑水摸鱼,拐子极多,所以旁人阖家团圆其乐融融,京城守备军们却要按批次频繁巡逻,过一次年,京兆府的大牢都能塞满。
腊月二十五,官家就封了笔,会一直到大年初十才重新开笔上朝,算是一段难得的假期,从前他极不喜欢这种安稳到毫无波澜的日子,因此头疼发作的格外厉害,隔三岔五便眉心紧蹙眼底血红,谁说了一句不中听的话,小命都难保,每年拉出去的死人不知有多少,尤其是年前年后封笔阶段,无事可做,更是暴躁易怒。
年轻时发起怒来,根本没人敢说话,一个个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连寿力夫都屏气静息,后来年长了些,渐渐可以自控,惟独头疼起来还是不近人情,喜怒无常的不讲道理,对百姓们来说,过年是一年里最快活的时候,可对百官及宫人内侍们来讲,过年这段时间才是最可怕的,因此永远不知道官家何时会发火。
今年寿力夫也再三敲打太和殿的宫人,出乎意料的是官家虽然百无聊赖,却稀奇的没有见血,毛手毛脚的小太监扫雪时不小心溅到了,官家也只是瞥了对方一眼,没再追究。
要说跟从前有什么不同,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只是多了一位温娘娘。
但就是因为有她在,官家不再那么暴躁易怒,头疼时只要温娘娘在身边就得以缓解,甚至要砍人脑袋,温娘娘来了,他也会改变主意。
换作别人都不行。
二十八晚宫宴一过,按规矩,年二十九还有一顿家宴,主要是官家与宫妃及殿下帝姬们共进晚膳,不过自打官家登基,他是高兴了才来走一圈,不高兴了面都不露,今年宫妃们还在被禁足,干脆家宴直接取消,各人在各人的府中过,省得到他面前惹他不快。
年二十九的兰京,能从黑夜一直热闹到天亮,温离慢白天睡了很久,这会儿精神奕奕,官家说要带她出宫,她还惦记着上回出宫吃到的糯米糕。
因为身体实在是太差了,根本经不起,所以才隔了这样久。
街上人太多了,这回她连下去走走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坐在马车上慢慢随着人群往前去,温离慢有点失落,撩开车帘子往外看,好在那对卖糯米糕的老夫妻还在,陆恺亲自去买了来,官家接过让她咬了一口,热乎乎的刚出锅好吃极了,又香又糯的。
官家是不明白这糯米糕美味在何处,到了一处酒楼,马车停下,这里视野极佳,可以看见护城河两畔放起的烟火与河中花灯,月上柳梢头,影影绰绰,虽然天还冷着,但柳树已经微微发出新芽,她又多活了一年。
酒楼安静,今儿只接待这一桌客人,虽不知来头是何,可掌柜的隐隐有所察觉,他不敢多言,只再三勒令跑堂的与后厨,务必要使出浑身解数伺候好,否则小命儿怎么没的都不知晓。
从三楼处往下看,人变得好小,温离慢比了比自己的手指头,当街叫卖声与交谈声熙熙攘攘,勾勒出一幅绝佳的人间烟火图,是她从未看到过的。
这家酒楼的饭菜滋味亦是极好,尤其是有一道珍珠翡翠八宝饭得温离慢欢心,她吃了好几口,眉眼如画尽是欢愉,月色与灯火下,她才这人间唯一绝色。
温离慢吃着,发觉官家没有声音,一抬头,才看见他两指撑在太阳穴处凝望着自己,眼神幽远深邃,带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嗯?”
她歪了歪脑袋,发出一声疑问。
也许是月色,也许是灯火,又也许是这人间百态,官家的眉头是舒展的,难得整个人都是放松的状态,对温离慢的疑问并未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吃。
她吃又吃不多,每道菜都是浅尝辄止,还觉着没吃完浪费,偏又点了这样多。
“吃好了就走了。”
温离慢依依不舍,最后吃了一口那道珍珠翡翠八宝饭,乖乖被牵住手,下楼梯时官家直接把她抱了起来,直到进了马车才放下。
这就回去了么?
她靠在官家肩膀上,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依偎在一起不说话多过交谈,马车平缓行驶,温离慢昏昏欲睡,直到马车停下,她又清醒,有点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是到了。
直到被官家抱下马车,温离慢发觉这并非皇宫,仰头一瞧,牌匾上是官家手书的两个字:钟府。
钟肃父子四人即便是除夕之夜,府中也并不热闹,没什么人气儿,钟不破被抽调,带着守备军巡城,府中只有钟肃钟达及钟晓,祖孙三代人随便吃了点饭便要歇下,突然得到禀报说来了贵人,这么晚,能有什么贵人来?
钟晓反应最快:“难不成是官家?”
只是又觉得离谱,他们钟家何德何能,能在二十九家宴晚上,得官家亲临?
结果到了门口一看,还真是官家!
钟府这宅子过去曾是王府,建的地段跟材质都好,稍微打扫清理,再修葺一下,便很是气派,不过钟家人不多,府里下人也少,因此哪怕是过年亦冷冷清清,没想到官家居然会来……而且还带来了温离慢!
钟肃贪婪地盯着温离慢看,又怕吓到她,慌张低头,低了头又忍不住去看。
她待在太和殿很少出来,钟肃见到她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怜惜,一把年纪了还不肯服输,如今身体养得不错,也在军中任职,毕竟是老将军,阅历经验都无人能及,只想著作为皇后的外家,不能给她丢脸,叫人嘲笑她。
温离慢感觉老将军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却并不叫她觉得反感,但她总有种对方下一秒就会扑上来把她抱住的感觉,所以还是往官家身后躲了躲,再悄悄露出头来看。
钟肃也察觉自己失态,连忙请帝后进府,原本都要睡下的三人,此刻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官家随意道:“你们做自己的事去,朕与娘娘随意看看。”
说是这么说,可谁能真的就去做自己的事?
虽然心中清楚,这辈子温离慢可能都不会有来到钟府的一天,更不可能与他们住在一起,钟肃还是让人将府中最大最好的院子留了出来,他不知道温离慢喜欢什么样的风格,因此便按照大多数女郎们都会喜欢的样子布置,每日都有人打扫,力求一尘不染,连被褥都日日抱出来晒,不曾想她真的会有来住下的一天!
从官家口中听说要留宿,钟肃当场老泪纵横磕头谢恩,他不由自主地看向温离慢,那双曾经饱受绝望,如今却又因温离慢生出希望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压抑的情感与慈爱。
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要那么颤抖,免得她听不懂:“外公给你做最拿手的叫花鸡好不好……你、你还没有吃过呢,外公年轻时行军打仗,做这个最是拿手,明儿个给你做好不好?你、你急着回宫吗?”
温离慢看向官家,官家却没有替她回答。
她看着这个老人,缓缓点了下头。
老将军瞬间激动不已,差点儿没从地上站起来,他觉得这样太不体面,努力挺直胸膛直起腰板,想当年他也是身材魁梧,威名远震,可不能是这副熊样。
温离慢已随着官家进了钟府给她留的院子,整个钟府下人都不多,因此格外安静,据说院子里的花木都是钟肃亲手种的,还有一个秋千,也是他亲手打的,钟达断了一只手臂,只能给老将军打下手,等到夏天,葡萄藤会爬上秋千与花架,想必这个院子会一片翠绿鲜红,欣欣向荣。
人总是要活着,才能往前看。
屋子里烧着地龙,暖和极了,寿力夫徐微生陆恺三人随侍,其他人都去了隔壁的院子暂住,钟晓将一切安排的都很妥当,谁也想不到官家会带温离慢来钟府,更想不到他们居然愿意在这里暂住一宿──这是何等的荣耀!
可对钟家人来说,能够见到温离慢,才是官家的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