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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冷酷至极,一众宫妃哪里还敢多嘴,便是舌灿莲花的张嫔,也心下惴惴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更遑论是说好听话。
官家与先帝不同,官家是真的会因为心情不好,便直接将人拖出去砍了的,无论对方是谁。当年官家登基后推行新政,朝中仍有老臣倚老卖老试图阻挠,以为还是先帝在时,要看他们几个世家老臣的脸面,以及因为是女子所以自诛杀中逃过一劫的先帝的女儿们,这些帝姬一朝陨落,哪怕仍顶着帝姬名头,与往日尊贵却是天壤之别,世家与帝姬勾结,给官家施压,想要迫使官家受他们所胁──
那一年,据说鲜血味都不曾从大殿消失,血流成河,不知多少人脑袋落地,被诛灭全族。
张嫔跪在地上,虽说今日并非是她主动前来,但官家不悦之时谁敢解释?她不由得抬头看向温离慢,眼神带了些欲语还休的哀求。
赵女若是聪明,此时便能显现出她的大度与宽容,毕竟她是赵女,想要在大魏立足并不容易,一时的美貌又能支撑多久?
温离慢与张嫔四目相对,她完全没意识到人家在求她,就觉得对方的眼神很奇怪,奇怪的东西无视就好了。
所以温离慢只是无意中瞥了张嫔一眼,仰起小脸,专注地看着朝自己走来的魏帝。
她的眼珠又黑又圆,魏帝伸手在她耳朵上轻轻揪了一下,随后问道:“朕的话,听不懂?”
倒映在他眼中的是温离慢,这轻描淡写的语气似乎也是对着温离慢,可话,却完全不是跟温离慢说的。
寿力夫适时出声:“诸位娘娘还跪著作甚?”
张嫔第一个起身,有她带头,其他人也一个接一个起来,官家说一不二,心里再委屈也没人敢抱怨,只能老老实实退出太和殿,直到走了老远,确信是四下无外人,陈美人才忿忿道:“官家当真是偏心!难不成真的要把咱们禁足?”
方姬恼道:“你若是有不服气,大可去找官家理论。”
陈美人便不敢言语,她也就是过个嘴瘾,为了讨好方姬,怕被人听见,甚至都不敢太大声,让她去找官家理论?不被吓晕过去都是好事!
宫妃们走后,太和殿瞬间安静下来,魏帝所谓的关上宫门不得他的允许不可随意出入,可不是口头上说说,别说是见殿下与帝姬,就是隔着一堵宫墙,方姬与陈美人都不得相见!
入宫之前,宫妃们畏惧暴君之名,战战兢兢,生怕将自己的性命葬送于深宫之中,她们之中有的是想搏个前程,有的是被家族选出来,但不管什么情况,在入宫之后,见到那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帝王,饶是传闻中的他再可怕、再凶残暴虐,也实在是生得太好了,俊美高大,没人比得上。
既然入了宫,便注定要一生留在这儿,能被选中的都是容貌美丽的女郎,谁还没有春心萌动之时?
可面对官家,再自信的美人也终将安分。
官家是不容反抗、不容置疑的,宫妃们最好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宫殿里,毕竟作为报酬,他已经赐予了她们母家荣耀,再多的便是贪心,魏帝最厌恶贪心之人。
二十年下来,硬是将宫妃们的争宠之心消磨个精光,直到几位殿下长大,如张嫔方姬这般的心思才再度活络起来,谁知就在这时,官家却带了个赵女回来……
倘若官家是好美色之人倒还罢了,可他不是,也因此赵女的存在愈发让众人忌惮,原本想着今儿去试探下赵女虚实,谁知官家问都不问一句,便直接将她们禁足,连个期限都没给,难不成想将她们关到死?!
多年来在后宫一直安稳度日的宫妃们越想越害怕,也都怨上了最先提出要去太和殿的方姬,方姬更是憋屈,上一回见到官家还是去年宫宴,这回连话都未曾有机会同官家说上一句,她们怨她,她还要怨那赵女呢!
温离慢全然不知张嫔方姬等人在想什么,即便知道了她也不在乎,魏帝在她身边坐下,她问他:“你早膳用了么?”
魏帝还没有,他五更天便起了,退朝后又与几位重臣在御书房议事,往常也是如此,早膳基本不用,被温离慢一提醒,才觉得腹内有些饥饿:“你吃饱了?”
“嗯。”温离慢点点头,看向寿力夫。
没说话,意思却很明显,寿力夫恭谨低头:“禀娘娘,膳食已经备好了。”
魏帝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一起?”
温离慢想了想,站起来跟过去,很熟练地拽住了帝王的衣袖,魏帝低头看她,她很自然地回视,压根儿不懂他在看什么。
虽然温离慢吃饱了,但再吃一顿也未尝不可,魏帝一边用膳一边对她道:“你身体不好,封后大典便从简,你可有意见?”
她从碗里抬起小脸,冲他摇头,夹了个鲜嫩的鸡肉圆子吃,这鸡肉圆子以鸡脯子肉制成,小巧玲珑,嫩滑弹牙又不腻,温离慢正巧一口一个。
寿力夫暗暗心惊,却不敢多言,往日官家用膳还有他用武之地,如今却只垂手立在一旁,要官家吩咐才有事儿做。
魏帝要立后,这个消息在他允许下迅速传了出去,作为官家心腹的几位重臣自然没有意见,但朝中仍有些人感到离谱,且不说这位是亡国之女,天底下谁人不知,官家将赵国皇室屠杀殆尽,惟独留下了赵帝的王后?若是带回来做个宫妃也还罢了,官家居然还要立她为后?!
其中又以古板正直,固执成性的大理寺卿廉恕反对的最凶。
廉恕此人乃是魏帝登基后首次开恩科的榜眼,十分擅长推理断案,民间甚至有百姓称他为廉青天,此人认死理,不畏强权,亲弟弟犯了罪,在父母的痛斥与威胁断绝关系的情况下,仍旧选择大义灭亲,为官多年还穷得叮当响,到现在都没娶到老婆,每个月的俸禄除却自己吃穿,大都给了兰京里收留孤儿的慈幼院,说一句两袖清风绝不为过。
有廉恕带头,反对的声浪也逐渐变大,尤其是宫妃们的母族,又想反对又不敢反对,靠着廉恕,他们在里头浑水摸鱼,官家立后他们求之不得,可立谁不好?张嫔、方姬,哪个不比赵女名正言顺?
廉恕不傻,知道有人想拿自己当枪使,他反对立赵女为后,那是他的选择,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也轮不到亡国之女,因此他据理力争,与他交好的刑部尚书寇晋疯狂给他使眼色,廉恕却像是没看见,他心知自己这样反对,官家不可能饶了他,但他仍然要说:“……官家明鉴,赵女不堪为后!”
邱吉与陆恺也在,别看邱吉平日里瞧着脑子不大灵光,但关键时刻总是灵光一闪,虽然他跟廉恕合不来,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官家把廉恕给砍了,这家伙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整个朝堂也就他敢跟官家杠。
他悄悄往后退,打了个手势,让徐微生过来,徐微生是寿力夫的干儿子,寿力夫现在伺候温娘娘,便让徐微生跟着官家,“快去太和殿,找温娘娘来,就说求她来救人。”
徐微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
魏帝面上看不出表情,只有缓缓敲击着桌面的修长食指,彰显著此时此刻他正处于极度的愤怒之中,他要哪个女人,要谁做皇后,哪里有廉恕指手画脚的份儿?真当他廉恕是什么治世之能臣,没了他大魏明天便亡了?
寇晋连忙打圆场:“廉大人廉大人,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廉大人也不曾见过温娘娘,怎知温娘娘不堪为后?官家慧眼识人,我想廉大人不必担心。”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廉恕这倔驴仍旧不肯罢休,他以视死如归的气势道:“官家!臣还是那句话!赵女──”
“行了。”魏帝单手抚着额头,“你要以死明志,朕成全你便是,来人……”
语速缓慢,每个字都像砸在重臣们心上,紧要关头,谁也不敢打断,否则眼下官家能给廉恕留个全尸,要是有人敢打团求情,怕是要被挫骨扬灰!
正在这时,徐微生一路小跑到官家身边,小声说了两句话,魏帝抬头朝御书房门口看去,亭亭玉立的女郎正站在那儿。
大魏礼教森严,未出嫁女不得私见外男,温离慢却没有这种意识,她本不想来,可徐微生都要哭了,闹得她没了读书兴致,只好走这么一遭。
身体不好坐得是御辇,一路上徐微生着急忙慌跟要投胎一般,寿力夫得知后也求她来,温离慢一进御书房,便看见了跪在地上的廉恕。
她只随意看了他一眼便朝魏帝走去,此时也是除了邱吉陆恺之外,其他重臣第一次看见温离慢!
这位温娘娘能以赵国王后的身份蛊惑官家,令官家花了比原本多出一倍的时间带她回兰京,又让她入住太和殿,如今又要立她为后,廉恕在心中早已勾勒出了这妖后的模样,想必是生得娇媚妖娆,艳若桃李,一看便是狐狸精转世。
眼下一见,才发觉温离慢跟这几个字是完全不沾边,她身上毫无世俗之气,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说是天上神女都不为过,怎么也没法把狐狸精、妖后这样的词拿来形容她。
“你怎么来了?”
徐微生抖了抖,温离慢很诚实地回答:“他们怕你杀人,叫我来救。”
魏帝眯起眼睛,视线扫过低头装死的邱吉等人,“哦?你们倒是机智。”
平淡的像是在诉说今日天气,却硬生生让重臣们毛骨悚然,背后发出一层冷汗。
温离慢看着跪在面前的人,约莫不惑的年纪,生得很方正,国字脸,算不得出众,隐隐可以看见朝服里头磨出了毛边的里衣,感觉很穷。“就是这个人?”
来的路上徐微生跟着御辇小跑,已经向她说明了情况,先是说了廉恕一大堆好话,讲他是多么的正直多么的善良多么的为国为民,为官二十年,不曾判过一桩冤假错案,老百姓都称他为廉青天,若是失去这样一位刑狱大才,对官家来说是多大的损失啊!
之后才说了廉恕为何惹怒官家,原来是因为反对她被官家立为大魏皇后。
徐微生还怕温离慢生气,一个劲儿地说廉恕好,又同仇敌忾地将廉恕骂了一顿,说他眼光差,砍头太过了,打一顿板子罚几年俸禄多好啊!
小心翼翼的,生怕温离慢不肯答应。
温离慢问魏帝:“我能救他么?”
魏帝拉她在腿上坐下,当着这样多的文臣武将,他缓缓开口:“杳杳觉得呢?”
“能救便救,不能救便算了。”
“他不想让你当皇后,朕砍了他的头给你出气好不好?”
温离慢闻言,看一眼廉恕,拒绝:“他生得又不美,我不要他的头。”
魏帝身上那股可怕的气势,便因她这句话变得温和下来,警报解除,众人悄悄松了口气,陆恺不由得悄悄向邱吉竖起大拇指,得,这家伙脑子虽然平时不爱用,但对危机的处理真是令人叫绝,能在官家手上救人的,怕也只有温娘娘了。
“那怎么办?留着他的命,他便要反对你做朕的皇后,杀了一了百了,省得听他废话。”
温离慢道:“难道你自己不能决定吗?”
这下就连跪在地上的廉恕都忍不住抬起头──这赵女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样跟官家说话,说不定下一秒她就要香消玉殒了!只靠美貌可是没有用……诶?
是他看错了?不然官家怎么会笑?
不不不,廉恕用力眨了两下眼睛确认并非自己看错,而是官家真的笑了!这赵女如此胆大妄为,出言不逊,官家不砍她的头还自罢了,怎地还笑?
“杳杳说得是。”魏帝轻笑,“要谁做皇后,自然由朕自己决定。廉恕,你说呢?”
帝王淡淡地将目光投注过来,廉恕先前固执己见,那是因为官家对他还有一点容忍度,可眼下他突然察觉到刺骨的寒意,总觉得……若是在赵女面前亲口说出她不堪为后这样的话,恐怕有赵女求情,自己项上人头也要不保……廉恕是刚,却也不是真的不怕死,这世上有谁能坦然去死?
未知生,焉知死,至圣先师尚且不论生死大事,何况常人?
在寇晋等人焦急且担忧的视线中,廉恕将头低了下去:“……臣以为然。”
温离慢对他们在讨论什么没有兴趣,其实魏帝若是当真要杀廉恕,哪里会给徐微生跑去找援兵的机会?他摆了摆手:“都退下吧,廉恕以下犯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你三年俸禄,你可有异议?”
晴,天,霹,雳。
廉恕此时只想打死那个不知死活的自己,他试探着道:“官家,要不您还是打臣板子吧?”
魏帝微微一笑:“如你所愿,那便罚三年俸,再打二十个板子。”
廉恕:……
寇晋等人只能向廉大人致以最崇高的怜悯,官家最是记仇,他们这些心腹虽然忠心跟随多年,官家对他们有些情意,但也顶多是不砍头,不砍头多得是其他惩罚的方式,尤其对囊中羞涩的廉大人来说,罚俸比打板子还可怕,上一个被罚俸的还是薛御医,据说被罚了十年……简直骇人听闻。
廉恕被拖出去打板子,负责下手的是陆恺手下乌衣卫,宫里打板子有讲究,有些打得血肉模糊,却不伤筋动骨,有些看似不重,却足以致命,廉恕咬牙忍着,只希望打完了板子官家能消气,旁的不说,至少被罚俸三年啊!三个月都够呛!
温离慢听着外头传来的板子声,面上并不动容,也不会被那血腥场面所惊吓,她因为身体不好,心如止水,赵国王宫的尸山血海都见了,现在又怎么会怕?
廉恕最终也没能得到官家宽恕,本来罚俸三年完事儿,他非要求二十个板子,结果是俸禄也罚了,又额外挨了一顿板子,他穷,每日都步行来上朝,挨打后还是陆恺好心,特意派乌衣卫送他回府。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廉恕一开始还很悲伤自己被罚了三年俸禄,又没能劝住官家,说实在的的,那赵女一出现,他都有些不好意思说难听话,人家跟他无冤无仇,又生得纯洁美丽,让老光棍瞧着怪不好意思的。
不过次日,官家雷厉风行砍了一批心怀不轨的世家的脑袋,廉恕立马老实了,他现在觉着自己在官家心中还是有点价值的,否则也不会只是简单罚俸三年外加二十个板子,没看到那群倒霉的非要出来吆喝分一杯羹的贪心世家?
魏帝要立后,偏偏要立一个无人能从中获利的赵女,于是便有人自作聪明,建议官家重开选秀,自以为拍中了龙屁,其实压根儿就是自寻死路,如邱吉陆恺这样的聪明人,早已站在官家这边,立后而已,官家正值壮年,又有长大成人的几位殿下,立温娘娘为后并不能改变什么。
而这一次杀鸡儆猴,也终于再无人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