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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2、人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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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太有召,??天大的事儿也先放一放,何况公孙佳正闲着呢?她很快赶到了钟府,赶到的时候钟源还没回来,就只见大长公主拄着杖在屋子里转圈儿。

    公孙佳极少见到她有这样的情况,??试探地叫了一声:“外婆?”

    大长公主一口劲儿松了,??就近扒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哎哟。”此时她才觉得脚疼,??弯下腰来揉了揉脚,说:“可算来了,坐!”她也不等钟源回来,就先把自己如何说、章嶟如何答、自己如何担心合盘托出。末了问:“这不会出什么事儿吧?我看这皇帝这阵子不对劲儿啊!”

    哪儿不对劲她不能细数,但是凭人生阅历,??她就觉得这里边肯定有故事!

    公孙佳道:“别急,??他早就不对劲儿了,??他的小心思瞒不住人……”

    安慰到一半,钟源也回来了,??大长公主又跟孙子念叨了一阵儿,??两遍念叨完,她的情绪也平复了,??再说话就没那股坐立不安的劲儿了:“你们看,??怎么回事儿?”

    钟源与公孙佳对望了一眼,说:“霍叔父回京,是好事。阿婆做得对。”

    “哎哟,我就怕他回来不知是福是祸,还有啊,陛下这回太好说话了!不像个没事的样子,可别把咱们都填了进去。那可不行!我瞧着这个皇帝不像样儿!那话怎么说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公孙佳清清嗓子:“咳咳,??我估摸着他是有点小心思,为淑妃和四郎铺路呢。”

    大长公主道:“他少折腾些事儿,别人才不会讨厌那娘儿仨呢!那小霍呢?”

    “霍叔叔坏就坏在脾气上,这脾气是难改了,什么时候回来都会对上陛下两人撞一撞的,早回来比晚回来好。”公孙佳说。

    大长公主道:“那就没法子啦,我也不想他这辈子就这样过了。行了,听天由命吧!哎哟,这皇帝别再折磨我才好,不行咱们就去雍邑避个暑吧!”

    公孙佳笑道:“避暑这日子也不对呀。再说了,您不得等霍叔父回来见一面再走?”

    大长公主道:“那倒是,我先在京城住一阵儿再走。皇帝再给我什么好处,我也就接着!他给得不心疼,我拿得还能心疼了,我不要,不定便宜了哪个呢!”

    她倒看得开,兄妹俩被逗笑了。钟源说:“我送药王回去。”大长公主摆摆手:“去吧去吧,我得好好泡泡脚。”公孙佳问道:“怎么了?”大长公主道:“走得累了,你回去吧。什么时候小霍来了,咱们就去雍邑,你也收拾收拾去。”

    公孙佳与钟源笑着出了大厅,转过身两人脸上的笑容就都消失了。钟源道:“陛下要为淑妃母子铺什么路?他这是要换太子了!”他很愤怒,“明明之前已经打消了念头了,以四郎为雍邑留守,就是已有让他做藩王的想法,又疼小儿子,要给个好地方。现在改了主意,必是有人给他提起了,这个淑妃,真是个祸害!”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公孙佳不客气地说,“淑妃提醒他是一定的,他自己呢?当皇帝的人,自己就没个主心骨?他也不好!”

    “怎么就变了呢?”钟源就纳闷了。

    公孙佳冷笑道:“外拒胡虏、内安生民,哥哥不知道么?去年的税赋比前年多了两成,这不是加税得来的,就是人口、田地、商税、盐税等等。所以他才有胆子跟我说,盐税他有用处,让我别动。不动盐税,钱粮也够使了呢。去年选在外婆生日过来,还是罢摆他的功绩,路修好了,政令下得就更快捷了。京城的外地商旅也多了,南北行货也多了。百姓开始夸他了呢。”

    “荒唐!上下同心,难道是为了给他做废长立幼的底气?”

    公孙佳道:“废长立幼?客气了,人家要是立嫡呢?别急,都还只是捕风捉影而已,先等霍叔父来吧。”

    钟源道:“让你的人盯死在宫里,一旦淑妃有妄念,直接给她断了!”他起了杀心。

    公孙佳道:“盯着呢。”

    钟源道:“霍叔父那个脾气,这个时候回来真不知是福是祸。原本可以安老田园,现在顶撞了陛下,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应该不至于太惨吧?陛下现在的面子,是苏铭焦头烂额换来的,陆震被赵相压了一头,咱们又不大过问政中细碎政务,陛下不自在了,想要自己人呗。”

    “他也好意思。”钟源嘀咕了一句。

    公孙佳笑笑:“他是皇帝,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章昺当年比这还好意思呢!他们兄弟俩相似的地方,可不止是对女人的喜好啊。好了,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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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孙佳与钟源对章嶟的评价随着这位皇帝的“功业”的增加反而降低了,与之相反,章嶟自我感觉却是好极了。

    章嶟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回来跟吴宣说:“一切尽在掌握中。大长公主就只有一个命门,她其实很好说话的。待四郎做了太子,你也就不必再日夜哭泣了。”

    吴宣含泪拜谢:“不是我贪心,是我已经见嫉于后宫。四郎不立起来,我们母子三人就没有活路了。哪怕我惹人厌烦,孩子们是无辜的呀!”

    章嶟道:“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有一件事,你以后要善待大郎。”

    吴宣道:“这是什么话?我何曾亏待过他?他小的时候我就很喜欢他的,只恨他不是我生的。”

    章嶟道:“当初要是你抚养的他就好啦。”

    吴宣低低地应和了两声。

    章嶟道:“等霍云蔚回京与苏铭等携手合作,一切只会更好。”章嶟比较了一下赵司翰和霍云蔚,觉得还是霍云蔚更可靠一些,不由感慨亲爹识人之明。

    吴宣一惊,章嶟问道:“你怎么了?”

    “我……我……听到他的名字就害怕,”吴宣说,“我最大的噩梦就是离开你。”

    章嶟忆及往昔,也是感慨万千,说:“再不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了,我绝不会让外臣动我的后宫。”

    吴宣放下心来,满眼是感动的泪光,温顺地依偎在了章嶟的怀中。章嶟拿出所有的温柔与耐心,轻抚她的脊背:“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等到霍云蔚进京面圣的时候,章嶟就不免想起来——阿宣怕他。想起来自己妻妾统统被他带人抓走的时候,忍不住对霍云蔚挑剔了起来。

    岁月流逝,霍云蔚鬓发已发,早在他面圣之前,京中老熟人们就给他透消息了。公孙佳派出了丈夫、女儿,钟源派出了长子,朱罴干脆就是自己……一波一波地迎他,给他说京中的情况。连大长公主都派了个侍女跑到了驿站,说:“这回回来了,先别犟了,多耽误事儿啊。”

    霍云蔚面圣之前对京中的局势已经有所了解,只恨当年没有顺手把吴宣给解决掉,以致有了现在这个局面。他想:我且忍一时之气,万不能因为这个妇人再荒废光阴,以致错失完成先帝遗愿的机会。

    他这么想,乃是因为他虽然身处贺州,却也没有闲着,他比在京中的人更了解地方上的情况——有隐忧。

    他也吸取了教训,没有一见面就把所有的事都捅给章嶟,只与章嶟作了个“君臣相得”的戏。章嶟对霍云蔚表示了欢迎,说没你不行。霍云蔚则是一脸的感动,表示承蒙陛下不弃,老臣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场面话说完了,霍云蔚辞了出来,回到旧府才放下行李,一群老熟人就陆续登门了。霍云蔚不及休息就命人:“快,请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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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前丞相回京,小虾米们还在观望,没敢马上登门,倒是一干重臣紧赶慢赶地到了。

    公孙佳、钟源、朱罴等人不用说,赵司翰、江平章也来了,都说是为他接风。这回抽中签的是延安郡王,让外甥女给带句话:“等下了值再过来。”

    数年未见,霍云蔚看着一张张含笑的脸,升起一股恍如隔世之感。连赵司翰这样之前互相不是很合的,也都亲切了起来。赵司翰心底佩服霍云蔚,他不喜欢霍云蔚的性格,但是霍云蔚敢跟章嶟硬顶,这就让赵司翰很佩服了。

    相逢一笑,霍云蔚道:“请坐。”

    京里的情况他已经知道了一些,但是还不够详细。公孙佳先说:“陛下命赵相选官了,赵相的方案是……”

    霍云蔚这次回来,脾气显然改了一些,听了公孙佳的叙述,频频点对,对赵司翰也客气了不少。赵司翰这个方案,与当初他们在章熙面前讨论的那个颇有相似之处,虽然在具体的配额上还有些出入,但是看得出来赵司翰也是有公心的,霍云蔚对赵司翰的观感愈发的好。

    他已知太子之事,低声道:“干得漂亮!太子立下来了,他再想反悔就没那么容易了。”

    赵司翰道:“不过,陛下如今威势日隆,信心更足,只要要一意孤行也说不定。”

    霍云蔚道:“那咱们就更要尽臣子之职,拦住他!”他顾盼间又隐隐恢复了以前那种神气,看得人欣慰。

    霍云蔚却给他们带来了不太好的消息:“南方情况不太好,苏铭是怎么搞的?快要弄得民不聊生了。”

    公孙佳问道:“怎么?我知道兴建这么大的工程必然会吃紧,算的时候特意留出了那一块随他去做。他还有盐税,应该不至于此呀。”

    “还有人力呢?中间层层盘剥呢?”

    公孙佳道:“我都算过了,也不至于吧?之前日子过得紧,是因为要备边,又有粮草转运之类。如今这一项停了,还不够填的?”

    霍云蔚叹了口气:“要是你来主持,当然是够的,他们,就不够啦。”这一条也得佩服公孙佳,她干活儿仔细,一样一样规矩定得清清爽爽,同时又都留有余量,主持个雍邑,朝廷像没事人一样,该干嘛还干嘛。

    “你不能把别人想得都跟你一样啊!”霍云蔚总结,“你打从一开始就给他们立起了规矩,一好百好,自然样样都好。他们呢,起头就是个急功近利,我都看不下去了!”

    霍云蔚最后这一句颇有喜剧效果,听的人却是没一个能笑得出来。公孙佳问道:“有多严重?”

    霍云蔚想了一下,说:“现在仅止饿不死罢了。这才吃上几天饱饭?就又开始折腾。都说京城在夸赞陛下?他的光彩,都是百姓的血泪换来的啊!修路,本是件好事,派了军士手执皮鞭棍棒监工,这能好?有的人累死了,尸骨都运不回老家。惨呐!京中说盛世,这算什么盛世呢?”

    赵司翰道:“你不会已经对陛下说了吧?”

    “还没有,我总要见一见你们把消息给你们带到不是?一进京就再被赶进去?”霍云蔚笑笑,“我要走也不是现在呀。”

    钟源道:“我们也猜是他嫌苏铭办事太慢,所以把叔父又召回京来,看来眼下第一要紧的是这一件事了。”

    钟源问公孙佳:“现在收拾残局,要怎么做?你不能再歇下去啦。”

    公孙佳道:“现在还真急不得,霍叔父虽然知道些情况,但具体何州何县何人为非作歹,钱粮缺口有多少,百姓生活究竟为何,这些都还不知道。先要摸个底,才好动手。”

    钟源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不等你弄清楚,怕不是又要出乱子了。”

    “就是为了不出乱子,才不能马上停工。一纸政令下去,将一切都叫停?且不说陛下答不答应,这么做又与他有什么分别呢?已征的民伕都是以宗族、地域集结的,一哄散了,内中一定会生出盗匪来。沿途的州郡治安就要安蛋了。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来是有吃的,回去地方上未必就会足额给他们回家的口粮。停,也要缓缓的停、逐步的停,让他们怎么来怎么走安安稳稳撤回家,不能成为流寇。同时还要给陛下一个交代,给他一个继续工程的方案。”

    霍云蔚道:“你这说的是正理,只是这样一来,没几个月是干不完的。局势怕要恶化了。咱们这位陛下,不会在这几个月里任由你施为的,他还会催促工程哩!”

    赵司翰道:“不妨这样,暗中令各地官府把亏空都填一填。”

    “不至于有太多亏空,”公孙佳说,“这个我有数,他们哪怕做假账,风气也坏不到那样。”

    江平章道:“这个是老赵说得对,得听他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你主政,他们看着你,陛下放话,他们看着陛下。你想想陛下的作派,底下怕是已经开始竭泽而渔了。我们都疏忽了!惭愧惭愧!亏得小霍回来说了,再晚,怕是要等到有了揭竿而起的了,咱们才会发现。太-祖时已有民聚众为乱,还是你去平的,记得么?谁能说太-祖政治不清明?那时尚且如此,何况现在?”

    公孙佳道:“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我这里着手清查,那给地方上的政令,还请诸位前辈多多费心,我也好跟着学一些。”

    钟源叹息一声:“这才过了几年的安稳日子呀。”

    赵司翰道:“还没有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甚至可称盛世。咱们现在就准备起来吧。小霍,我看陛下的意思,你或许要再回政事堂哩。”

    霍云蔚却摇头说:“未必。”

    “咦?”公孙佳奇怪了,“陛下召你回来,应该是因为苏铭不能让他满意,你一回来是在苏铭之上。苏铭现在气势很盛的呀,在他之上,多半是入政事堂的。我还指望着收拾完了残局奉外婆北上避暑,什么税制啊、道路啊之类由你总揽呢。”

    这是非常正常的逻辑。公孙佳身上最深的烙印还是“武将”,她近来又不多插手朝政,霍云蔚家从他爹起就是章家的军师、贺州派里难得的文臣领袖。他不回政事堂主持,还能怎么安排呢?

    霍云蔚道:“陛下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实在的情义。他那个人,少年时怯懦,成人后急迫,由自卑而自负,他不会掩饰情绪。他没那个想法。”

    一番话将人说得眉头紧皱,公孙佳一拍桌子:“管他呢!先看着!怎么反而是咱们愁起来了?他总要给个说法的。”

    钟源道:“可不就是咱们发愁的么?”

    霍云蔚道:“我已经看开了,怎么你们倒看不开了?左右不过那些事,难道我不入政事堂就不做事了?!我又不是为了他!”

    赵司翰道:“我们先观望几日再说。陛下想不起来,就要大臣来提醒嘛。”

    钟源道:“好,就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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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霍府出来之后,几人便分头行事。霍云蔚作优游状,四处拜访亲朋故旧。公孙佳与赵司翰联手,派出人去南方查问详情。

    公孙佳的势力主要是北方,她连梁平防区的地方官都很熟悉,对南方的官员插手却少。了不起势力到达贺州,还是因为渊源。赵司翰的势力主要在京师及附近,往南有限。

    不过他们第一手里有人,第二能找到借口。公孙佳以户部的名义派出人去,说是给苏铭添帮手,实则另有任务。赵司翰干脆指使御史出巡,明面上查访。章嶟提笔就批准了。

    有了他的准许,二人再在其中夹了些私货,日后纵使提及也得有所交代的。

    公孙佳派出去的人里就有一个凌峰,她认为这姑娘精明强干、有主意,且一般官场上的男人对女人不太防备,更容易套出实情来。

    事实证明,公孙佳倒也没看错人,凌峰出去俩月之后一路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给公孙佳带来了一个消息——怕什么来什么,居然有小规模的民变的迹象!

    公孙佳不敢怠慢,紧急把钟源等人请到自己府里,众人对着地图比划了半天,又仔细询问了凌峰,是不是真的出事了,为什么地方上没有报上来。

    凌峰道:“他们还觉得自己能压下去呢!说,陛下不喜欢听到这样的消息,所以要是自己悄悄把这事儿给平了,也就不用上报了……”

    这话听着特别的耳熟!公孙佳骂了一句:“王八蛋!”

    凌峰道:“下官看着他们不像能压得下去的样子!出了京城,再前行三百里,就听得到怨言了。再往前,田里看到的女人已经比男人多了,这不对。还有商贾,商贾多了未必就是好事,只有土里刨不出食了,人才会流散。赋税重了,加一点,或许能压得人更努力劳作,一旦加多了,反正也是交不上,就不会更动了。”

    她又说查账的事儿,账面上做得非常漂亮:“太漂亮了,一看就是假的。他们只要把数给平了,全不顾道理说不说得通……”

    这些也很熟呢!

    公孙佳越听越心惊,说:“怎么跟我那回南下时见到的差不多了?先帝亲考的亲民官,陛下也不曾松懈,竟还会这样?”

    凌峰道:“都是为了工程,只要那一件做好,一俊遮百丑。好好的为民着想的官员,他工程做得慢,就要被替换下来。这不是一地,是处处。”

    公孙佳道:“快!请赵相、霍相他们来!”

    人凑齐了,凌峰又说了一遍,赵司翰道:“御史已有信回,消息晚一些,民变之事还不曾提及。不过百姓生计,确实,有些不妥。”

    霍云蔚道:“还好发现得及时,这样,咱们分头行事。陛下那里我去说。说得通了,你们就把这些脏官儿给办了,变乱也就平息了。说不通时,只怕就会有军情呈上,你们准备出兵。”

    他所料不差,回来两个月了,章嶟没让他回政事堂,反而先给他加个侍中,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在朝里。亏得他居然忍下了这口气。所以由他来扫这个兴,章嶟就算生气了,也不过折一个侍中的衔儿,侍中的头衔现在也不大值钱了,不心疼。

    凌峰道:“恕下官直言,恐怕现在得准备剿平了。御史们,可能要到尘埃落定才能回来了。他们下去,人人都知道是要去查不法事的,必然会被提防得很紧,只有下官这样不被人看在眼里的,才能得机会逃回来。”

    霍云蔚道:“我现在就去见陛下!你们,准备着!”

    饶是有经验、听凌峰说的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公孙佳还是说:“要慎重!先不要惊动陛下,枢密院派人南下!快马来回,用不了多少功夫!到时候有实据也好说话。”枢密院管军事,听说有叛乱派人去查探是很合理的。

    钟源道:“好!”又问凌峰敢不敢作证。凌峰道:“敢的!”

    钟源当即行文去派人,朱罴道:“听起来事儿不大,这回倒不用你们去了吧?给年轻人点机会?”

    公孙佳与钟源都说好,公孙佳道:“户部会准备好粮草。”钟源道:“枢密院会调度兵马。”赵司翰道:“沿途官员有不听号令者,吏部处置。”

    几人将任务分派好,钟源连夜派出十数骑南下。京中十分煎熬地等了十天,便有军报传来——是真的!

    霍云蔚当即要上表,被钟源拦了下来:“事情已经过了枢密院,就不必叔父顶在前面了,我来!”手续合法,流程正规,钟源把“民变”的消息告诉了章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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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由不得章嶟不信,他从来没想过怀疑枢密撒谎,听完之后却仍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的治下!太平盛世!居然又有民变了!还是因为“官逼民反”!是因为他“好大喜功”?!

    章嶟是绝不肯认是他自己的问题的,先把苏铭给训了一顿:“你办事为何有失计较?工程干得也不快呀!”积极效果没达到,消极效果一堆,你怎么搞的?

    延安郡王都觉得苏铭有点可怜了,要不是苏铭能干,早就反起来了好吗?他说:“陛下息怒,小股乱民什么时候都有的,太-祖朝还有呢!前朝哪年不出几个逆贼呀?剿平了就好。”

    “那是他们!”章嶟生硬地顶了回去,“我的治下不行!”

    赵司翰道:“错在当事的官员!当务之急,是先将事态平息,下令相关官员不得冒进,再徐徐将工程缓下来……”

    这个就更不行了!章嶟开始挑赵司翰的毛病:“吏部是你在管!选用这些人,不是你的责任吗?”

    赵司翰只得谢罪。

    公孙佳道:“追责以后再说吧,先剿平。好在只是个火苗,扑熄了就好,别让它烧大了。臣以为,当剿抚并举。”

    章嶟深吸了一口气:“还要安抚逆贼吗?”

    公孙佳好脾气地说:“是安抚百姓,不使从逆。百姓不从逆,几个蟊贼也就无所作为了。事儿不大,气人。”

    章嶟缓了口气:“也对。”

    钟源就上来请示,说:“据报,不过数千人,不必劳动大军,着朱子源为主将,张京、季汉民为副……”朱子源是朱罴的儿子、张京是张飞虎的曾孙、季汉民是另一个贺州勋贵家的孩子,季汉民有一个伯父就是信都侯。

    打仗嘛,还是贺州派为主,这是惯例。

    哪知章嶟却说:“不必这么麻烦。”他还有想法呢。之前梁平手下不是被调了不少去监工么?就他们了!再添补点梁派的将士,他们彼此熟悉也好配合。就让苏铭接着给他们调拨粮草,后勤也有了——南方这一片的财务,苏铭熟啊。

    算来竟是人人都被他怼了一回,只是被怼的轻重有所不同罢了。

    就这么个安排,政事堂与枢密院也没说干什么。因为这事儿还不算大,这群人是流寇,还是地方官府觉得自己能按下去的流寇。而且丞相们认为,这事的根子根本不在地方,它在中央,这破事跟当年公孙佳出征的时候不一样!丞相们有志一同的要与皇帝讲一讲道理。

    霍云蔚打了个前哨,将他准备的那一整套的情况都讲给了章嶟——他到底没压住自己的脾气。只说了些“这样不行”,还没提“你当如何做”,章嶟正在羞恼的时候,哪里听得进去?“请”霍云蔚继续回家蹲着去了。

    赵司翰跟了上来,请示将一批“办事不力”、“盘剥百姓”的官员给撤下去,换上一批“宽慈爱民”的。名单上来,章嶟越来越不对劲儿:“这几个人我记得,做事很好,怎么就办事不力了?”赵司翰道:“这就是盘剥百姓了。”

    章嶟把这奏本给扣了下来。

    公孙佳从中说和,章嶟道:“不用你管。”

    一旁太子实在看不下去了,请父皇息怒:“丞相们一片忠心……”

    章嶟骂他:“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你等不及要在我面前发号令了吗?”威胁要废了太子。这一句话可比一两处的叛乱可怕多了!大臣们又与章嶟争执起“太子”来,太子不可废,请不要这么说话。

    一天天的,朝里也没个别的事儿,文武大臣都发誓,这回一定得给皇帝憋回去!卯足了劲儿跟章嶟“讲道理”,连陆震都私下劝章嶟,太子不可轻动,顺理成章地被章嶟骂了。偏偏在这个时候,吴选又跳了出来。多少年了,他“闭门读书”没露头,这回可算逮着机会了,他指使长子上书,指责大臣们对皇帝不恭敬。章嶟于是把他给放了出来,又让他重做了侍中。从此,章嶟就有了争吵的帮手。

    满京城的百姓都围观着看热闹。战争?离京城很远很远了,京城有将近五十年没见过战乱了。嗑着瓜子儿,聊着贵人们的八卦,是升斗小民的日常乐趣之一。

    朝廷也放心地在争吵,章嶟最后还是用了梁平的手下海七星。这个据说是生有异相,他的左手背上生有七颗痣,章嶟觉得挺吉利,把他派了去。海七星的策略也没问题,大军压过去,当地的军队配合。枢密院看了都说没问题,公孙佳一想,换了自己也就这么干。且海七星是梁平手下,活着立了功的,有真本事、不是去镀金的,没问题。

    哪知这里还没争论出个结果来,前线传来了军报——海七星败了!

    梁平当场绷不住了,他跳了起来:“这不可能!”公孙佳与钟源也几乎同时说:“这不可能!”

    但凡有一丁点兵败的可能,公孙佳都不可能放任朝上这样的争吵!三人凑在一起,连同有点兴灾乐祸的朱罴,几人一起研究原因。公孙佳想到的水土不服之类被排队了,朱罴想到的“不会打仗”也被排除,钟源想了想,问:“不熟地理?”

    梁平道:“那也不可能呀,接应他的人是熟的。”

    最后才明白事情出在了“配合”上,安排个“你左我右,合围”,有人能执行得非常到位,有人就能给你跑迷路!海七星是个懂军事的,不应该出现这样的低级错误,问题就出在了“地方部队”上。

    两边商量好了的,地方上的军队牵制住叛军,海七星率兵掩杀,两下一合,齐活。没有任何理解上的难度,友军却临阵跑路了!海七星固然厉害,却也没有这样的准备!梁平手下,就没有抛下同袍的人!海七星好像一个下楼梯的人,算准了还算一级台阶,没想到是两级,叭!一脚踩空,崴脚了!

    此事真是令人百思不解,到了很久以后才知道原因,友军的军饷、待遇与海七星的朝廷兵马不可同日而语。因为本地的军队是地方上借给,而海七星的补给由朝廷发放,这回苏铭卯足了劲儿,供应给海七星的补给十分充足,地方部队的借给却还是原样。凭什么呢?好吃好喝你们上,当诱饵送命我们来?最后我们死了,你们拿功劳?友军不干了,他们撤了。

    这下也不用吵了,梁平直接直接请旨自己去收拾烂摊子,章嶟授命公孙佳管后勤。非常顺利地,来回三个月,梁平就将这次民变给压下了。政事堂联名,请求章嶟暂缓各地工程,重新厘清各地的财政状况,重新制定计划。

    章嶟道:“民变已平,为何要停工程?已经做到这样了,咬咬牙挺过去就好。重新厘定工程计划,又要重新开始,百姓之前吃的苦、受的累不就白费了?”他的自我感觉仍然很好,走出宫门都能听到京城百姓对他的赞扬之声。此事并非吴选故意讨他欢心,实是京城之内风评就是如此。

    诚如延安郡王所说,国家这么大,没几年就得出个匪类,剿平就是了。何况真的剿平了!梁平回京的时候,京城百姓也是夹道围观、箪食壶浆相迎来的。

    双方再次陷入了僵持。这一回政事堂不敢再掉以轻心,一面与皇帝僵持,一面关注各地情势,不断更换了急功近利的官员,试图挽回之前的恶劣影响。当然,根子还在章嶟!

    到得此时,政事堂却又不敢再硬逼章嶟了。

    章嶟的脾气一天天地见涨,甚至于踢了太子一脚,骂他:“不孝不悌!气死了我,你们就开心了!”天地良心!太子当时是因为章嶟又骂了政事堂,站出来劝两下都消消气的。

    章嶟的气是消不下去的——他最爱的孩子,幼子章奭病了。这孩子是催产生下来的,既不足月,先天有些不足,生病是常态,这一回却是格外的严重。

    章嶟哪有耐心再与人争辩呢?连“贿赂大长公主”这样的事都不做了,缀朝数日,就守着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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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嶟暂时消停了,公孙佳暂时也放松了下来。四郎生病,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一个身体不好的孩子,在他不是独苗的时候,想被立为太子的难度是非常大的。即便章硕被废,四郎这个样子也是个绝佳的淘汰理由。

    死不死的不好说,公孙佳自己就是个病秧子,也半死不活地拖到了今天。

    只要他做不了太子就行!

    公孙佳含笑看妹妹换新衣甲,熊孩子又长个儿了,旧衣不衬了她了。自己的孩子健康活泼,对比别人家的孩子在生病,公孙佳欣慰得不得了。看着新衣甲很合身,就说:“照这样子再做几件来。”

    妹妹道:“我要换个纹样。”

    “换!”公孙佳干脆地说。

    母女二人纵享天伦,妹妹卸了软甲,与公孙佳挤在一张榻上,说:“四郎这回好像不太好哎~”

    “你又知道了?”

    “我看御医的脸就知道了,他们通常会把病说重几分,虽然面带愁容,其实并不怎么愁的,脚步都是故意放重的。这一回不一样,我路过的时候看一眼,他们一脸的死相,生怕自己被殉了。”

    公孙佳道:“有这么严重?”

    “嗯!您还信不过我吗?要我怎么证明?”

    “不用她来证明了,”元铮阴着脸走了过来,“已经要征用咱家的舍利子了!”

    公孙佳在家里躲懒,元铮还得照常在宫里当值,正当着值,就有人来给他通风报信——章嶟病急乱投医,听说公孙府里有枚舍利子,公孙佳就因此一直病歪歪地活着,于是想要征用这东西。

    妹妹跳了起来:“听谁说的?”

    元铮冷声道:“还能是谁?淑妃!”

    “呸!她活拧了!”妹妹大怒,袖子往上一撸,提起剑来就要往外走。

    公孙佳道:“回来!”

    “娘!”

    公孙佳道:“给他。你去送。”

    妹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张白皙的俏脸逐渐变得狰狞:“他也配?福气太薄,可别压死了他!”

    “那你别去了,”公孙佳说,“我亲自去。”

    妹妹鼻子几乎要气歪,却见公孙佳从腕上脱下一串殷红的数珠来,慢慢地捻着,口中念念有词。

    舍利子最终还是被妹妹亲自送到了淑妃宫中,公孙佳赠一给二,连府中的药师佛的塑像一并送给了章嶟。章嶟感动得落下泪来:“还是你懂我。”吴宣又是激动又是兴奋,也是含泪道谢。

    公孙佳捏着数珠,轻声道:“有什么办法呢?做父母的,总是心疼孩子的。小时候不觉得,等到自己有了孩子,就懂那份心了。你担心四郎,就像我担心妹妹一样。”

    章嶟道:“那孩子好得很呢!我看她的福气是很大的。”

    公孙佳摇了摇头:“我担心她不知道会因何而死。”

    “不会的!”

    “她是个女孩子,没有兄弟,与我当年一般。可惜,我还有外婆、有舅舅,她的舅舅却已然残疾。”

    章嶟道:“有我,有四郎。”

    公孙佳只管摇头,道:“那我也是绝户呀,有什么办法呢?元铮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她的将来,如果遇到一个宗族强盛的丈夫,性命不保呀。”

    章嶟道:“唉,这……如何是好?”

    公孙佳摇头不语,章嶟道:“你有什么办法,只管说嘛。”

    “我想让她继承定襄侯。”

    “像你一样?”

    公孙佳道:“只有她做了家主,才能保全身家性命。陛下能成全我这个心愿吗?”

    章嶟正在感激又愧疚的当口,一口答应:“好!”

    公孙佳攥紧了数珠,开口还是缓慢的腔调:“我叫她来谢恩。见效没那么快的,得叫僧尼来念经,还要好好供奉佛祖。淑妃没备下僧尼吗?去找合缘的吧。”吴宣忙说:“这就去!”

    公孙佳钉在宫里,亲见章嶟写了旨,她自己也签了名,发下去备了档,又叫了妹妹来领旨。妹妹死活不肯:“我不要!”弄得章嶟十分尴尬,公孙佳道:“这是陛下与我之间的事,你见过请菩萨不奉香火钱的?你给我接了旨,不然这事儿咱们没完!”把妹妹按头来接了旨、谢了恩。

    章嶟吐出口气:“不错不错,心诚则灵。”

    公孙佳轻笑着一颗一颗地捻着数珠,对章嶟道:“什么长于妇人之手养不出好孩子都是屁话!但是后宫阴气重,不适合养小男孩子,病好了还是要选个阳气足的地方养着。不行就开府,配了师傅,也是一样的。”

    这售后服务十分贴心,章嶟对吩咐出去找僧尼又回来的吴宣说:“我看这个主意不错。那几个也是打小就住在宫外的,个个健康。”

    吴宣勉强笑笑:“好。只要四郎好好的。”封了太子,就是住东宫,哪用住宫外呢?东方属木,生机勃勃。

    公孙佳道:“那我们就不多打扰了。”一眼扫过去,把熊孩子给粘走了。

    妹妹也不骑马了,跟着钻上了车:“这算什么?!”公孙佳道:“算白拣的。”

    “啥?”

    公孙佳道:“舍利子本来也不是我的,是先前的老太后,我的姨婆,从相国寺给我抢来的。本来就是章家的东西,要是能救她章家的子孙,也算是缘份了。”

    “那你怎么办呀?”

    “我很好呀,我与佛聊过了,他喜欢我,不会让我没下场的。”

    “呃?跟佛聊?”

    公孙佳捻着数珠,慢慢地说:“第一,你要再学礼仪,学会怎么做定襄侯,第二,要知道咱们家是靠什么立足的,第三,唉,再做几身儿衣裳吧,我的旧衣盛不下你。第四,以后跟在我身边,听、看、学。”

    “芝室那儿呢?还有珍珍她们……”

    “我自有安排,珍珍也会出仕。”

    “那好!”妹妹笑了一下,又说,“我还是觉得恶心!”

    公孙佳道:“世上恶心的事多了,要学会看淡。光顾着恶心,定襄侯就落不到你头上了。亏不能白吃,嗯?”

    “凭什么呀!有点骨气嘛!”

    “要会权衡,骨气有时候比命重要,有时候又不能当阳寿来过。至于怎么权衡,所以才要你听、看、学。”

    “哦。”妹妹凑了上来,小声问:“你看四郎也不太好吧?我就看他……”

    “那是一条命,你这嘴怎么……”

    “我又不是盼着他出事儿,我是真的看着不对劲儿。阿娘,我的意思是,把咱们的人从淑妃宫里调出来吧!搁那儿保不齐就殉了!那多冤呐!”

    公孙佳道:“嗯,那你调吧。”

    “嘿嘿。娘写个条子吧!”

    公孙佳叹了口气:“行,还没笨到家。”

    母女俩这里暂时和解,淑妃宫里却开始乌烟瘴气,烧的香烟缭绕,僧尼嗡嗡地念着经。御医的药也没停,四郎喝药又苦得哭了起来。连着人人心情都不好。

    公孙佳的心情却很好,她饶有兴致地给自己女儿张罗着宴席,写了帖子请各路亲友来见证定襄府还是定襄府。凡与她亲近的,多有不忿,单宇已经跑去问智生、智长:“有念经祈福的,那你们会诅咒吗?”

    最恨的还数大长公主,她万没想到自己才从章嶟那儿讨了些便宜,自己最疼的外孙女儿就被敲了竹杠。

    “那是命根子啊!”大长公主哭了。喜酒也没去吃,坐在钟祥牌位面前哭了一宿。

    宫里,吴宣也在哭,三天三夜了,四郎没见好,依旧是半死不活的样子。章嶟什么办法都想到了,恨得将装舍利子的宝匣抱起来摔了,最后一拍脑门儿:“取我的金丹来!”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凌晨四点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