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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毅谦的沉默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了,李昭德默默坐在了椅子里,她想了一下当年先帝的处境。
幼小的东宫不可能有能力掌握朝堂,所以他必须选择一把刀,纵使她心里从不赞成宦官干政,但是想来当时先帝除了利用直廷司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宦官干政弊大于利,所以提领直廷司的人选便显得分外重要,因为一个不慎,其结局就是宦官窃国,牵机之毒她虽然没有用过,但是也听说过,中了牵机的人,只要十年按时服用解药,到了第十年毒自然能解,只是身体会比常人差上一些。
但是用毒牵制的办法到什么时候都是下策,而这时先帝却发现了周家的后人,周家世代清流,骨子里自有一股任谁都无法抹去的清贵,用宋离,至少先帝可以最大程度放心直廷司不会在他的手中失控,成为乱国的祸患。
只是帝王生来便不会信任任何人,所以他还是要用牵机牵制住宋离,让他在这十年间甘愿成为制衡内阁的一把刀,而事实证明他的眼光并没有错,这七年间,大梁虽然已渐腐朽,但是朝中也因为有内阁和直廷司两大势力而保持了一定的平衡。
“先帝留下的圣旨是不是和翻案有关”
事已至此阎毅谦也没有继续掩饰的必要了
“没错,那封遗旨确实是为周家翻案的。”
其实先帝交代的事情远不止这些,但是阎毅谦不想妻子知道那帝王冰冷的心术,到这里便已经足够了。
年节前三廷休沐,李崇其实在宫内除了看折子也没什么事儿做,他想见宋离,但是又觉得见了面恐怕气氛会分外尴尬,还不如不见。
好在年节当晚照例要在摘星阁设宴群臣,到时候应该怎么都会见到宋离,这么想着他也按捺住了心情,开始翻看昨天礼部上来的折子,年节当天,京中便开始第一轮的龙舟比赛,李崇强自压住有些定不下来神的心情去看了看比赛的场次。
但是没看一会儿他又烦躁地抬头,脑子再一次飘到了那人的身上,自那天灯会分别都快六天了,宋离就真的一次都没出现,一个折子都没上,一个口信都没有,他这会儿会在做什么在府中看书看折子身边有谁
宋府中,一只圆滚滚的橘色小猫儿趴在软塌边上,毛茸茸的尾巴在榻上一扫一扫的,两只白色的前爪正在扒拉一个线团玩,而它身边的人此刻靠在软榻上闭眼养神,略显苍白的手搭在它的头上,修长的手指偶尔会揉一揉它的耳朵。
宋才将午后的药端了进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宋离自那天晚上灯会回来之后便有些沉默的出奇,虽然这人平常也不是个话多的人,但是这一次他老是觉得他有心事压在心底。
“督主,用了药到榻上睡一会儿吧。”
宋离这才缓缓睁开眼睛,眼底的清明昭示着他方才也没有睡去,他接过了药碗,一饮而尽
“去准备一下,今晚我要去别院。”
宋才低头应了,外面的天渐渐暗了下来,
直到天彻底黑了下来,宋府正门前那辆黑楠木车架缓缓朝北而去,同时偏院儿的一个角门一顶不起眼的小轿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进了一处不起眼的别院后门。
这别院从外瞧着像是一处已经好久没有人住了的院子,院内的花园也已经荒芜,唯有一处院落里的主屋有些亮光。
宋离身上裹了一件玄色的大氅,帽兜挡住了有些苍白的脸,他微微摆手,从身侧的人手中接过了灯笼,只身进了院子。
宋离进了屋子,将身上的大氅脱下,在屋内已经升起来的暖炉旁烤了烤手,随后坐在了桌边,将红泥炉上已经烧开的水拎起来,泡了一壶茶,茶香刚刚飘散出来,门便再一次被推开,进来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阎毅谦。
宋离抬头,唇边浮现了一抹极淡的弧度
“王爷来了,茶刚好。”
阎毅谦坐在了他的对面,目光触及眼前人的时候微微有些皱眉,他是习武之人,对人的气息非常敏感,他明显感觉到宋离的气息很弱,呼吸短促无力,牵机虽然会削弱人的身体,但是绝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是染了风寒”
宋离抬手将茶放在了阎毅谦的面前,轻声开口
“嗯,入了冬风寒总是不太容易好,采石场多谢王爷派人相助。”
阎毅谦微微摆手
“刘庆元是重要的人证,总不能死在王和保的手上,不过经此一事,王和保必然已经警惕起来了,积谭司中到底是谁仿造了那封信恐怕越发不好查了。”
宋离并未有任何遮掩地开口
“王和保如今已经是惊弓之鸟,王爷应该已经收到了些消息,如今京城中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阎毅谦的面色凝重了不少,他早便在王和保的身边安插了人,纵使他在京中并不掌兵,但是他从军多年,军中但凡有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他都能立刻察觉到。
“构陷周家的名头足以让整个王家陷落,王和保这些年以太后为尊,如今陛下初露锋芒,和太后划清界线,王和保在内阁中也不甚得意,真的到了最后一刻他未必不敢铤而走险,害陛下,立幼君。”
话音落下阎毅谦的神色已经冷肃一片,他碍于北境军权从不过多参与朝政,但是这绝不代表他不关注朝政,他决不允许朝中有人因为一己私利谋害君主,动摇社稷。
宋离知道阎毅谦对此事的态度
“不瞒王爷,我手中的人已经盯住了太后身边的琉钰,禁军换防在即,太后有意趁年节期间在宫内对陛下不利,王和保就算之前有些犹疑,这一次他也必然会孤注一掷,在这京城中,他们眼中最大的障碍便是王爷和我。”
阎毅谦的眉头紧拧,他是看出了军中不对,猜到他们可能会对陛下不利,却不想会这么快,毕竟若是要比在宫内眼线,这大梁朝中恐怕没有一个人能比的过宋离,他从宫内得到的消息必然要比他在军中的要快。
“若是如此恐怕王和保现在想的便是如何将我调离到北境,而京中,督卫军和
你便是他最大的障碍。”
宋离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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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按照旧例,年节宫宴后的第五天陛下需要亲率文武百官至皇陵祭祖,皇驾驾临前皇陵的守卫会由督卫军和御林军接管。
我已经准备好了折子,宫宴之后我便会让人伪装成我的模样率督卫军前往皇陵,至于北境,便需要王爷自己想办法了。”
阎毅谦已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宫宴之后的五日休沐期间,是王和保和太后最好的下手机会,只要让他以为他们都已经离开了皇城,那么大概率他们一定会动手。
“这个倒是不难,北牧本也经常在冬季袭扰北境,伪造一份北牧袭边的折子倒是容易,届时我会埋伏在城外,只是宫内便插不上手了。”
宋离开口
“宫内我自会安排。”
宋离提领直廷司,在宫内的势力自然不容小觑,他说能做到,阎毅谦便信他,只是还是开口
“此事关乎陛下性命,关乎大梁社稷,督主务必慎重。”
宋离轻轻提起茶盏,碰了一下阎毅谦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
阎毅谦也提起了茶盏,冲他微微示意,喝尽了茶。
宋离这才开口
“王爷,我今日来还有一件事儿想要和王爷商量。”
阎毅谦微微抬手,示意他但说无妨,宋离轻声开口
“王爷知道,先帝临终前念及东宫幼小,不得不用了直廷司这把刀,但是直廷司比之内阁来说才是真正的一颗毒瘤,陛下既要用它,又怕这颗毒瘤遗祸大梁,帝王之谋不会将所有的胜算全都赌在一颗毒药上。
先帝临终前答应我只要我做到所诺之事,便会成全我心中所想,这大梁上下,能让先帝放心托付之人除了王爷我不做他想,所以想来先帝会留给王爷一道遗旨,只是那道遗旨面世是有条件的是吧。”
虽然是个问句,但是宋离的声音却分外笃定。
这话却让阎毅谦心下微叹,也难怪宋离能够这么多年和王和保相斗能不落下风,这份敏锐确实非常人所能及。
先帝留给他密旨一事其实当年并没有让宋离知道,宋离只知道牵机的解药在他的手中,而他不光料准了他的手中有密旨,还料准了密旨打开的条件。
到了如今阎毅谦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了,他微微闭了一下眼开口
“没错,这密旨的内容便是为周家翻案,陛下着我不得在王和保被灭时拿出圣旨,而要等上一年。
打开的条件便是王和保被清算之后你宋离不可把持朝政,不得结党营私,但凡你越雷池一步,那封遗旨便会化为飞灰,周家众人将永远无法翻身,必要时,我会杀了你。”
这话皆是帝王心术,冰冷无情,周家清贵之家,周合礼一生恪守臣格,直言进谏,规劝光帝,以至于满门被灭,阎毅谦知道,周家不是死在了王和保的构陷里,而是死在了光帝的刚愎自用中。
而先帝明明白白知道当年那桩惨案的始末,也清清楚楚知道
宋离是周家留下的后人,但是在翻案和利用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后者。
他选择利用宋离为周家翻案的决心,利用宋离作为周家之后对天下那一份刻在骨子里的责任,用一抹牵机榨干他所有的价值。
让他心甘情愿成为那受万人唾骂的权宦,但是最后他还是有着帝王不可磨灭的猜忌之心,留下了那一封圣旨,作为悬在宋离头顶的一把刀。
宋离听到这些话没有半分的意外,甚至他轻轻笑了起来,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了一抹道不明的苍凉,他饮尽了眼前的茶,眼底变得有些空茫
“王爷,今日我便用一样东西换你提前拿出那封圣旨。”
阎毅谦微微皱眉,就听对面的人继续开口
“王爷应该知道这么多年直廷司下有多少冤案,各地的守备太监甚至胆敢插手军务,大吃空饷。
王爷通读史书,应该知道宦官干政在任何王朝都必将演变成一场灾祸,直廷司本身便是君权之下一个畸形的产物,它的存在早晚会是大梁一颗甩不掉的毒瘤。
纵使我死了,直廷司中还会有新任的直廷司督主,而若是想要让直廷司失去危害朝纲的能力,便是将它彻底抹除,从此宦官不得干政。”
宋离的话掷地有声,哪怕如阎毅谦也被他的话震慑了一瞬,毕竟直廷司已经历经四朝,势力越发不受控制,如今的直廷司能和内阁分庭抗礼而又没有霍乱超纲是因为此刻直廷司的督主是宋离。
若是换一个人呢直廷司很可能不受控,而杀掉直廷司的督主则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阎毅谦隐隐猜到了宋离要做什么,但他还是开口问出声
“你想用什么换圣旨”
宋离抬头,漆黑的目光深不见底
“用整个直廷司,这么多年我的手中不光有冯吉吃空饷的证据,还有直廷司所造冤案的证据,守备太监通敌,兜售军火的证据,王和保倒下之后,直廷司必然势大,而这些证据便足够处理直廷司如今位高权重的大珰。
待再过两年,陛下羽翼渐丰,再逐渐削弱,直到裁撤整个直廷司,如此一来,王爷当不会再担忧我和直廷司危害超纲,我希望这一次王和保谋反后,王爷便能拿出圣旨为周家平反。”
他本想亲自做完这一切,但是他恐怕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他用要亲眼看到周家被正名。
阎毅谦没有想到这么多年宋离竟然是这个打算,他不得不敬佩他的手段,赞叹于他的智谋,七年的时间,他谋划了这么大的一个局,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王和保所领的内阁集团和直廷司同归于尽,还如今的陛下一个崭新的朝堂。
他半晌没有说出话来,他知道先帝的担心是多余的,宋离自始至终都是那个清贵卓然的周家二公子。
“好,本王答应你,周家的案子已经拖了这么多年确实应该平反了,而你也该恢复从前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上。”
却不想宋离却微微摇了摇头,唇边的弧度有些涩然
“不,王爷只
需要让圣旨面世,为周家先祖正名,让我弟弟改回周姓,至于我,不用了,周墨黎早就已经死在了十五年前的家变中,这世间再无周墨黎,只有满身污名的宋离,周家的门楣便交给书循吧。”
从他踏入宫的那一天他就知道他此生再也不配姓周了,无论因为什么原因,他的手中都已经沾满了鲜血,这么多年他做过很多违心的事,桩桩件件都有悖周家祖训。
阎毅谦握紧了杯子
“你大义于大梁,周家英灵在上,必然不会介意你这些年的作为。”
宋离笑声中充满悲凉,半晌抬眼看了看一身正气凛然的阎毅谦
“这世间如王爷一般持身方正,一心为大梁的能有几人呢世人眼中的宋离早就已经和恶贯满盈的直廷司融为一体了,这一辈都抹不掉,扯不开,直廷司终将被清算,不该出现一个所谓的忠义之后,我早就已经无法脱身了。”
阎毅谦久久不曾开口,宋离却笑了一下
“就让曾经的那个周府二公子成为众人心中的叹惋吧,就算是王爷成全我心中的一个执念。”
阎毅谦心底的涩苦无处言语,最后他终究还是点了下头,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中升起了一些凉意,先帝在给他这封圣旨的时候目光耐人寻味,曾说了这样一句话
“以后的路如何走都看他的选择。”
当年他未曾多想先帝的这句话,但是现在想来,或许先帝早就料到以宋离的风骨,决计不肯再以权宦之身认祖归宗,所以他也不必担心宋离成为周家人之后再把持朝堂。
这一晚的对话都由宋离牵着走,阎毅谦隐约还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宋离这么多年都已经等了,如今终于可以清算王和保了,按着他的耐性,应该不至于立刻和他和盘托出底牌,宋离有些太着急了。
他抬眼看着眼前过分清瘦的人,听着他几次压抑不住的咳声,最后他有一个可怕的猜测,忽然,他出手如电,瞬间扣住了宋离的脉腕,他虽然并不精通医学,但是习武之人对人的脉象还是十分了解的。
手下的脉动细弱如丝,既缓又迟,透着一股深深的滞涩无力,这不该是中了七年牵机应该有的脉象,这脉象甚至瞧着已经有些病入膏肓的模样了,他的心中骤然大惊
“怎么回事儿中了牵机也不该如此啊”
阎毅谦的武功在大梁都数一数二,宋离自知挣不过他,索性也没有再挣扎,只是静静吐出了两个字
“红蔓。”
阎毅谦的心中一沉
“红蔓之毒,这不是后宫常用的毒药吗谁给你下的太后还是”
红蔓这个药还是他从李昭德那里听来的,这是后宫惯常用的药,会让人慢慢衰弱至死,他的话问了一半儿忽然顿住了话头,因为李崇和太后一向不和,他对太后的防备之心自然不一般,这毒只可能是陛下才会有机会下给他。
宋离从他的手中收回了手腕,故作笑意地开口
“这下王爷可以放心了,我
必然不会把持朝政了。”
我回去便问问长公主,这毒有没有办法解。”
阎毅谦的言语匆匆,宋离并未在意这话,苍白的唇衬他的他的气色更差了两分
“王爷,生死有命,索性我想要的很快就要实现了,这么多年朝堂中我也未曾结交过哪个真心值得托付的友人,如今思来想去似乎只能多和王爷说两句了。”
阎毅谦听着这话心中又酸又涩
“你说,只要本王能做到,定然应你。”
宋离的眼底终于浮现了一抹真实的笑意
“家变的那一年循儿才六岁,我到京城之前便将他托付给了家中值得信任的老仆安置在了扬州,这么多年也没怎么见过面,好在他还算争气,去年秋闱中了举人,如今已来京中准备春闱。”
阎毅谦的眼中有些赞叹的笑意
“小公子今年应该才刚及弱冠吧这么小便中了举人果然周家就是门风不凡。”
虽然举人比不得进士,但是这样二十出头的举人也实属不凡,他猜想宋离此刻提及弟弟是不是想要让他设法在这一次科举中照拂一二
虽然他从不削于这等门路,但是转念也想,皇家和朝廷实在欠周家太多,如今宋离是这般情况,周家只剩下了一条血脉,若是宋离开口,虽然违背原则,他也愿意活动一二许周小公子一个进士出身。
弟弟被夸赞让宋离的脸上都多了一点儿生气,难得打趣开口
“王爷该不会是以为我想托王爷在科举中照拂幼弟吧”
阎毅谦一愣,宋离这才开口,眉宇间有少见的锋芒傲色
“我是想让王爷为周家平反后不要立刻查明循儿的身份,可以对外宣称寻找周家后人,待到春闱结束之后再认回循儿。
我周家男儿自是要堂堂正正科举出身,我也想看看他能否凭自己的本事得个进士回来。”
阎毅谦举杯
“当真是清流风骨,好,本王便应你此事。”
宋离举杯轻碰,正色开口
“王爷已知我没有多少时间了,循儿还小,周家只剩这一条血脉,若我身故,幼弟还望王爷多加照拂。”
阎毅谦压下心中苦涩
“本王应你。”
宋离总算是心中踏实了一分
“还有一事,便是如今的督卫军统领魏礼,他是个人才,当年是因为我救过他一命才执意要跟在我身边的,这么多年他手上未曾沾染什么不干净的事,若是好好培养,也未必不是个将才。
这些年是我埋没了他,日后还望王爷搭救一二,让他能堂堂正正到军中做个军人。”
阎毅谦对魏礼有印象,因为那一身武艺确实出挑
“好,本王也答应你。”
宋离起身,长袍坠地,未曾一言,一偮到地,便是无声的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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