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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界,乐安院内,入目即是荒凉沧夷,从前伺候的女侍们换成了身强体壮的王宫守卫,半步不离地将整座院子围了起来。
天将明未明之际,风刮在人脸上,又像是透过肌肤,刺到了骨子里。
小小的房间内,至少布置了十几重禁制结界,也没有女使在里头伺候,除了床榻上躺着的人以外,就连门窗都是紧闭的,一丝缝隙也没有留出。
不知过了多久,门嘎吱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重物落地。
有个东西被人随意丢到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大股挡不住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眨眼间扩散至空气中,冲淡了房间里原有的淡淡的香味。
清漾从噩梦中惊醒,扭头一看,瞳孔蓦的收缩,她顾不得身上的伤,踉跄着下地,长发缠在肩头,缠在腰间,也贴在被冷汗渗透的额心处,像是一张黑色的迷网,一点点收紧,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汛龟!汛龟……”
等看清楚地上那摊蜿蜒着汇聚成小水洼的鲜红血液,再一看躺在地上,已经现出原形,不知是死是活的汛龟,清漾的手指头抖得不成样子。
大妖几乎是受到了致命的伤害,他的本体是一只桌案大小的金龟,可现在,那层覆盖在面上,厚厚的龟壳被人用一种极端残忍的方式从中暴力划开,露出里面鲜嫩柔弱的内脏。而一眼看过去,最触目惊心的伤口,莫过于那一段长长的脖颈,几乎从正中间砍了下来,原本上面布着的漂亮的金色细纹黯淡得几乎辨认不出来。
“汛龟你怎么样了……你不要吓我。”这个时候,最先有反应的,是眼泪,再接着,就是清漾破碎的声音,她像是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去自己的空间戒里寻找疗伤的丹药,一连给他喂了三颗,才敢伸出手指头去试探他的鼻息。
很浅,随时都可能彻底消失。
可以想象,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遭受了怎样的折磨。
空气中的血腥气太浓了,浓到清漾呼吸间都有了浓烈的铁锈味,到了后面,她甚至分不清楚,那究竟来自汛龟,还是自己咬碎了嘴里的软肉。
她抱着化为原形的汛龟,跌坐在地上,唯一能做的,便是不断的,努力地给他咽下药瓶中的丹药。
但是她知道。
这不管用的。
那些好的,真正有用的天材地宝,都已进了她的身体,为她续了命。
这些不过是低劣的,仅仅能够止血的东西。
脚步声由远及近,像是鼓点,击打在人的心尖上。
一道修长从容的身影,从房内的结界中显现出来,他像是一片柳絮,轻飘飘落地,存在感又强到令人无法忽视分毫。
“孚、祗。”清漾抬眸,掩饰不住的哭腔中终于无法掩饰的带上了仇恶痛恨之意。
少年对她话语中的咬牙切齿根本无甚反应,他睫毛很长,垂在眼下,覆盖着一片浓密的阴影,整个人显得安静又干净,一点人间烟火气息都不曾沾染。
少年漂亮的长指间,簇着一团干爽的帕子,颜色温暖又明亮,他一点点地将手背上蜿蜒的绯红色血纹擦干净,动作认真而专注,月将从空中坠落,最后一点光亮落在他的肩头,他是比月光更清隽的存在。
“清漾姑娘。”等将手指上的血痕彻底擦干净,他才像是回应一样地颔首,嗓音清润好听,“汛龟活不了了,姑娘节哀。”
清漾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
她无法理解这世上为什么会有人,能将死亡二字,说得如此诱人。
“是你、是你杀了……”清漾嘴唇蠕动,张张合合,半晌,也只吐出了这么几个字。
孚祗眉目清隽,耐心的听她说完,而后,道:“是我捉了他,亲自审问,抽筋剔骨,再送来给姑娘过目。”
这一刻,清漾全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一样,再接着,那些一直堆积在心里,深深压抑住的情绪,便千百倍的翻涌出来,像是炸开了的岩浆,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灼痛,融化,最后化为碎屑,化为脓血,一点点地拼凑进骨髓深处。
“这就是,你们所说网开一面?”恨到了极致,她反而平静下来,一字一顿地问。
“星主之令,留你一命。”孚祗的情绪仍旧没有什么波动,声音好听得像是在讲情话,“而我只服从于姑娘。”
“任何想伤害姑娘的人,我都不会姑息。”
“南柚明面上,只让你抽我两成血脉,你不也毁了四成吗。”清漾呵笑一声,脸上泪痕清晰,模样前所未有的狼狈。
“姑娘年少,心善,凡事想着留一线,不欲置你于死地。”孚祗声音清透,带着居高临下的冷淡意味:“而我不是善人。”
“你算计他人的时候,就该想到失败的下场。”
“这本就是南柚欠我的。”清漾伸出袖子,擦干了自己的眼泪,她咬着牙,道:“如果不是她,我不会颠沛流离,孤苦无依,他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团聚,我却只能靠想象父母亲的样子,撑过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日子。”
孚祗神色从始至终十分淡漠,像是看笑话一样,清漾渐渐歇了声音,半晌,她哑着声音道:“我要见王君。”
见少年没反应,她有些急了,伸手去扯孚祗的衣袖,麻木地重复了一遍:“我要见王君。”
孚祗像是耐心用到了尽头,终于不耐烦了,他退后一步,悄无声息从窗口跃出,在微薄的晨雾中,像是一只翩跹灵巧的蝶。
清漾抱着奄奄一息的金龟,哭得哑了声音,身体却一动也不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天大亮,外面又开始下雪。
汛龟身体细微地动了一下。
清漾感觉到了,她急忙垂眸去看它,问:“汛龟,你感觉好一些了没有?”
汛龟化为了人形,妖族对生命的流失感知尤为敏锐,他一醒来,就看穿了自己的身体状态。
连这些微一些气力,都是因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是不是很疼?再吃些疗伤的药吧。”清漾伸手去够那个瓷瓶,被汛龟阻止了。
男子面色苍白如纸,一丝血色也没有,再配上纵横交错的伤疤,触目惊心,清漾的眼神都不敢在那些伤口上过多停留。
“姑娘,臣的时间不多了。”他喘了一口气,竭力让话语平稳:“接下来,臣说的,你都要听清楚。”
清漾泣不成声,点头又摇头。
“三,三日后,花界之人会来接你回去,我原本想着,花界内乱,回去后,日子不会好过。”他说一句,顿一下,“好在,现在花界主政的,是夫人一脉,这一支,人丁凋零,也正因你血脉尽封,对真正有野心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威胁。”
“趁着这段时间,姑娘好好养伤,将身体养好了,才能筹谋其他的事。”
“大人留给、留给姑娘的那个盒子,姑娘务必藏好,等回花界之后,便可打开了。”
他眼珠子动了一下,声音弱下来:“臣愧对大人的嘱托,望姑娘日后,千万珍重自身。”
他的气息在话语最后一个字吐落出来的时候蓦然断了。
清漾的膝盖上,一只巴掌大的金龟闭上了眼,少时,一颗乳白色妖丹落到她的手掌心中,毫无排斥融入了她的身体。
她捂着自己的脸,忍了再忍,哭出了声。
至此,所有关心她的人,都离她而去。
她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告诉自己,她不能倒,不能就此认命。
往后的路,真的只能她一个人走了。
退一步,就是悬崖碎骨,万劫不复。
青鸾院,星主对着雪景,自斟自饮,酒一杯接一杯下肚,直到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流枘十分自然地抽了下他手中的酒盏,没抽动,凝目一看,星主朝她比了个一的手势,道:“东边云闪山送来的酒,昨日才到,再让我尝一杯。”
流枘有些好笑地松了手,坐在小案几的另一边,乌发堆叠,如云似绸,眉眼侬丽,她问:“横镀的事,你没告诉右右?”
“原本是想告诉的。”眼见心事没能瞒过她,星主苦笑:“她还那么小,何苦背负那种复杂的东西,想一想,便罢了。”
他眼前仿佛又浮现了白日的画面,小小的姑娘眼神澄澈,个子还不及他大腿,不论是控诉委屈还是闹腾脾气,都是干净而随心的,这样的画面,让他将到了喉咙口里的话都咽了回去。
“我怕她胡思乱想,心里反而生了疙瘩。”流枘蹙眉,轻声道:“这次回来之后,她的性子变了好些,人瘦了,话也少了。”
“再等她大一些吧。”星主饮下一杯烈酒,喉咙里火一样的烧。
流枘随着他的目光,看向院外与星界其他地界不同的生机勃勃景象,纤细的手掌握了握,道:“若不是看在横镀的面上,清漾的命,焉能留着。”
“罢了。”她蓦的闭了下眼,“没有当日横镀,右右无法安好出世,他用自己性命全了这份忠义,清漾是他唯一的血脉……”
“这次之后,就当我们还他一命,不再相欠了。”
“其实这事,我的意思,是该告诉右右,让她自己做决定的。”流枘点了下眉心,有些发愁地道。
“这事只能由我出面。”星主放下酒杯,道:“乌苏等人同我和横镀一起长大,我大致能知晓他们的想法,之所以求情,是因为右右躲过一劫,未曾受到重创,他们便觉得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换一句话说,今日坐在王位上的若是横镀,右右闯下如此祸事,他们也会因为我,而向横镀求情。”
“不是不疼右右,也不是厚此薄彼,而是因为跟右右相比,清漾寄人篱下,更让人疼惜。”星主自嘲地扯了下嘴角:“可事实上,此事之前,我对清漾,自认为不比右右差,右右有的,不会少她,却没料到,如此偏袒,反而助长了她的野心。”
“刀未割到自己身上,谁也不会喊疼。”流枘面对乌苏他们,没什么客气的话语。
“右右年岁尚小,并未执政,便是将此事告诉她,也只是徒增烦恼,若是她决定处死清漾,那群人会如何看待,一个连自己救命之恩都未有丝毫顾念的少主,将来真登上那个位置,能坐得好,坐得稳吗?”
“说白了,不论如何,这件事,右右不能插手,她从始至终表现出来的,都只能是不知情。”星主的声音凉了下来:“我情愿给她留下因为我的偏爱,而不得不跟清漾和平相处的幼年记忆,也不想她是因为身边之人次次耳提面命提醒她欠横镀一条命,而不得不次次容忍,主动原谅清漾。”
“她是我的女儿,她没有欠人什么。”
流枘也觉得头疼棘手,少时,她颔首,轻叹:“暂时,也只好如此了。”
“有件事,我一直想同你提及。”
“星界的朝堂,是时候该肃清肃清了。”她的声音轻柔,姣好的脸颊上却布着一层细密的寒霜,“我原本不想过问这些,但南咲,你不觉得,你对乌苏等人,太过宽纵了吗?”
“我知道你念着什么。”流枘徐徐道:“但也正因为这个,这千年来,他们动辄置喙你的决定,君不成君,臣不成臣,你这样,日后右右也不好接手。”
星主颔首,见她脸色不太好,绕过桌子近前,握住她的手,一触,便蹙了眉,他问:“手怎么这么凉?身体不舒服?”
流枘难得咬了下唇,很低声地道:“气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