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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道身影悬浮于烈日之下,女子的厉声斥问,响彻在天地之间:
“……你难道就没有半点良心?我师父当年可曾亏待过你半点?剑皇城的人都没开口,你先跳出来唱反调,你怕我师父回来,抢了你的位置不成?……”
声音怒不可遏,但其中也不乏激将和祈求。
桃花尊主很明白,目前的局面下,上官玉堂松口,师傅不一定会安然无恙;但上官玉堂不松口,那天王老子来了,也没人能把她师父救下来。
可惜这些话语,已经没了什么意义。
在场其余尊主剑皇,在上官玉堂开口后,对于该不该给梅近水浪子回头的机会,心里都有了答案。
上官玉堂说得没错,能走到山巅的修士,道心之坚定远非常人可比。
邪道可能有朝一日想通了弃暗投明,正道也可能想通了走上歪路,但绝不可能在正邪之间反复横跳,特别是梅近水这样的巅峰修士。
梅近水能去幽萤异族,必然是有自己坚守的心中之道,哪怕几千年下来发现自己真错了,以山巅修士的心性,要么无颜苟活于世,要么隐忍潜伏在幽萤异族,来日将功补过,哪有灰溜溜跑回老家悔过的道理?
由此,在场众人,面色都转为了严阵以待。
上官玉堂面对桃花尊主的怒骂,并未动怒,最后警告道:
“此事与你无关,你现在离开,念在你们师徒之情的份儿上,今日冲动之举既往不咎。身为一方尊主,你要分清公私的界限,若一意孤行与我等动手,你明白下场。”
桃花尊主自然知道她的做法不对,但授业恩师安危在前,忠与孝她选哪个都是错;所有人都大公无私,她也大义灭亲的话,师尊往日的付出难不成都喂了狗?
桃花尊主显然不会听从劝告,她还想软硬兼施,让周边众人改变主意,但尚未说话,身后的女子就先开了口。
身着雪色白裙的女子,面对显露敌意的众人,依旧态度随和:
“玉堂的性格一点都没变,大是大非之上从不犹豫;倒是莹莹,你的性子该改改了。”
“师父……”
“不必为我担忧,我今天过来,不是求死,又岂会站在这里,等你们商量怎么对付我。”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的脸色出现了细微变化。
他们把梅近水围在这里,迟迟不动手,除开对昔日故人的尊重外,也是因为摸不清梅近水的意图。
在场三元老四剑皇,代表了玉瑶洲顶层过半的战力,遇上谁都能杀,梅近水再强,也不可能一个打他们七个。
可以海近水的道行,更不会活够了跑回来送死,如果此次现身是事先谋划的话,问题可就大了。
高人去哪里都是高人,梅近水在幽萤异族中地位不低,必要之时能把幽萤异族的顶层大佬全叫来。
如果梅近水此行是想率异族部众突袭玉瑶洲,她在这里调虎离山,那很可能此时此刻玉瑶洲已经沦陷大半了。
念及此处,三元老四剑皇暗暗以神念感知各自老家,好在玉瑶洲各地一切如常,没有异样。
梅近水没有卖关子的意思,继续道:
“这次过来,一是彻底灭了无冶子,完成故人的遗愿;二是和你们叙叙旧,彼此道不同,但交情尚在,太久不见,确实想念了;第三嘛……”
梅近水说到这里,忽然低头看向了所有人都没注意的脚下。
在场尊主剑皇,神念集中到了梅近水所看的位置,却见远方的山坡上,站着四个不算面生的人,梅近水望的是其中一个面相极为年轻的俊朗剑侠。
“这位小友的诗不错,‘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此诗是我听过最好的一首梅花诗,比朝礼那打油诗强多了。以前都得现身当面一叙,这次既然顺道,就没有破例。”
“……”
全场鸦雀无声。
这个鸦雀无声并非震惊,可能有一点,但不是主因。
主因是仙道枭雄剑拔弩张的场合,梅近水忽然念一首好诗,各大尊主剑皇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回应;这种场合下,他们总不能来句“妙哉妙哉”吧。
左凌泉本来在远处面色严肃地旁观,忽然被天上众神注视,微微愣了下;听见那个女子当众念诗后,尬得头皮发麻!
什么鬼?提我作甚?
左凌泉想开口解释一句,但当前这场合,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
好在天上的白衣女子,目光并未在左凌泉身上停留多久,夸赞一句后,就转向了左凌泉身后,那个暮气沉沉的老剑客身上:
“你有话要问我?”
众人闻言,把目光转了过去,却见往日名震中洲的‘陆十三’,此时愣愣地站在原地,犹如失了魂儿的垂暮老叟。
老陆虽然不是中洲剑皇,但位列十三,其实也就差了一步而已,能露出这种失魂落魄的模样,说明心湖翻江倒海,已经到了没法压制的地步。
在火镰谷殊死一搏之前,老陆曾听林紫锋说起过,幽萤异族有一位高人,可能帮到他。
老陆对此半信半疑,或者说心存侥幸,看到今天这场面,如果他猜得没错,林紫锋说的高人,就是面前这位能让尊主剑皇都为难的女子。
老陆曾经跑遍千山万水,发了疯似的求助高人名士,想寻找挽回曾经的方法,但得到的答案,皆让人失望而归,这可能是他距离答案最近的一次。
但修行一道,一问一答,就是一种恩情。
而且他如果从邪门歪道那里,得到了在正道没有的答案,那代价是什么?
老陆孑然一身,看似已经没什么可失去,但沉默良久后,还是收敛了神色,提着剑沙哑一笑:
“我陆剑尘习剑一生,错过千次万次,心中也不乏恶念,但庆幸的是,一辈子都走在正道上,没有落得林紫锋那样众叛亲离的下场。所以,我没什么要问的。”
这句话,表明了正邪不两立的界限。
‘取之有道’便是正道,他陆剑沉就算错过千次万次,错到觉得自己不配为人,不配活在世上,但只要手里还握着剑,就宁可余生自食苦果,也不会向邪门歪道摇尾乞怜,去求那后悔药!
天上几位曾经被陆剑尘求过的仙家巨擘,大略明白陆剑尘方向想问什么,闻言不乏意外。
梅近水见老陆如此作答,并未多说,收回目光看向虎视眈眈的众人,开口道别:
“再会了。至此一别,再见不知何时,望各位能一切安好。不过彼此道不同,迟早会再遇上,你们也不要心存侥幸;正如玉堂所说,我想做的事儿,没人能左右,到时候你们挡不住,我也不会对你们留手半分,就如同玉堂要杀我一般;大道之下,不存私情。”
说完最后一句,梅近水的身体逐渐虚幻。
几位尊主剑皇,见梅近水要逃,自然会阻难,但顺着神魂波动追踪,却发现梅近水的本体,竟然是桃花潭的那棵祖树。
一直心急如焚的桃花尊主,发觉此景,眼神化为了茫然不解。
“那棵桃树为我所种,用来看护莹莹长大,与我本命相连,否则孟章神君赐下机缘,岂会放在那棵桃树上。你们也不要把树砍了,长这么大不容易,我已经抹除了联系,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海近水消失之前,想了想,又看了左凌泉一眼,叹道:
“顺应天命者悲,抗逆天命者死。其实走哪条道都不容易,但无前人栽树,哪来的后人乘凉……”
话语未尽,身形已经彻底消失。
同一时刻,远在桃花潭的那棵祖树,似乎有什么东西消失了,少了几分往日的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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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如其来的巅峰对峙,在梅花香气消散于天地间时悄然结束。
八位尊主剑皇,并未放松警惕,顺藤摸瓜把所有可能的地方搜索了一遍,但源头都指向了桃花潭内,那棵扎根千年的祖树。
祖树在窃丹之战前就已经种下,是桃花尊主的立足之本,梅近水离开后,三元老也舍不得毁掉这棵能联系上孟章神君的神树,只抹去了石碑上的字迹,却没想到祖树和梅近水还有联系。
回头一想,这其实也在情理之中,梅近水只有桃花尊主一个徒弟,在乱世之中,把徒弟放在眼皮底下看护是人之常情。
海近水道行很高,对五行术法的研究,不比当世任何人弱,暗中在祖树上留下印记,外人很难发觉。
虽然梅近水说抹去了联系,上官玉堂和其他两位元老一起查验,也没发现蛛丝马迹,但为了安全起见,三人还是联手,在桃花潭内开辟了个小天地,把祖树隔绝在了其中。
这样海近水即便还留有联系,想过来也得先破开小天地,基本杜绝了桃花潭被监听的可能——当然,桃花尊主也没什么好监听的,整天喝大酒根本不管事儿。
虽然梅近水来去匆匆,已经走了,但带来的余波,并未结束。
沙海这边,四位剑皇没有进入九宗地界,事毕后三人折返,剑骑黄鹤留了下来,探望有些交情的老陆。
中洲剑修大半是散修,出门在外架子没八尊主那么大,黄鹤更是如此,在中洲人缘极好,和老陆是一起喝酒结识。
黄鹤从打扮到言谈举止都像个书生,对琴棋书画也有些研究,听见梅近水念的那首梅花诗,当时不好评价,但记忆犹新,结束后本想去见识下那位耳闻已久的九宗剑道奇才。
可惜,左凌泉被怒火中烧的桃花尊主堵住了!
女人发起火来,那叫一个不讲道理,剑仙黄鹤是明白人,可不敢跑去当老好人拉架,转身找到了老陆,却见老陆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山顶的老树下发呆。
“小陆,怎么失魂落魄的?要不要黄叔给你开导开导?”
黄鹤成名比老陆早,按照彼此年龄算,自称爷爷都是老陆占便宜。
但黄鹤面容看起来不到三十,在头发花白的老陆面前说这话,怎么看都有些欠打。
好在老陆此时此刻,没心情回应这玩笑话。
山风猎猎吹着麻袍,老陆把长剑横在膝上,目光望着遥远的天际,眼中尽显落寞。
但不知为何,老陆往日身上那股半只脚入土的暮气,消散了很多,以至于老陆容貌没变,看起来却好像年轻了些。
黄鹤位列剑皇城第七,道行与眼力自不用说,瞧见这气象,眼神意外:
“你找到了破境的契机?”
老陆没有回头,也没有运功去抓住那一丝难得的契机,沙哑道:
“想活的时候没法活,想死的时候没法死。本以为再熬个十几二十年,这辈子就解脱了,不曾想这时候,老天爷又把千年寿数摆在了眼前;说好的剑心崩碎、心劫难解、此生再难存进,这老天爷的心思,是真琢磨不透。”
黄鹤不清楚老陆曾经的具体细节,只知道老陆是为情所困。他在旁边坐下:
“所谓心结,就是心里有东西放不下。你方才不管想问什么,对你来说肯定都很重要;最后没向幽萤异族开口,说明守住了心中之道,道心稳住,破境的契机自然就来了。”
老陆摇了摇头:“那我更不是个东西。”
“嗯?”
黄鹤不解。
老陆并未解释,因为黄鹤不明白,他守住道心,放弃的是什么东西。
红颜在海边苦等数十年,父母在家中苦等一辈子。
刚才有个挽回的机会摆在面前,虽然很渺茫,但确实有,就只需要他问一句话。
但他却因为所谓的‘正道’,放弃了这个机会。
老陆知道这样没错,身为剑客,他应该这样做,但这样一来,就更加愧对父母发妻。
正道和曾经的至亲至爱都不能辜负,却又不能两全,他顺着心意选择了前者。
这样确实得来了破境的契机,但有什么脸去接受,用挽回曾经的机会换来的这一点契机?
老陆不会背离正道,但也不想再辜负曾经,所以最后还是选择了用余生来赎罪。
老陆用手指摩挲了下膝上的佩剑,站起身来,拖着暮气沉沉的身体,往飞沙城走去。
踏踏——
黄鹤坐在树下,看着形单影只的苍老背影逐渐远去,叹道:
“放弃了,就是心结还没解开。这事儿我也帮不上忙,只能看你自己了。”
“后会有期。要是老夫没撑到再会的时候,也别忘了每年清明过来烧个纸,头就不用磕了,带一坛酒即可。”
“……?”
黄鹤张了张嘴,本想回骂一句,看在老陆半只脚入土的份儿上,最后还是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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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写的有点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