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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王家集的老百姓一想吃猪肉就自然地想到夏家肉铺时,便宜爹爹时来运转了,他,遇到了娘。
一个雪后的早上,爹爹一如往常,早早起床,一瘸一拐,冒着严寒,艰难地推着猪肉去赶集。路过王家桥时,从桥洞下跑出一个乞丐跌跌撞撞拦住了路,乞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爹爹给口吃的。
他定睛一看,来人虽说又黑又瘦,头发乱蓬蓬的,好歹是个姑娘,再仔细看看,倒也眉清目秀,楚楚可怜。想到散集后自家的屋子冷得像冰窖,没有一丝温情,想到孤枕难捱的漫漫长夜,村里人因为嫌弃他“命硬”,两年了,没有一个人愿意给他做媒,作为生意人的他,心中立马有了计较,当即“大发善心”载着父女俩去了集上,为他们买了两碗热汤饼,看老汉面色土黄,寻个土郎中抓了几副中药。
世道艰难,人命贱如狗,遇到爹之前,娘已经求过每一拨路过的人,个个青菜色,自顾不暇,哪愿意管别人的死活?没有一个人愿意施舍他们父女哪怕是一口饭食,看见温言善语的爹爹,对他们关怀备至,简直成了她眼中的盖世英雄,看向爹爹的眼睛自带光环,那条残腿也选择性的忽略掉了。夏娇儿想:也许是饿晕了。
“老丈,小子虽说没啥本事,却不愿看您老人家受困于风雪中,如若不嫌弃,请随小子一起回到小柳庄的家中。”赶完集的爹爹朝着外祖父作揖道。每每想起这句话,夏娇儿敢打赌,她爹活了二十多年,为了这次话不知道打了几遍腹稿,耗死了多少脑细胞,才能说出来这么文绉绉的话,要是爷爷还活着应该很欣慰吧,自己当年教给儿子的之乎者也终于发挥了作用,大作用,帮儿子娶来了媳妇。
老头自是感激涕零,一路乞讨的风餐露宿,受尽折磨与白眼,世间的冷暖尝了个遍。别说是间草屋,有时候他看见家养的狗啊猫啊都羡慕不已,好歹有个窝儿,到点儿了有人扔一口食。
多天的奔波他的身子早已亏空严重,三天的工夫,满屋子的中药味儿没能留住他的命,油尽灯枯之际,临走前闺女拉着他的手哭成泪人,他除了眼中不舍,“啊”了半天,啥都没有说出来,不得已咽下最后一口气。留下娘一个女孩子,除了哭还是哭,自然爹说啥就是啥了。
爹爹也没有含糊,棺木,灵棚,各色的社火,亲自披麻戴孝,风风光光送走了他,
外公去世时爹爹执的是晚辈礼,娘只能嫁给他。他是娘的救命恩人,是娘的天,是娘的一切,现在,他走了,娘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一心想跟着爹爹去,完全忘记自己还怀着他的骨肉,以及这个冒名顶替的闺女。这样下去,爹走了,娘也跟着走了,岂不是正好如了叔伯们的愿?不行,首要一点,先让娘自己有活下来的意愿。啊,老天爷,你老人家不知道我最讨厌婆婆妈妈了,虽说学的是中文,因为身世的原因,早早自立,是中文系里有名的女汉子,是好多女生的口中的“情人”。时势逼人!
娘躺在里屋,两只眼睛直直盯着屋顶,眼神空洞,仿佛一切都不存在。堂屋里叔伯们各怀鬼胎,小声地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夏娇儿无法开口,她在等,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叔伯们看着没有人来吊孝,他们也就不再装了,该回家歇息了。二、深夜来人
终于,看着很久没有人过来吊唁,一直向门外瞄来瞄去的小五叔最年轻,沉不住气,叹口气,好似心焦地说:“我来时候,俺娘因为金柱哥难受,一直躺在床上掉泪,午饭都没有吃进,要是没有什么事儿,我想回去看看她老人家。”
大伯急忙装作关心地说:“回去吧,有俺们在这儿,你放心回家看看婶子吧,仔细劝劝婶子,人死不能复生。”余下的叔伯们都附和着,“是啊,是啊,好好劝慰婶子。”大家都想别人先走,留下自己,分家产时有理由多占点便宜。面上一派兄友弟恭,家庭和睦的美好画面。
夏娇儿心中冷笑,她记起小五叔的媳妇刚娶不久,谁知道是不是想媳妇了,拿出老娘当借口。但她面上不显,恭恭敬敬对小五叔施了一礼,“小五叔,爹爹走了,他要是知道奶奶因为他伤心,定会不安的。烦请叔叔好好劝奶奶节哀。”
小五叔抹了抹没有一丝泪水的眼睛,装出一副伤心不舍的样子:“大侄女儿,叔回家看看你奶奶,没有事儿一会儿就回。”
等小五叔离开后,夏娇儿跪倒在地,对其他的叔伯们行了一个大礼,说道:“爹爹走得急,多亏了叔伯们连日的帮忙,明日就是爹爹下葬的日子,要忙的事儿还很多,请叔伯们都回去略歇一会儿,明天一早要大忙,累坏了叔伯们,爹爹在地下会不安心。”
虽说不到寒冬腊月,可深秋的夜晚寒气逼人,几人又不是真的和夏家亲厚,真的伤心,呆在这里多少也为一点儿面子,最主要是怕分家产时少了自家的一份,早想离开夏家,回家里和老婆孩子热炕头,只是生怕被别人比下去了。现在,夏娇儿让大家都离开,谁也不比谁多待一分儿,省得自己不在时有啥猫腻。面上说不想走,心里暗自欢喜,想着这胖丫头这点不赖,还算识趣。因此,几人佯装关心地问:“俺们走了,你一个人害怕吗?”
“躺在这里的是俺的亲爹,他害谁也不会害俺们,俺们不怕。再说了还有娘在,叔伯们放心吧。多谢叔伯们的操劳。”夏娇儿又施了一礼。
“就是,你爹爹绝对不会害你,只会保佑你,不要害怕。”几个人嘴里说着不舍得离开,说着对夏娇儿的关心,脚步实诚地飞快朝着门外走去。
看着众人的离去,夏娇儿坐在屋内的蒲团上,慢慢地向“聚宝盆”里添加纸钱,浓浓的烟雾弥漫了整个屋子,看向“爹爹”黑漆厚重的棺木,只觉得阴气森森。她定了定心神,烧了一会儿纸钱,瞅着眼前忽明忽暗的长明灯,在心中向死去的“爹爹”祈祷:
爹爹呀,你真正的女儿已经被人害死了,你老人家聪明一世,定然能看清叔伯们的真实嘴脸,我既然来了,定会拼尽全力护住娘,你也要保佑娘快快好起来,她怀着咱们夏家的骨肉,你保佑她把弟弟平平安安生下来吧。
在心里默念祷告完,空荡荡的屋子里如豆的油灯幽暗闪烁,让人心惊胆战,可能是晚上天凉,她的脊背“嗖嗖”冒凉气,双腿止不住微微颤抖。她给自己打打气,起身朝着大门口悄悄走去,没办法,如果自己的胆怯被叔伯们看出来,自己和娘定会被啃的骨头渣都不剩。
她努力去想政治课上老师讲过的唯物主义无神论,一切逝去的东西都将化为灰烬,不留一点儿痕迹,又想起同学们在一起开的玩笑:要是人死了变成了鬼,这世上早已盛不下。而且自己还爱在人前标榜自己是一名彻底的无神论者,暗暗嘲笑自己:夏娇儿,你说的好听,做的可不咋地。深吸一口气,手里拿起一根胳膊粗的棒槌,是她白天故意放在里屋的。鼓足勇气来到门口,左瞧右看,风似乎比白天小了些,模糊的月光下,四周像伏着一个个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黑乎乎的怪物,除了不远处的狗叫声,寂静的叫人害怕,哪里还有一个人影。她心里暗暗好笑,忽然想起,古人大多怕鬼,谁会趴在门口偷窥,他们现在估计躺在自家床上打呼噜呢。
夏娇儿关紧大门,闩上,不放心,又费力拖来一根大腿粗的木棍顶上,做完之后,拍拍手上的尘土,转身回到屋内。
她径直来到娘的身边,轻轻跪在床头,冰冷的土地使她的膝盖一阵刺骨,失算了,她往旁边的蒲团上挪过去,喊了声“娘”,然后“呜呜”哭了起来。
乌黑的长发披散着的夏氏,虽说生了一个孩子,多年来富足生活的滋养,加上怀孕丰满起来的脸庞更加白皙,姿色依旧动人,只是几日无心进食,面色憔悴,毫无生意,十分姿色剩下六分。听见娇儿的哭声,她心里想,听见闺女磕破了头,差点儿不行了,自己还以为是丈夫不放心,要接闺女去团聚,自己也准备跟着去,现下这副光景,丈夫还是不舍得年幼的闺女,她慢慢地伸出一只枯瘦的手,轻抚夏娇儿的头,少气无力地说:“娇儿,别哭了。好孩子,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夏娇儿听出娘的死志,紧紧攥着着娘的手,哀哀地哭。娘不吭声,只是把手放在女儿头上,好像手上的温暖能记住女儿一般。
“娘,爹爹走了,你要是也走了,女儿没有一个亲人了,要女儿怎么活?”夏氏不接话,如同一具会呼吸的躯壳,少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两眼空空,一动不动怎么活?她没有想,也不想去想。
“娘,你知道吗?爹爹曾经找大师算过,你肚子里怀的是个弟弟。爹爹知道后,欢喜了好多天。”夏娇儿并不在乎娘肚子里是弟弟或者妹妹,她是在欺骗便宜娘,中国几千年都是重男轻女,自己是个女孩,十多年没有个兄弟姐妹,爹娘想要个儿子的心简直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哪里还用得着算命大师?
话说出来,夏娇儿感觉到头顶上的手一僵,夏氏半信半疑地问,“娇儿,你是骗娘的吧?”
“娘,我怎会骗你?好多天了,有一回,我和爹爹一起去赶集,有个瞎子从咱家的摊子前走过,爹爹都没有问他,他就说恭喜恭喜,你家要添麟儿。爹爹和他说了一会儿话,笑着地给了他十个铜钱。后来我问爹爹咱家添啥了,我咋没有见过,爹爹笑着跟我说:你娘要给你添个弟弟。”
夏氏知道丈夫心疼女儿,常常带着到集上买零嘴儿吃,听着女儿的话有板有眼,不似作假,依旧半信半疑,这么些年了,她哪天不做梦给男人添个儿子的梦?这种好事,男人不应该一早说出来吗?让自己一起高兴高兴。“这话你爹爹咋没有说过?”
夏娇儿知道他娘会这么问,“我当时高兴地喊,我要有弟弟喽。爹爹拉着我说,要等到弟弟出来再告诉别人,提前不能说,也不许告诉娘。我问为什么,爹爹说,知道的人多了,好运气会跑掉的。”
夏氏听女儿的口气,像是丈夫一贯的做派,啥事都在心里盘算,只愿意闷头过好自家的日子,从不在人前显摆。想起自家男人,又想起了他对自己的疼爱,想起他一辈子的辛劳,又想起婆婆的死不瞑目,她摸摸肚子,心道:她爹,我本来想去找你,可若是把咱家求神拜佛,千辛万苦得来的儿子给带走了,把夏家的香火断了,到阴间你也不会搭理我吧?她想到连随着丈夫而去都不能,顿时悲从心来,搂着娇儿放声恸哭,“啊——娘的娇儿,你爹爹他,他不管咱们了……”沙哑的嗓子,几乎喊不出声音。
夏娇儿见夏氏哭出声来,也陪着她一块哭。心里却松了一口气,还是儿子最能打动当娘的心,能哭出来,说明夏氏不再心如死灰,有活下来的意愿了,面对大伯那群豺狼,自己好歹不再是孤身一人,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人可以相信,可以依靠了。
等他娘哭得差不多了,她擦擦自己脸上的泪水,哽咽着说,“娘,爹爹走了,你再走了,我咋办?”夏氏这会儿才想起夏娇儿,想起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女儿,夫妇俩疼得眼珠子一般,今年刚刚十三岁,还是个孩子。要是自己跟着丈夫走了,女儿岂不是和自己当年一样孤苦无依?自己好命,遇到了丈夫这个好人,女儿呢?有这么好的遭遇吗?想起母女俩以后浮萍一般的日子,夏氏的泪水如决堤的洪水,怎么擦都擦不完。夏氏怜爱地看着夏娇儿被层层包裹起来的头,轻轻地抚摸着,心疼地问:“还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