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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父亲手一滑,但是脚下稳住了。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双手紧紧抱住灯柱,他想往上爬,不过康父离得他太近。老人喘息着。
“老康,我本来不想咱们两家撕破脸,毕竟都这么长时间了。什么你过不去?我给你磕头认错还不行吗?你放过我们吧,你如果不收手,我也会出手,我姓流的窝囊大半辈子了,你为了你的妻儿老小什么都敢做,我为了我的妻儿老小,也该挺身而出了。这么多年我都没跟人交过恶。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不是我不会,是我不想。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我怕啥?我啥也不怕了,为了他们,我不能再沉默。”
“不能再沉默?”
康父冷笑,回过身来,流年父亲能看见他的后背,风把康父花白的头发掀起来,流年父亲看着康若然父亲转过身来,他有些绝望,今天出来找他谈判也许就是一个错误。然而,他还有退路吗?
也许他早就该走这条路,那么流年也不会那样被动。也许现在也不晚。
“那你要怎么样?”
康若然父亲又逼近一步。
“要去告我?你通过什么方式?”康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屑一顾。“这么说吧,你在系统里这么多年,你知道我们的程序,信访?哈哈哈哈哈。”康父仰天长笑,“告御状?你有机会吗?我的关系盘根错节你也知道,你的状子没到可能我就已经知道了,也许你的信不小心被弄湿了,又或者不小心被弄丢了。你跟我斗?你能斗得过我?不是我瞧不起你,你跟我根本就不一是一个量级的。”
他说得没错,然而他说的是从前。
从前他不是不会,是不想。这两者有本质上的区别。
这是流年父亲这辈子做过的最深谋远虑的一件事。什么时候开始的来的?应该是接到那女人的电话开始的吧。那女人......
今世?来生?
今生缘份早就尽了,来生?他不想再有来生。如果来生仍旧这么苦,他不想再来了。当人,一辈子就够够的了。
怎么认识的来的?
开会,是的,开会。
开会。
会多,动不动就出去开会。那次他本来不想去,不过组织部来了电话,点名要他去,全国范围内的,全国的精英全部都去。
“老流,就你的那两笔字就够咱市里长脸的了,所以得你去,这是门面。”
老流觉得这话听得算是顺耳,于是回家收拾行装,还特意把自己专用的笔装了进去。妻子当时问他。
“去开会,你带这干嘛?要不要再把你刻的那个印章也带上。”
老流一拍脑门,“对了,得带。”说着他还搂过老婆来试图在她脸颊上亲一口,老婆那个年龄,红了脸,然后推开他。老流唱着小曲去找印章,那枚印章是他自己一刀一刀刻的,刻印章的石头也是别人送的,青田石,刻完了印章老流还特意用刻刀做了个记号。
老流拿出印章来,举起,在灯光下细看,然后装进印章袋子里,交给老婆,又不放心,自己重新给自己的宝贝安了地方。
妻子有点儿不理解,“带这些干什么?我又没有名气到有人请你提字。这东西在家里玩儿玩儿就算了。”
妻子不理解他。然而老流并不介意这种不理解,他们结婚多少年了?十几年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岁数了,没有丈夫再看自己的结发妻子好,也没有结发妻子再像当初那样崇拜自己的丈夫,这是自然规律,虽然有时他也觉得婚姻乏味,但,都这样。
现在人都怎么说?爱情变成亲情。老流其实不同意这样的论点,爱情就是爱情,亲情就是亲情。两者岂可混为一谈!但他又找不到反驳的论据。
“这次要出去几天?”老婆问。
“不知道,我都没问。本来都不想去,一群乌合之众,真不愿意跟他们这些人在一起混。肚子里都没二两油,偏偏虚头巴脑那一套来得溜。不跟他们这些人应酬吧,人家说你不合群,可是跟这些人呆在一起久了,怕身上沾染上他们那些市侩气,恐怕洗都洗不掉,用刷子都刷不干净。臭噢------”
老流最后两个字拖了长音。
行装打点好,出门的日子一天一天临近,老流清晰记得当时管订票的那人还把票给搞错了,他的那一张也不知怎么,晚了整整一天,老流跟大部队一起出发。
结果检票怎么也进不去,票子整整晚了一天。他拿着票问领队,领队操起电话对订票那人一顿臭骂,本来想买张站台票混进去,谁知道没来得及,领队的解决办法是让他自己买票,买最近一程的票,领队已经问明白了,酒店的房间没订错,在目的地汇合。
也只能如此。
没想到队伍里不止他一个人出了状况,另外一个人也出了差错,据说也是另外一个部门的业务大拿,擅什么丹青水墨,手底下功夫了得。
她的票子倒没错,是她自己来迟了,领队因为处理老流的事儿,又因为对队员原本就不太熟,所以把人给忘了。
等那女人气喘吁吁的赶过来时,大部队人马已经走了,当时老流正在进站口,就听见一个女人正气急败坏的打电话。
“领队,是啊,我姓程,程青竹。是啊,家里有点事儿给耽搁了,怎么办?啊?好啊,好好好,好的。噢,也有一个人跟我一样?他也稍微晚一点?噢,好的,他叫什么,流念?”
老流记得第一次看见程竹青就是这一笑,她当然没想到所谓的流年此时此刻跟她不过咫尺的距离,老流的心脏不知怎样漏掉一拍,没有马上揭穿。
“噢,电话。他没有电话啊?那我怎么联络到他?噢,我知道怎么联络她了。”
老流,那时候别人都给他叫流念,也有人管他叫流主任,流念还没成长为老流。他就站在离女人不远的地方,照理说流念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但那刻也不知怎样,他竟起了调皮的心思,流念将自己隐藏在人群里,偷偷观察女人。
只见她穿了一件收腰的鹅黄色连衣裙,米色半高跟鞋,肉色丝袜,半长发,梳起来,在脑后挽了一个髻,没有流海,露出微微凸起的额和雪白的脖子。流念发现这个叫做程竹青的女人脖子分外白也分外长,让他不由联想到某种生物。
不,不是家鹅,是天鹅。
天鹅。
他调开目光,因为刚才差一点儿他的目光跟程竹青的目光撞上。
简单巡视一圈以后,程竹青跑到了询问台。她去那里干什么?难道是去换票?他的目光远远的追了过去,仿佛粘到她身上似的,他已经有多久没这样**裸、肆无忌惮的打量一个陌生女人了?在陌生的环境里,在熙来攘往的火车站候车室里,他如一滴水融入大海,没有人注意到流念的目光到底着力何处。
热闹是最好的屏障。
流念从前讨厌热闹,也讨厌市井气息太浓的地方。但那天他发现他喜欢那些庸俗的热闹,无数人在他眼前穿过,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大人也有小孩儿,有老人也有年轻人,他从前以为在这样的地方只能看到风尘仆仆,只能看到来去匆匆,只能看到相聚和离别,没想到......
噢不,好像这次他只看到了相聚与离别。他跟大部队离别了,然后命运让他跟那个叫做程竹青的女人聚在一起。
她很瘦,不大能看得出来她的年纪,流念一直以为每个人都有两个年纪,一个年纪刻在脸上,用皱纹啊、衰老什么的来表现;另外一个也刻在脸上,用眼神、用表情来表现。
他看见了她的脸,也看到了她的表情,却没敢接住她的眼神。
在眼神跟女人撞见那一刹那,流念落荒而逃。
真的是落荒而逃。而且,他发现自己脸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心扑通扑通乱跳,按都按不住。
按都按不住。
他无法理解这种悸动,却于悄然中暗自渴望这种悸动。
他隐约意识到这种悸动的凶险,却又于暗地里奉劝自己不要多想。
从后面瞅,女人身材十分苗条,高跟鞋跟长裙之间露出她半截匀称的小腿,那小腿长得真是无懈可击,像半截莲藕。
半截莲藕在服务台前短暂停留,等她回过身来,流念看清楚了,程竹青手里拿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流念的名字。
程竹青举着这张牌子朝他走过来,流念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蹦出来,他犹豫着不知道应不应该上前去跟她相认。太奇怪了,明明没有人认识他,但他却觉得整个火车站所有人都认识他,都知道那女人举着的牌子上是他的名字,所有的眼睛都朝他扑了过来。
程竹青举着牌子,甚至在男卫生间门口停下脚步,她半截莲藕一样的小腿儿结实而紧致,流念低下头,目光正好碰触到她的小腿骨,他觉得自己的目光开始不老实起来,非礼勿视。他跟自己说,然而,他发现,那样自律的一个人,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