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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琅一愣。
这下,身体一僵,实打实整个人都不好了。
虽然他爹总骂他是个混账,他也知道自己挺混账,可从小到大,他还没有过把人直接欺负哭的经历。
就算哭,也是把对方打得满地找牙,屁股尿流的哭。
哪里会如眼前一般,这样哭。
谢琅脑子一片空白,瞬间忘了胳膊疼,也忘了肩膀疼了。
“好了。”
在一片空白中,他嘴巴不受控制,先于脑子动了。
“是我过分了,我给你道歉还不成么”
怀里人还是没动静,但谢琅感觉得到,那具身体,还在以极其轻微的幅度,轻轻颤抖着。
谢琅只能接着道“今日算我多管闲事。以后,你爱何时回来就何时回来,我不管你了,也不说你了,还不成么”
好一会儿,那紧咬着他肩膀的利齿,终于慢慢松开。
短暂麻木的疼痛,也翻倍涌回来,撕扯着神经。
卫瑾瑜什么也没说,就着姿势,从他肩上下来,依旧面朝里躺了回去。
谢琅终于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想,这都是什么事儿。
从小到大,除了幼时跟着二叔、大哥去深山里打猎被狼攻击过一次,这还是他头一回被人咬。
这滋味,他怕要记一辈子。
要是换成其他人,早被他一脚踹到南天门去了。
而且他再度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后颈。
一片淋漓水色,并非错觉。
他不过小施惩戒而已,比起平日掌军那些手段,可差远了,至于么
这般娇气。
要说不郁闷是假的。
他大半夜任劳任怨跑一趟把人接回来,半点好没落着就算了,还被咬了两口。要不是那两名女官再三恳求,他至于咸吃萝卜淡操这份心么。
别说只是回来晚些,就是一整夜都不回来,又与他有何干系。
谢琅撑着膝,大马金刀枯坐片刻,忍着郁气,灭了烛,自枕臂躺下。
躺下不久,就察觉到里面人极轻地动了动,接着,身下压着的一角薄被抽了过去。
谢琅“”
谢琅也是服气了,原本打算翻个身,直接面朝外睡,不想呼吸间,猝不及防又捕捉到了那缕幽淡的草木之息。
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动,并再度深吸一口气。
重生以来,他其实睡得并不安稳,很多时候一闭上眼,便控制不住陷入噩梦,梦中全是前世昭狱里阴暗血腥的画面。
大约是前世记忆太深刻,有时半夜里惊醒,明明手脚完好无缺,他也觉得全身骨头都在支离破碎叫嚣着疼。
掐指算来,这阵子他睡得最沉最熟的一次,竟就是那夜无意间嗅到那缕让他忍不住沉溺的幽香时。
像药香混合了某种草木芜芳,一寸寸安抚着他的骨骼,甚至身体。
而他的身体,冥冥之中,也好似对这种味道十分渴望。
好似在他不知道的某个时刻,受它安抚过很多次一般。
然而怎么可能。
这种味道,他从未在第二人身上闻到过。
军中男儿说好听点是豪爽,说难听点叫糙,日日弓马为伴,别说熏香了,能保持基本的洁净就不错了,便是大哥那般讲究的,也只熏中正的檀香。
那日,他一夜无梦,睡到天明,起来后也是前所未有的精神抖擞,以至于他一度怀疑,是卫氏又在使什么新的阴损招数,让他沉溺那卫氏嫡孙的美色。
然而那味道除了让他安神,有一个好睡眠外,又没有其他淫邪功效。
谢琅心情一度复杂。
因“不受控制、沉溺于一个卫氏嫡孙身上的味道”
这个事实,似乎并没有比落入卫氏精心设计的圈套好到哪里。
思及此,谢琅忍不住偏头往里看了眼。
里面人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沉睡。
但谢琅敢保证,多半又是在装睡跟他演戏。
刚哭过鼻子,怎么可能这么快入睡。
谢琅气闷了一夜,不理解了一夜。
次日醒来,身侧已是空的。
谢琅顶着两眼乌青问孟祥“什么时辰了”
“回世子,刚过卯时”
孟祥说着,就一眼看到了谢琅肩头血淋淋的齿印,印在淡色寝袍上,格外扎眼。
“世子,这是”
孟祥吓了一跳。
“可要属下给您上点药”
谢琅偏头看了眼,那血迹早已干凝,倒是肩头肌肉,一扯一动,还疼得厉害。
“不用了,他呢”
谢琅拢上衣袍,问了句。
孟祥心领神会答“三公子卯时前天不亮就出门了,只带了几盒糕点,说最近早膳都不在府里吃。”
谢琅忍不住又皱起眉。
国子监,这么早就开门么
这人读书,是读疯了么
孟祥眼睛时不时往谢琅肩上瞟一眼,显然是觉得那伤口诡异,试探问“那早膳”
谢琅一摆手“不用准备了,我直接上街上吃去。”
孟祥应是,自去给他备马。
雍临一身干练劲装,晃了过来,问“世子,姚大公子派人来说,城东那家十分有名的玄铁铺子进了批好货,最适合锻刀,世子下值后可要去瞧瞧”
“不去。”
谢琅干脆利落拒绝。
他馋好刀不假,可昨日刚预支了两月薪俸,给苏文卿买了份名贵的笔墨纸砚,他是半分多余的钱也没有了。
他自幼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性格混账,不会体贴照顾人,在北郡时,其实私下里和苏文卿相处并不多。
苏文卿爱读书,性格文静,以前跟着二叔到谢府,其实更爱跟在大哥和爹身边,经常就学问上的问题请教大哥。
可上一世,是苏文卿不顾性命,盗来令牌,顶着千难万险,将他一步步从昭狱里背出去的,苏文卿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要背起身量能足足高出他一头的他,一路要吃的苦受的累,可想而知。这份恩情太重,即使重活了一辈子,他也不能视若无睹。
所以当二叔无意间提起想给苏文卿买套新的笔墨时,他立刻将这活儿揽了下来,到摘星楼里,挑了套最时兴的套装,权当作为兄长的心意。
身为近卫,雍临显然很理解主子在钱财上的难处。
便道“有姚大公子在,自然不用世子爷破费的。”
谢琅冷冷瞥他一眼。
“平日吃酒胡混也就算了,其他事,你记好了,你主子不会花姚氏一分钱。”
说完目光掠下,问“姚松让人给你送钱了”
雍临一怔,立刻跪下,正色道“他派人给属下送过三个酒坛子不假,可属下没收,全部退回去了。”
世家大族的酒坛子,自然不是装酒用的。
谢琅点头。
“算你不糊涂,否则,也不配再挂定渊侯府的腰牌了。”
雍临眼睛无端一酸,道“末将自然明白轻重,否则,过去那些年,便白跟着世子爷出生入死了。”
谢琅神色缓了些。
“明白就好,起来吧。”
默立片刻,又吩咐“姚松那边,就说我刚上任,这阵子忙,改日请他喝酒。”
谢琅和裘英、雍临一道上街吃早点,三人各点了碗馄饨坐下。
裘英笑着问雍临“我看你主子心不在焉的,是不是你没伺候好”
雍临刚挨了训,不敢乱说话,捧着馄饨默默挪到另一桌,和亲兵们一起吃。
裘英只能问正主儿“世子有心事”
谢琅翘着腿,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案面,半晌,问“你有把人欺负哭过么”
裘英嘴里的馄饨险些没掉出来。
囫囵咽下,忙不迭问“世子爷您把谁欺负哭了”
谢琅不想说了。
只是心里忍不住的郁闷。
因只要一静下来,他脑子里浮现出的,全是昨夜帐子里,那人伏在他肩上,一面咬他,一面轻轻抽泣的画面。
无论淌进领口里的热流,还是那种肌肤隔着衣料紧密相贴的触感,甚至是无意识紧攥着他腰侧的手指,都令他难忘。
裘英摸着下巴猜“总不至于是文卿公子吧”
猜完自己先摇头“不可能,文卿公子那样的脾气,不会与您起冲突。有二爷护着,您也没那胆量。”
“难道是雍临”
“殿前司两个不长眼的东西。”谢琅打断他揣测,换了个问法“裘副将,你玩过毒蛇么”
裘英不是很理解。
“末将没事为何要玩那种东西”
谢琅高深道“有时不是你想玩,而是旁人硬塞到你身边,你不得不玩儿
。”
裘英“所以”
谢琅终于撤下腿,
站了起来。
“没什么,
就是觉得,毒蛇的确很漂亮。”
“在这无趣的上京城里,试着玩一玩,也许也无妨,就是一个不慎被咬上那么两口,让人腻烦。”
“有时候真想扒开那层蛇皮瞧瞧,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裘英看了眼他面前分毫未动的馄饨,不解问“世子不吃了”
“不吃了。”
“想想怎么玩儿蛇去。”
裘英看他真背着手走开,神色凝重了些,叫来雍临问“世子爷最近又结交了什么新朋友么”
雍临说没。
裘英“那左一个毒蛇,右一个毒蛇,说谁呢”
雍临叹口气。
无端想起昨夜国子学门口,他家世子强把那卫氏嫡孙丢进马车里的情形,马车里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但昨夜回到府里,世子爷冲了三大桶凉水。
但他不敢乱说,只能攒着眉头,同裘英一同发愁。
裘英也吃不下去了,正色道“世子爷少年心性,若真交友不慎,误入歧途,便是你我的罪过,你身为近卫,紧盯着些,若发现什么端倪,立刻告知我。”
雍临囫囵应下,面无表情想,交友不慎不至于,只是,情况恐怕比交友不慎还要复杂麻烦很多。
生米多半已经煮成熟饭。
世子爷床上的事,谁敢管。
连续几日,卫瑾瑜都是早出晚归,谢琅有时睡得早,都看不到他人影,要不是夜里睡得轻,能察觉到对方轻手轻脚越过他爬上床,再很轻地钻到被窝里的动作,以及帐内迟缓漫起的草木清香,几乎都要怀疑人没回来过夜。
如今殿前司两名副帅已经唯谢琅马首是瞻,平日见了谢琅这个殿帅,都如老鼠见到猫,恨不得躲着走。谢琅自到殿前司,恩威并施,重整军规,既以雷霆手段立了几次威,震慑全司,也顶着当裤子风险,豪阔出手,请司内兄弟连吃了几顿好酒。
短短数日,便将三万玄虎卫收拾得服服帖帖。
谁都知道,这北境小侯爷,是个表面混不吝,实则心黑手辣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主儿,你敢跟他玩儿阴的,他能比你更损更阴。
吃了几次大亏后,原本撺掇闹事的那些世家子弟也都消停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日谢琅刚走到值房门口,就听副帅王斌在问另一名副帅吴韬“眼睛怎么肿成这样,磕着了”
吴韬叹口气“别提了,被那娘们儿给打的。”
谢琅一下停住脚。
就听王斌倒吸口凉气“那姚氏女竟如此凶悍,你怎么也不知道躲躲”
吴氏一族在上京城实力只能排到中等之列,吴韬能入殿前司做副帅,全因攀高枝娶了上京大族姚氏一庶女。虽是庶女,却比很多小族嫡女都尊贵,脾气也出了名的凶悍。
“怎么躲,今日没让我跪着举灯台,已经
是莫大恩赐了。”
王斌是王氏大族子弟,听得满脸同情。
“这老兄你夫纲也忒不振了。”
吴韬道“也怪我吃酒回去太晚,她嫌我身上酒味太重,熏着她了,重洗了三回,都不肯让我上床。”
王斌看着他红肿的眼角,忍不住说“那你就先别上呗,大丈夫忍一步海阔天空,直接在书房凑活一夜不得了,何苦受这份罪。”
“你没成婚,自然不懂。”
吴韬摸着眼角,嘿嘿一笑。
“那种事,忍不住的。”
说完,忽觉一道阴影笼下,谢琅一身绯色蟒服,寒眉冷目,负袖走了进来。
吴韬王斌二人立刻吓得站起身,规规矩矩行过礼,就想慢慢退下。
“站住。”
谢琅开口。
两人立刻绷直身体站正。
“统领请吩咐。”
谢琅在主位坐了,视线一扫,果见吴韬眼角肿了好大一块青紫淤痕,对比之下,忽然觉得自己肩上那块也没那么惨了。
垂目转动扳指片刻,问“你刚刚说,什么事忍不住”
吴韬听了这话,想到上回险些失去的男人重要物件,两条腿本能一软,险些没直接跪下去。
他哆嗦着回“没、没什么忍不住。”
谢琅目光凉凉掠下。
“那你是怎么把人哄好的”
“”
吴韬整个人都不好了。
没想到这种隐秘之事,都能被上峰大人当场窥破,脸一白,当即笑得比哭得还难看“就、就那样哄。”
“怎样哄”
“就”吴韬涨红了脸“就床上那点事呗。”
话说到这地步,倒也没那么拘束了,吴韬索性道“夫妻嘛,哪个不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内子虽彪悍了些,但对于属下那方面的本事,素来还算满意,属下只要比平日更温存体贴持久些,自然很快将她哄开心。”
谢琅便是再没经验,也听出些意思了。
吴韬素来机灵,见谢琅若有所思,没应声,隐约品出点意思,小心翼翼问“莫非统领大人和属下有一样的困扰”
他娶得是彪悍的姚氏女。
统领大人寒门军侯之子,娶得却是上京最煊赫大族卫氏嫡孙。
姚氏的庶女都凶悍如虎,尊贵的卫氏嫡孙,可想而知。何况那位嫡孙还是被太后捧在心尖上的。
统领大人,可不和他境遇一模一样么
甚至比他更惨。
吴韬怀着同情,更进一步打探“可是夫人和殿帅发生口角了”
“他”
谢琅扣着圈椅扶手,神色冷漠。
“他平日在本帅跟前伏低做小,话都不敢多说半句,让往东不敢往西,你当本帅和你一样没出息”
吴韬大为震撼,目露崇敬。
看起来十分想冒死向上峰
大人请教一下御妻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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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如蒙大赦,立刻恭谨行礼,一溜烟退下了。
谢琅靠回椅背,皱了下眉。
刚刚胳膊一动,又扯着肩上牙印了。
真疼。
监正顶着两眼乌青,匆匆净了个面,连早膳都没有吃,便奔至国子监大门口迎接一早过来巡视的顾凌洲。
“阁老今日要出城巡视京营,没空过来,特意赶在出发前,提前过来看看。”
随行的大弟子杨清同监正道。
监正恭谨应是。
一边引着顾凌洲往内走,一边道“还有半个时辰,学生们才开始上早课,眼下大部分正在赶来的路上。”
顾凌洲点头,问了问今日课业安排和学生出勤学习情况,最后重点嘱咐“后日便是经筵日,经筵堂那边,可准备妥当”
监正便知,这位阁老不辞辛苦特意过来一趟,多半为了此事,忙道“回阁老,一切已准备妥当,北镇抚和殿前司今日便会提前派驻锦衣卫和玄虎卫过来,保障圣驾安全。”
“从今日起,所有外来人员,外来物品,便都不要入监了,学生们和监中人员进出,也必须持玉牌和腰牌。”
“是。”
“还有经筵堂那边”
顾凌洲正说着,路过藏书阁,不意又看到书阁深处亮着的一点烛火。
他不免再次停住脚,打量过去。
在熹微晨光下,终于更加清晰地看清了那展袖端坐的少年郎的眉眼。
“怎么又是他”
杨清同样露出诧异色。
问监正“他晚上是直接在藏书阁过夜么”
监正忙俯身答“不,藏书阁并不准学生留宿,他是早上监门开了之后才过来的,只是过来比较早,回去比较晚。”
“只他自己,没有仆从跟随”
“是。”
监正每日都会事无巨细了解监中情况,自然听藏书阁的管事说起过卫瑾瑜的情况。
虽然连监正本人也很纳闷,这位卫氏嫡孙,为何竟如此努力用功,且永远是一身颜色素淡的绸袍,从不带一个仆从,据说饭食也仅是几块糕点,简直半点都不像世家大族子弟。
杨清笑道“倒是有意思。”
又同师父顾凌洲道“依弟子看,也许,国子监也应因时制宜,适当地改一改规定,适当给学生留宿机会。”
见顾凌洲不说话,杨清又问“师父觉得此子如何”
顾凌洲缓缓收回视线。
目光凌厉反问“卫氏子,你觉得如何”
杨清倒不敢轻易开口了。
顾凌洲已抬步往前走,冷冷留下句“若有必要,本辅的值房,可给需要的学子留宿。”
监正才意识到这是给自己说的,忙恭敬应是。
谢琅带着人到国子监时,锦
衣卫已经提前一步,将整个经筵堂铁桶一般守了起来。
谢琅要进去,被两名锦衣卫挡住去路。
“世子见谅,我们指挥使大人吩咐,自今日起,除了挂着北镇抚腰牌的,其余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入经筵堂。”
言外之意,就是把殿前司排除在经筵堂之外了。
吴韬跟在谢琅后面,闻言大怒“圣上命殿前司与北镇抚一道负责此次经筵安防,你们如此行事,是不是太过分了”
殿前司与北镇抚同属天子近卫,背地里免不了互相较劲摩擦,由于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是天盛帝亲手提拔起来,两衙之间,天盛帝明显更倚重北镇抚,无论私底下还是一起共事,北镇抚都处处压着殿前司一头,若不然,黄纯也不会公然把殿前司当自己私卫使唤。
可吴韬万万没料到,北镇抚敢嚣张霸道到如此地步。
谢琅抬手止住他。
“怎么说话呢,指挥使大人如此安排,定然有指挥使大人的道理,这偌大的国子监,又不是只有经筵堂一个地方。北镇抚的兄弟们既然替咱们把最重最要紧的活儿揽了,咱们殿前司多在外围上点心就是了。”
说话间,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一身玄色蟒服,从堂内步了出来。他右侧面上有一道长疤,从右侧眼角一直蔓延到下颌,如一条丑陋的蛇趴伏在面上,是某次狩猎中,为救皇帝被猛虎利爪所伤。因为这道疤,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章氏庶子,用半年时间坐上了正三品北镇抚指挥使的位置。
这是谢琅重生以来,第一次和这位天子鹰爪当面打交道。
但谢琅对这人一点不陌生。
甚至还有点熟。
上一世,谢氏被诬谋反,让他在昭狱那间“黑屋子”里生不如死,尝遍酷刑,像猪狗一样趴在地上站不起来的,便是此人。害二叔承受不住酷刑折磨,咬舌自尽的,也是此人。历时三个月的结案过程,昭狱里日日都回荡着谢氏族人的凄惨叫声。
谢氏满门血债,他第一个就是向此人讨的。
谢氏全族一千余人死在昭狱里,他找了军中最好的刀斧手,剐了此人一千刀,一刀不少。
他能顺利活捉此人,是因皇帝纵火自焚时,此人便守在殿前。
“明日就是经筵日,世子怎么这个时辰才过来”
不悦语调,将谢琅思绪拉回现实。
谢琅眼底血丝散去,叹口气,惯常的吊儿郎当语气“昨夜拉着司里兄弟多吃了些酒,早上直接睡过了。”
章之豹早听说谢琅进了殿前司,狠立了几次威,把兵权揽到手里后,就开始带着殿前司一帮人隔三差五花天酒地,甚至还请司礼监几个贵珰吃了几顿席,正事是一桩没干,殿前司比裴北辰在任期间军纪废弛了一倍不止,如今听了这话,也没什么意外,只慢声道“喝酒误事,旁的小事就算了,若误了正事,陷圣上于危难,那是要掉脑袋的。世子以后还是省着点喝为好。”
谢琅唇边划出抹笑。
“有劳章指挥
提点。”
等人离开,吴韬直接啐一口“我呸,一个章氏庶子而已,全因走了狗屎运,救了圣上一命,才咸鱼翻身,成了天子座下一条狗,还真当自己是回事了。”
谢琅摩挲着刀柄,半晌,道“你也说了,是御座下的狗,行了,别废话,你和王斌,各带一队人,把所有能进出的地方守好,钻进来一条狗,本帅唯你们是问。”
吴韬应了,忽嘿嘿一笑“听闻三公子也在监内读书,殿帅既过来了,是不是要瞧瞧夫人去”
自打今早听闻殿帅大人御妻有道,把金尊玉贵的卫氏嫡孙驯服得服服帖帖之后,吴韬看殿帅大人的眼神便时时透着崇敬,且十分想亲眼见识一番,殿帅大人到底如何御妻,好学以致用,改善一下自己在家中猪狗不如的地位。
谢琅动作轻顿。
随意撩了下刀“本帅的私事,也要向吴副帅汇报么”
吴韬立刻吓得告退。
谢琅动了动胳膊,忽然觉得肩上那两排牙印又有点疼。
正要转身去盯着巡防事宜,忽见不远处长廊上走来一个人,一袭素袍,广袖如云,玉带束发,通身雅静之质,怀中抱着几册书,长睫微垂,似在思索着什么。
谢琅挑眉,大步走了过去。
“好学生,早啊。”
他隔着长廊木栏道了句。
卫瑾瑜抬头,怔忡片刻,大约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谢琅,待看清对方通身装束,立刻明白过来,后日就是经筵日,殿前司自然要提前过来布防。
卫瑾瑜面无表情看着他,那目光,跟看仇人差不多。
谢琅“怎么礼尚往来,打招呼都不会”
卫瑾瑜看他优哉游哉的模样,想到什么,问“你不用去经筵堂么”
谢琅抱臂,意味深长道“闲人一个,比不得夫人,日日起早贪黑。”
“怎么夫人是在关心为夫公务么”
“礼貌寒暄而已。”
卫瑾瑜只顿了下步,便目不斜视往前走了。
谢琅盯着那道背影片刻,自转身忙自己的事了。
圣上出巡,干系重大,谢琅一整日都需要留在国子监内,亲自盯着各处防务,到了中午,吴韬和王斌过来,叫着谢琅一道去国子监的膳食堂用膳。
正是下课时间,堂内已坐满用膳的学子。
北镇抚恶名在外,殿前司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谢琅一进来,原本喧闹的大堂立刻鸦雀无声。
好在监正提前预留了专供锦衣卫和殿前司用膳的区域,和学生们隔开。谢琅刚带着吴、王二人坐下,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也带人进来了。
谢琅特意点了额外的酒食,犒赏忙了一上午的司中兄弟。
另一头,负责接引的副监正要奉酒,却被章之豹严词拒绝。
他似乎还训斥了句什么,副监正惶恐请罪。
吴韬遥遥瞧见,低骂了句“惺惺作态。”
谢琅没怎
么注意章之豹,而是扫了几眼学子用膳的区域。学生们进进出出,一直到他们这桌酒菜都用完,他都没瞧见那个人。倒是期间苏文卿和几个同窗一道进来,看到谢琅,不着痕迹与他隔空点头致意。
离开时,谢琅状似不经意问同行的副监正“所有学生都在此处用膳么”
dquo▁”
谢琅若有所思。
又问“这个时辰,学生除了用膳,还能干什么”
副监正不明所以,只当这位新任殿帅是例行调查情况,答“平日也有一部分学生外出用膳的,不过眼下学监已禁止出入,这个时辰,除了用膳,或是在学堂休息,或是在藏书阁看书吧。”
“可还有现成的热食”
“有。”
“与本帅打包一份。”
“是。”
吴韬眼观鼻鼻观心,机灵问“殿帅是给夫人备的”
谢琅一嗤。
“本帅哪有功夫管他。”
出了膳食堂,谢琅问了藏书阁的位置,按着巡查路线,慢悠悠晃了过去。
正是午休时间,在阁内看书的学生不少,大多成群,结伴而来。
谢琅一眼就瞧见了独坐在最里面一张书案后的卫瑾瑜,小郎君广袖铺展于地,腰背挺直,长睫如羽,正垂眸专注看书,左手持卷,右手则拿着块糕点,不紧不慢,小口小口地啃食着。
谢琅忽然想起曾在那只小书箱里看到的那些糕点。
本以为他是当闲食的,没想到是直接代替午膳的。
午膳便如此凑活,晚膳可想而知。
按理这事儿和谢琅没什么关系,但谢琅莫名瞧得有些不舒服。
“殿帅”
轮值的玄虎卫过来,见到谢琅,忙恭敬行礼。
这一声极响亮,立刻惊动了阁内学生。
闻讯而来的副监正这回倒甚有眼色问“殿帅可是来寻三公子”
卫瑾瑜终于蹙眉抬头,朝外看了眼。察觉到周围几个学子都在看向自己,只能搁下书,把剩下的半块糕点收起来,纳入袖中,起身,走出阁外。
谢琅负手立在廊下,手里提着一个食盒,眉间是惯常的散漫。
卫瑾瑜并不确定,谢琅是恰巧路过,还是其他什么,总之,应当不会是特意过来寻他的,只是他们名义上的夫妻关系,实在容易让人产生误解。
卫瑾瑜视线落在那只食盒上,有些怀疑,谢琅是给那位心上人苏文卿准备的,只因不幸路过此处,才被众人误解为是过来找他。
偏这时副监正还十分热情活跃气氛“呵呵,殿帅是来给三公子送饭吧。”
众目睽睽下,谢琅直接把食盒递了过来。
“拿着。”
卫瑾瑜一言难尽望着那国子监特制、印着金丝牡丹纹样的食盒。
没接,道“我吃过了”
话没说完,谢琅便直
接把食盒整个塞到了他手里,转身走了。
卫瑾瑜皱眉,且莫名其妙。
见人已经走远,驻立片刻,只能抱着食盒回了书阁里。
他对谢琅给苏文卿准备的饭并无兴趣。
然而食盒里的饭食的确挺香。
放久了,恐怕就要凉了。
本着不浪费粮食的思想,卫瑾瑜终是起身,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便到隔壁供学子休息的茶室,跪坐至蒲席上,打开了食盒。垂下眼略略一扫,不禁感叹,不愧是给心上人准备的饭食,有鱼有虾有菜有粥,还有蒸蛋一碗,花样繁多,种类齐全,皆是极好的滋养之物。
想到谢琅此刻应当挺不爽。
卫瑾瑜忽然觉得,这顿饭似乎也没那么难以下咽。
便心安理得奖励了自己一顿热乎乎的饭食。
中午饱食一顿,晚膳卫瑾瑜依旧简单吃了两块糕点,便坐进藏书阁内看书。
临近亥时,一名魏姓的副监正突然过来,面容甚和煦同卫瑾瑜道“顾阁老特意开恩,习书太晚,不便回家的学子,可以到他的值房过夜,公子若有需要,待会儿可到授业堂的值房去找刘掌事,他会带你过去。”
“公子,今夜要留宿么”
顾阁老,便是掌督查院的内阁次辅,顾凌洲。
上一世苏文卿的老师。
上一世,谢琅率领二十万大军围困上京,城门守将皆逃的情况下,眼疾严重、已经致仕的顾凌洲快马加鞭从江左赶回,率领门下十三弟子死守上京城门,最终殉城而亡。
连谢琅一个冷血无情的暴君,都感其忠烈,封其为忠烈侯。
顾凌洲极看重苏文卿这个弟子,谢琅围城时,苏文卿还曾奉命去劝降昔日恩师,但两人不知起了什么冲突,顾凌洲拒不受降,还当众宣布与苏文卿断绝师徒关系。顾凌洲战死后,苏文卿哀痛欲绝,亲奉恩师灵位于府中,日日祭拜,连上朝时亦是素衣缟服。
苏文卿对恩师的感情,感动了不少文人士子。
许多名士都撰写文章,传颂这段令人唏嘘万千的师徒情谊。
“公子”
见卫瑾瑜久不开口,副监正以为对方没有留宿意愿。
也是,值房虽方便,条件毕竟艰苦,对方毕竟是金尊玉贵的卫氏嫡孙。
正要考虑说个转圜话收场,就见那少年郎抬头,温然一笑,道“阁老施恩,学生感激不尽,就怕占用值房,给阁老添麻烦。”
副监正一摆手。
“这不必担心。”
“一则,阁老很少在监中留宿,值房里也没什么贵重物品,二则,学生们勤勉上进,阁老也高兴。”
卫瑾瑜的确希望可以有一个能自由读书的空间,左右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问了副监正能否将藏书阁的书带去值房读,得到肯定答复后,便收拾好书箱,去找刘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