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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萧识得这弩机名叫“八臂神弩”,发到快时,便像四人八臂同时操控。WWw.QΒ5、C0m/一念及此,他身子陡倾,足下贴草滑出,逼近彩凤,五指箕张,飘忽抓落。彩凤未及转念,便觉肩头一麻,已被扣住。这一扑一抓动若雷霆,众骑士虽强弩满张,也不及发出一镞半箭,一个个瞪眼持弩,愣在当地。
梁萧笑道:“各位少安毋躁,听我一言。”彩凤羞愤难当,厉声道:“休听他胡言乱语?大家不要管我死活,快快发弩。”青鸾好生为难,道:“彩凤姊姊,这可怎么使得?”彩凤怒道:“你不听话么?”梁萧微一冷笑,目光一转,落到众人身后,忽地面有讶色,脱口道:“阿莫老爹,你怎么在这里?其他人呢?”风怜循他目光瞧去,只见阿莫斜*着一匹黑马,神色委顿,手裹白布,半个身子血迹斑斑。
阿莫惨笑道:“其他人么?死啦,全都死啦。”梁萧变色道:“你说什么?”阿莫涩声道:“你刚一走,狼群就来了,不是这两位姑娘,我也给狼填了肚皮。”梁萧只觉脑中轰的一响,卢贝阿的稚嫩的笑脸似在眼前闪现。“我赚了钱,就能娶索菲亚啦!她家里有钱,我配不上…”“家里要赚大钱,却不容易。若将中土货物带回去,卖了大价钱,才够娶索菲亚…”稚气的话犹在耳边,梁萧左拳越握越紧,锋锐的指甲陷入肉里。
忽听阿莫喃喃道:“但也奇怪,你和朱雀一同走的,怎么他死了,你还活着?”众人闻言,尽皆露出悲愤之色。梁萧眉头一皱,忽道:“风怜,你乘马先走。”风怜摇头道:“西昆仑你答应过,不丢下我的。”梁萧无奈,扫视对手,自忖取胜不难,可一旦出手,却当真结下了冤仇。但他性子骄傲,虽被误会,也不愿出言辩解一句。
僵持间,忽听北方传来铁哨声,一连三响,时断时续,宛若九天风鸣,格外清亮。青鸾喜道:“大首领!”也自腰间取出一枚铁哨,应了两声。梁萧暗自凛然:“这‘天山十二禽’的大首领能与天狼子争衡,必是顶尖儿的高手,不料西睡荒凉,却有恁多高人?”只听北方蹄声如雷,驰来一彪人马,约莫百人,梁萧抬眼望去,双眉一颤,扣住彩凤的手掌不禁松了。彩凤不及细想,一矮身脱出梁萧手底,拧转纤腰,连环六指点中梁萧胸口大穴。风怜从旁瞧见,花容失色,脱口娇喝,一挽马鞭,向彩凤劈头抽到。
彩凤怕梁萧临死反噬,不敢停留,急使个“凤点头”,避开长鞭,倒掠数丈,瞧着梁萧,冷冷道:“你中了六记‘梭罗指’,还能活吗?”风怜丢开马鞭,抓住梁萧手掌,急道:“你…”梁萧摆了摆手,挥袖在胸前一掸,布屑纷落,胸前衣上露出六个指头大小的圆孔,梁萧微微笑道:“漠漠广寒,指间梭罗!你小小年纪,能将‘梭罗指’练到如此地步,倒也难得。”他嗓音低沉,但中气充足,字字清楚。彩凤脸上不由血色尽失,她天资奇高,十五岁开始习练这“梭罗指”,至今一指点出,满杯清水凝结成冰,岂料梁萧连中六指,毫发无伤,不由大感惊恐,叱道:“放箭!”
霎时间,弩机频响,利箭纷出。梁萧抓起风怜,向后飞退,并将风怜马鞭夺过,贯人“涡旋劲”,在身前抡出一个圆圈,软鞭破空,隐然有风雷之声,弩箭触及鞭风,失了准头,东西乱飞。
梁萧手中鞭花乱舞,足下逝如惊鸿,众人半盒弩箭尚未放完,他已脱出百步之外,饶是如此,仍是惊险。梁萧见这彩衣女子这样狠毒,微感气恼,挥鞭卷住一支利箭,随手挥出,那支箭去似电光,比弩机所发还要迅疾,彩凤惊觉劲风扑面,箭尖早已到了眼前,顿惊得闭眼待死,不料箭到她颊边,忽地斜飞而起,咻得一声,蹿入高天。
同时间,马嘶声起,一匹白马飞驰过来,四蹄腾空,马背上绿影倏地一闪,那支弩箭已被来人裹在袖里,白马飘忽落地,一骤一驰,已至近前??
众人精神一振,哄然喊了一声:“大首领。”风怜自梁萧肩头望过去,只见那大首领绿裳紧身,外披绿纱披风,头戴了一张鲜翠欲滴的柳笠,细长柳条低低垂下,缥缈如烟,遮住面目。风怜讶异之极:“这大首领威震天山南北,怎地…怎地是个女子?”定睛再瞧,那人体态婀娜,女儿之身再也分明不过,风怜瞧着她,不觉心跳加快:“她一个女儿家,娇娇弱弱,却能驰骋大漠,号令群雄,天底下的女孩子虽多,没有一个及得上她!嗯,她坐下马儿也好骏,几乎比得上阿忽伦尔了。”忽听火流星低嘶不已,前蹄敲地,颇为烦躁。风怜不知何故,轻抚马鬃,细声安慰,但火流星躁动如故,浑身筋肉鼓涨,勃勃欲发。
彩凤张开眼,心神恍惚,走到白马前,颤声道:“彩凤见过大首领。”那绿衣女哼了一声,道:“你平日倒会逞能!怎么今天小小一支箭就把凤凰吓成鸡了?”翠袖一挥,那支弩箭嗖地插入泥中,直没至尾,只余一个小孔。风怜见得,更觉骇然。
彩凤羞得俏脸涨红,抬不起头来。却听绿衣女又道:“我让你搜索狼群,你怎么胡乱与人殴斗?”彩凤转头瞪了梁萧一眼,恨声道:“大首领,彩凤并非胡乱殴斗,大首领,朱雀便死在他手里,他是天狼子一党。”绿衣女瞧了梁萧一眼,摇头道:“不会是他。”彩凤急道:“怎么不是,他与朱雀同行,朱雀死了,他却活着,这其中定有古怪。”
青鸾接口道:“大首领,据我察看,朱雀背后中掌,分明是遭暗算。”绿衣女嗯了一声,淡然道:“你且把经过半点不漏,说与我听。”青鸾叫过阿莫,阿莫便将如何与朱雀三人相遇,乌鸦、翠鸟如何追赶天狼子,朱雀如何护送客商,如何又听到狼嚎,如何又与梁萧并辔前往,前后无遗,絮絮说了一遍。
绿衣女默然而立,细柳遮面,瞧不清她的神情,唯见她肩头微颤,显然心绪激动,过了半晌,方才慢慢道:“一日之中,竟折了三个好手,看来那孽畜有备而来。只恐不止他一人,还有厉害帮手。”彩风接口道:“大首领明断,帮手便是这个灰衣汉子,此獠助纣为虐,尤为可恨。”绿衣女冷冷道:“彩凤儿,我知道你和朱雀两情相笃,故而报仇心切,只是…这人决计不会是凶手。”彩风急得面红耳赤,顶嘴道:“大首领,您说这话,有什么道理?”绿衣女也不多说,兜转马头向来路驰去,众人无奈,收拾朱雀尸体,纷纷上马。
彩凤又气又急,又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间,却见梁萧神色犹疑,跨上一步,叫了声:“莺莺。”声音不大,绿衣女却蓦地一颤,勒住马匹,轻轻地道:“敢情…你还记得我?”梁萧嗓中一阵苦涩,叹道:“你该明白,我至死也不会忘了你的。”
这绿衣女正是柳莺莺,十年前她心如死灰,孤身返回天山,适逢蒙古诸王交战,大草原上民不聊生、鬼蜮横行,牧民们饱受茶毒。柳莺莺气愤不过,收留了许多孤儿,传授武艺,并挑出佼佼者,结成“天山十二禽”,专与官军、马贼作对。柳莺莺武功既高,人又精明,陆续削平数十股凶恶马匪,大败天狼子,将其逐离天山,还不时袭扰蒙古王公的商队,十年之中,做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蒙古大军几度围剿,也没摸着她半个影子,只好烧杀掳掠一番,诈称是“天山十二禽”所为,加之“天山十二禽”良莠不齐,日久骄横,惹来许多物议,大违柳莺莺初衷。这一次,她听说天狼子卷土重来,率众来迎,哪知竟遇见梁萧。
二人十年一别,却终究余情难断,彼此对视,胸中却如风起浪涌,无法平静。旁人瞧在眼里,都觉讶异。风怜看着二人,心中更没的掠过一丝茫然。默然许久,忽听梁萧道:“这些年,你可还好?”柳莺莺转过头,淡然道:“梁萧,你没伤彩凤儿,我很是承你的情。”
风怜瞥了梁萧一眼,心道:“原来你叫梁萧,西昆仑这个名字是骗人的么?”不知为何,心中竟涌起一股浓浓的酸意:“为何这个女子知道西昆仑的真名?西昆仑却从没与我说过……”
梁萧叹了口气,又道:“莺莺…”柳莺莺不待他多说,马鞭一振,冷冷道:“你若是明白人,就不要拖泥带水。相见不如不见,多见不如少见,萍水相逢,就此别过…”说到这里,嗓音忽变嘶哑,突然纵马扬鞭,率众飞驰而去。
梁萧望着柳莺莺的背影,一时也不知是否追上,忽听火流星发出一声长嘶,撒蹄向柳莺莺去处狂奔而去,风怜慌忙搂住马颈,翻身跨上,急道:“阿忽伦尔,你上哪儿去?”火流星只顾埋头狂奔,激得逆风怒啸,割在风怜脸上,好不疼痛。梁萧甚是惊讶,忙展轻功追赶。
须臾间,火流星赶上柳莺莺一行,彩凤正是有气无处发,瞧得风怜赶来,喝道:“你来做什么?”抓过一支长矛,兜头便刺,风怜大惊,却又勒马不住,只得奋起右臂,挡住头脸。忽然间,她眼角灰影一闪,梁萧抢到,转手一拨,彩凤虎口流血,长矛跳起数丈,梁萧喝道:“好婆娘,恁地歹毒?”一伸手便将彩风拽下马来,擎在手里,作势欲掷,彩凤心中骇然,顿时尖叫起来。
柳莺莺见属下受辱,不禁兜转马头,喝道:“梁萧,你作什么?”彩凤原本惊惧,听柳莺莺一喝,顿觉有了依*,哇的哭出声来。梁萧一呆,叹了口气,又将彩凤放下,柳莺莺瞧着风怜,心中狐疑:“彩凤儿刺这女子,梁萧却怒成这样,他二人却是何干系?”犹疑间,忽觉坐下胭脂马纵了起来,一声长嘶,如裂金石,嘶声未绝,火流星也纵跃而起,扬蹄摆尾,发声应和。
梁萧恍然道:“好家伙,原来这两匹马儿想比个高低!”柳莺莺也明白过来,忖道:“这匹大红马非同寻常,怕是胭脂的敌手。”但她心里有气,勒住胭脂马,冷冷道:“比什么比?她是她,我是我,她的马儿与我的胭脂有什么相干?”梁萧被她一轮抢白,大感无趣,伸手在火流星颈上一按,火流星敌不住他的神
功,四肢撑地,再难跃起,但它野性一起,只想与“胭脂”比斗,狂躁间,挣得满嘴白沫。梁萧心中不忍,抚着它的鬃毛叹道:“乖马儿,别生气,人家不肯与你赛跑,咱们何苦拿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柳莺莺见他单凭一臂,便镇住这匹稀世烈驹,甚是骇然,忽听这话,怒气又起,啐道:“梁萧,你嘴里放干净一些。”众人也还过神来,纷纷怒骂。
梁萧话一出口,也觉不雅,面皮微微一热。柳莺莺瞧他尴尬,不知为何,突地忆起少年时候,自己与他浪迹天涯、轻薄斗口的旖旎风光,心头没得泛起一丝甜蜜。痴痴想了好一会儿,才止住众人喝骂,说道:“咱们尚有正事,莫与这厮罗唣。”也不瞧梁萧,拍马便走。梁萧一怔,放开手,火流星又蹿上去,傍着胭脂奔跑,不时挨挨撞撞,试图挑衅,风怜使尽气力也驾驭不住。胭脂驯化已久,没有柳莺莺号令,不敢妄动,唯有竭力闪避。其他人瞧得气愤,又骂将起来,只碍着梁萧武功,不敢动手教训。
柳莺莺被火流星扰得心中烦乱,大声道:“梁萧,马儿你自己管好些。”梁萧冷笑一声,道:“你是你,我是我,我的马儿与你有什么相干?”柳莺莺一呆,颤声道:“说得好,你与我原本都没什么相干。”梁萧赌一时之气,话才出口,便已大悔,听她嗓音有异,微感歉疚,叹道:“莺莺,我…”柳莺莺不待他说完,拍马便走。火流星撒开四蹄,紧迫不舍。彩凤与其他人密议道:“大伙儿催马,把这个大胡子抛到爪哇国去。”纷纷打马狂奔,行了一程,回头一瞧,却见梁萧仍在一丈之外,不禁纷纷咋舌:“这厮到底是人还是鬼,脚程这么了得?”
又奔一程,柳莺莺缓下马来,她虽不言语,但同来的却都是“十二禽”中的女流:彩凤、青鸾、黄鹂、云雀,一个个气量狭窄、口齿伶俐,以彩凤为首,少不得冷言冷语讥刺梁萧,一会儿讥他胡子太多,一会儿又嘲他脸上留有刀疤。梁萧泰然处之,风怜却听不过去,开口与她们争辩,但对方人多口利,风怜使尽解数也分辩不过,气得眼里泪花儿直转,举目望去,却见柳莺莺低头前行,柳条遮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到了午后,众人下马用饭,彩凤等人燃起篝火,烹煮饭食。风怜也取了肉脯,用小刀切碎,裹在面饼里,递给梁萧。梁萧接过,嚼了一口,抬眼一瞧柳莺莺,忽见两道森冷目光透过柳条,射了过来。梁萧心道:“我对她不住,她心中恨我,也是应该。”想着叹了口气,正要埋头吃饼,忽听脚步声响,举目一看,却见柳莺莺径直走来,梁萧见她眼神冰冷,不由起身道:“莺莺…”
柳莺莺一言不发,伸手从背上取下一个锦囊,抽出一张早巳枯败的柳笠,双手一搓,柳笠化为齑粉,四散飞扬,梁萧口唇翕动,但终究没说出话来。柳莺莺掉头走回,盘膝坐下,梁萧盯了地上粉末半晌,颓然坐倒,转眼望向风怜,却见她朱唇未启,似欲说话,终又咽了回去。
梁萧心烦意乱,抬头望天,忽见东北方飞来十多只鸟雀。他通晓兵法,精擅风角鸟占之术,瞧这鸟雀来得惊乱,心念一动,说道:“东北方有杀气!”柳莺莺哼了一声,彩风却冷笑道:“你当自己是神仙吗?鬼才信你!”话音方落,便听得东北方升起两起尖利的铁哨声,同时间,一支火箭蹿上天空,噼啪一声,散成橘黄火光。柳莺莺猛地站来,叫道:“黑鹰求援!”当先跃上马背,向火箭起处疾驰而去,衣袂飘飘,仿佛飞动着一朵绿云。众人均是瞧了梁萧一眼,神色惊疑,继而纷纷上马,追随柳莺莺去了。
梁萧正要迈步,忽听风怜道:“西昆仑,你去哪儿?”梁萧道:“她们遭逢大敌,我怎能不加援手?"风怜略一默然,低声道:“她…她是你情人么?”梁萧略一默然,道:“过去曾是。”但觉身后悄无声息,回头望去,只见风怜两眼迷离,脸上泪痕斑斑,梁萧心神一黯,欲要安慰她几句,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忽见风怜脸色发白,后退一步,捂着脸跳上马背,催赶火流星,一路向着西奔去。梁萧望着她背影,心念数转,终于叹了口气,施展轻功,向东北方赶去。
不一时,便见柳莺莺等人背影,梁萧随众登上一座浅丘。举目望去,只见前方原野之上,灰黄间杂,狼头耸动,其势不下千头,狼嚎声此起彼伏,惊心动魄。狼阵中围了四十来人,众人坐骑多被咬伤,纷纷舍马步战,其中一名黑衣汉子手持一对鹰嘴刀,刀光一闪,便有狼头滚落。梁萧心道:“此人骁勇,当是所说的黑鹰了!”
柳莺莺见梁萧赶来,暗暗皱眉,但此时情势危迫,无暇计较,只是凝目观望。梁萧见狼群东一撮,西一团,便道:“狼阵趋退有度,攻守得法,必然有人暗中指使。”阿莫奇道:“那为何不见有人?”梁萧道:“换了是我,应有两个法子足以藏身,第一便是混入人群,暗中调度…”彩凤叱道:“你说什么,难道黑鹰会是天狼子的走狗?”众人闻言,均有怒色。梁萧眉头大皱,未及辩解,边听柳莺莺喝道:“下马,上弩。”众人轰然应命,弃了马匹,手持“八臂神弩”,背倚浅丘,箭镞对准狼阵。柳莺莺将鞭一挥,乱箭齐发,当先十头恶狼嗷嗷惨叫,立时毙命。忽然间,狼群躁动起来,四散分开,东一团,西一撮,三三两两,逃出弩机射程之外。柳莺莺见状,正要喝令上马追击,忽见群狼在远处结成两团,一左一右,兜了一个大圈子,好似两道浊流,向众人后方绕来。众人转身欲射,狼群忽又合流,从前扑至。柳莺莺急命结成圆阵。只见狼群忽东忽西,叫人难以测度,众人射出弩箭,大多落空,须臾一盒弩箭射尽,群豪未及上弩,狼群齐声嚎叫,剽若疾电,狂奔扑来。群豪收起弩机,拔刀相迎,霎时间,人声叱咤,狼群哀嚎,人与狼殊死相搏,斗成一团。
梁萧摇头道:“擒贼先擒王,不找出首脑,这狼群终究难灭。”却听阿莫涩声道:“这般说来,老阿莫倒想瞧瞧西昆仑擒贼擒王的手段。”梁萧回头望去,见他手按伤臂,神色漠然,不由笑道:“说得是,阿莫老爹大可壁上观望,瞧我逼那天狼子出来。”他迈开大步,走下浅丘,两头恶狼欺他空手,迎面便扑。梁萧身形一错,双手抓住二狼颈皮,两头恶狼凌空扑腾,无处着力。此时又有一头黄狼扑来,梁萧将左手活狼迎上,“陷空力”向内急收,两头狼首尾相接,粘做一处,任凭如何挣扎,也难分开。
只瞧梁萧身形飘忽,穿行于群狼之间,但凡有狼扑来,便如法炮制。不一时,他两手各粘了五头恶狼,张牙舞爪,狰狞异常,好似两串活狼长鞭。狼群似乎听了招呼,纷纷向梁萧扑来。梁萧笑道:“来得好。”“滔天劲”注人狼鞭,挥舞起来,所到之处,仿佛雷霆扫过,只听惨嚎不绝,血肉横飞,群狼只须荡着一牙半爪,立时丧命。不一阵,梁萧身旁狼尸枕籍,不可计数。
柳莺莺见梁萧吸引住大群恶狼,便发出号令,众人取下弩机,一齐发箭。一时间,狼群倒毙无数。蓦地一声长嚎自狼群中响起,群狼如蒙大赦,纷纷夹起尾巴,掉头便逃。梁萧笑道:“想走吗?哪有这么便宜。”手中狼鞭一抖,一左一右,向嚎声起处飞掷过去,猛可间,只见一头白眼巨狼人立而起,前爪连挥,拨开狼尸。
梁萧动如闪电,劈手抓向巨狼头顶,只听嗤的一声,他手中多了一张狼皮。地上一个人骨碌碌滚出丈余,翻身站起,只见他微微佝楼,浑身精赤,毛发漆黑,盖住面目。那人盯着梁萧,发声尖啸,遍体毛发根根竖起。柳莺莺不由叫道:“当心,这是天狼功,毛发也能伤人…”谁知梁萧闻如未闻,两眼只是征怔瞧着手中狼皮,柳莺莺心中有气:“我何苦为他担忧?这厮不知好歹,死了更好?”蓦然间,忽听梁萧仰天大笑起来。众人都觉奇怪,彩风努嘴道:“大胡子疯了吗?一张狼皮有什么好笑?”天狼子也觉莫名其妙,躬腰探爪,瞪着梁萧,黑漆漆的眼珠骨碌碌乱转。
梁萧笑罢,朗声道:“天狼子,你避开我一爪,也算有点本事。但若全力相搏,你斗得过我吗?”天狼子仍是眼珠乱转,一言不发。梁萧眼中神光进出,喝道:“不敢答么?好,你若能接我三掌,我便饶你不死。”他这话咄咄逼人,天狼子眼中透出怒色,厉啸一声,浑身毛发竖起,作势欲扑,梁萧动也不动,长长吸一口气,张口喷出,天狼子只觉劲风扑面,口鼻发窒,浑身毛发陡然向后飘起,他惊骇已极,四肢着地,向后蹿出。梁萧喝道:“还没完呢!”手臂抡转,正要出掌,忽听柳莺莺叫道:“且慢!”梁萧势子一顿,道:“怎么?”
天狼子趁机退到丈外,但觉肌肤如遭电殛,酥麻无比,饶是他凶残盖世,也不由忖道:“他一口气便将我吹成这样,倘使出掌,我还有命么?”双眼左顾右盼,萌生退意。
但听柳莺莺冷然道:“他杀了我三名属下,这笔账先得算算。”梁萧诧道:“你要出手?”柳莺莺不耐道:“这一阵,你让是不让?”梁萧对她性情了如指掌,深知劝也无用,便道:“也罢,你且当心。”当下袖手退在一旁。
柳莺莺见他说到“当心”二字,眉梢眼角,关切之色绝非伪饰,没得胸中一酸,黯然片刻,她长吸了一口气,压住心底波澜,高声道:“天狼子,你我斗了多年,今日也该做个了断!我且问你,朱雀是你杀的么?”天狼子只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齿。柳莺莺冷笑道:“我却忘了,你是个哑口畜生,不会说人话。”
莲步轻移,飘飘然拍出六掌,梁萧识得这招“冰花六出”,但较之当年,柳莺莺双掌交换间隙,带上了“梭罗指”,是以招式更为绵密。天狼子不敢硬接,形如狸猫,向左蹿开。
柳莺莺一声娇喝,使招“冰河倒悬”,纵出丈余,掌劲重重,向天狼子凌空罩落。天狼子对她掌上寒劲甚为忌惮,一蜷身,闪电般又滚出丈余。柳莺莺一掌拍空,拧腰旋身,衣带当风,飘然点出七指,天狼子躲闪不及,肩头挨了一指,嗷嗷大叫,蓦地翻身跃出数尺。尚未停下,忽又蹿上,扑跌纵翻,掏抓挠拿,口间嚎声不绝,身法快得出奇,便似一道疾电,瞬息间便绕柳莺莺转了三匝,嗤的一声,柳莺莺翠色水袖着他一抓撕裂,露出欺霜赛雪的一段小臂,众人骇然齐呼。天狼子一招得手,发出刺耳嚎叫,以壮声势。
梁萧从旁观看,瞧出天狼子这路拳法当是从野狼习性中化来,凶狠怪诞。不过相较之下,最难对付的还是他周身毛发,这些毛发注人“天狼功”,锐若钢针。梁萧臻达乘光照旷之境,自无所俱,柳莺莺内力未臻绝顶,须得躲避毛发,是以落了下风。
只见二人再拆数招,柳莺莺右掌拍出,迫开天狼子毛发,左拳一晃,击他面门。天狼子将头后仰,张开大嘴,向她粉拳咬落,“天狼拳”本有一个“咬”字诀,故而这一咬快逾闪电。人群中惊呼又起,黑鹰一挺双刀,便欲扑上,忽听天狼子发声惨哼,踉跄倒退数步,满口鲜血长流,眼中露出怪讶神气,突然间,他张开大嘴,噗地吐出一堆碎石,其中赫然有三枚血淋淋的断牙。众人怔了怔,禁不住哄然大笑。
原来,柳莺莺适才俯身之际,暗将一枚卵石擞在掌心,诱得天狼子张口来咬,顺手将石块搁在他齿间,她有妙手空空之技,这一握一送,鬼神莫测,天狼子猝不及防,果然齿断血流,吃了大亏。梁萧不禁笑道:“好一招‘断狼牙’,下一招当是‘刺狼眼’了吧!”柳莺莺一招得手,飘退数步,临风俏立,听了这话,冷笑道:“卖弄嘴舌,多管闲事!”
天狼子断了牙齿,凶性不减反增,双眼似欲滴血,嚎叫一声,猛扑过来。柳莺莺双足微撑,翻身纵起。天狼子见她腰际露出破绽,心头一喜,将身一纵、头一低,根根黑发冲天而出,好似软针怪蛇,忽屈忽直,向柳莺莺腰腹刺去。众人未及喊叫,便听柳莺莺娇叱一声:“好!”忽地摘下柳笠,瞧着天狼子毛发来势,凌空罩落。柳笠三尺方圆,恰如一张软盾,将天狼子毛发一并挡住。天狼子不及转念,便听柳莺莺喝一声:“着。”十成“冰河玄功”注人笠中,笠沿的柳条原本水分饱满,随她真气所及,倏尔凝水成冰,根根直起,锐若尖枪,刺进天狼子面颊。
天狼子厉声惨嚎,从天跌落,翻滚数匝,始才掀掉柳笠,踉跄站了起来,但见他脸上血肉模糊,双眼鲜血如注。天狼子但觉眼前漆黑一团,不由得惊恐起来,嗷嗷乱叫,拳挥足踢,以防柳莺莺上前。狼群听到嚎声,也纷纷聚在他四周相护。柳莺莺一拧纤腰,宛如飞天仙子,凌空飘出丈余,方才慢慢落地,只因柳笠已失,她的绝世容光一览无遗,一别十载,伊人美艳如故,眉间却多了几分风霜颜色。
众人见柳莺莺并不乘胜追击,均感迷惑,忽听梁萧叹道:“杀一眼盲之人,非是豪杰所为,放他去吧。”柳莺莺被他道破心思,忍不住回头望去,晶莹秀眼之中,透出幽怨之意。
天狼子听得这话,颇感错愕,当即停下手脚,凝神倾听下文。就当此时,一头灰狼从他身后无声蹿起,一口咬住他的后颈。天狼子吃痛,厉吼一声,反手将其撕成两片,狼血喷洒,染得他遍体猩红。刹那间,又有三头黄狼纵起,两头咬他手臂,另一头则扑向他咽喉,换作平日,百十头野狼也休想近他身侧,但此刻天狼子双目俱盲,知觉混沌,慌乱间,咽喉竟被那黄狼一撕而破,猛然间,他只觉喉间一空,满腔热血一泻而出,骤然间没了气力,两头苍狼趁势跃起,将他扑倒在地。群狼平日为其驱使,饱受荼毒,都是恨在心上,见状纷纷扑上,顷刻间,只听一阵傲嗷狼嚎,天狼子已被撕成粉碎。
这番变故突兀已极,待得众人还过神来,又惊又怒,纷纷发出弩箭,群狼或死或伤,幸存者窜入草原深处。众人驱散狼群,收了弩箭,瞧得天狼子的残骸,甚是惊心。梁萧叹道:“此人纵使披了一张狼皮,与狼为伍,但终究是人非狼,稍一失势,便为群狼趁乘,委实可悲。”
柳莺莺凝思片刻,忽道:“天狼子虽死,但这事仍有可疑之处,叫人想不明白。”梁萧笑了笑,道:“那是自然,只因此天狼非彼天狼也。”柳莺莺奇道:“此话怎讲?”梁萧道:“我方才说了,这人只不过披了一张狼皮,而有的狼,却是披了一张人皮!”他转过身子,目视山坡上的阿莫,笑容一敛,缓缓道:“阿莫老爹,你说是么?”
阿莫一愕,哑然笑道:“西昆仑你说啥?小老儿可听不明白。”梁萧道:“你该当明白得紧,我只须一招半式,便能逼出你的底细!”阿莫淡淡道:“小老儿武艺平平,阁下却是一代宗师,要打要杀,小老儿岂敢抗拒!”柳莺莺皱眉道:“梁萧,你别莽撞,先说道理?”梁萧瞧她一眼,叹道:“好,我便说三个道理,叫他心服。”他盯着阿莫,屈起左手拇指,缓缓道:“其一,你曾向我说过,天狼子的师父是一个道士。”阿莫叹道:“我也说过,道听途说,当不得真。”梁萧抬头望天,冷冷道:“但你从何知晓‘山泽通气,沙中取水’的道家秘术,莫非你的师父也是道士?”
阿莫道:“这不过巧合而已,小老儿少时正巧听人说过。再说这个秘术,阁下不也知道么?”他这话连消带打,颇为厉害。梁萧淡淡一笑,屈下食指道:“再说其二,你道我为何断定天狼子并非一人?”阿莫笑道:“阁下说笑了,小老儿这般鲁笨,怎么会知道这些?”梁萧摇头道:“你不鲁笨,鲁笨的是我。倘若机灵一些,我早该明白这其中诈术。当初我发出啸声,向天狼子邀战,哪知比斗轻功却输了一筹。我只道天下之大,奇人辈出,此地有如许高手,不足为怪。可惜你也瞧见了,这天狼子武功尚可,但却远非区区敌手。是以我私心揣度,当初发出的‘天狼啸月’的并非一人,而是两人,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我追东边,西边那人发出啸声,我往西赶,东边的又发啸声扰我,以致我东西奔命,被你二人从容遁走。”
阿莫笑道:“这与我有何干系?”梁萧冷冷一笑,又道:“不错,这二点虽令我生疑,却还不足以断定便是你阿莫老爹。”他扳下第三个指头,“可惜,你一心嫁祸于我,却弄巧成拙。今早你见我与朱雀离队,便尾随其后,让你同伙发出嚎声,引我离开,而后上前与朱雀相见。朱雀怎料天狼子化身为二,大意之下,被你从后施袭,一举击杀。不过,你离队之事,商队人尽皆知,若我返回,势必疑到你的身上。你当即使诈将我诱开,再绕道返回,召来狼群,将商队杀了个干净。”说到这里,梁萧目光一寒,脸色变得铁青,寒声道:“然后你诈作被狼咬伤,找上彩风等人。你早将朱雀尸首搁在必经之途,估摸着我已发现朱雀尸首,便引彩风前来,小丫头骄横无比,几乎儿便中了你的奸计。”彩凤听得脸胀通红,欲要驳斥,却被柳莺莺瞪了一眼,将话吞了回去。
阿莫摇摇头,道:“汉人有话说得真好,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这些话都是臆测,哪算什么道理?”梁萧眉间掠过一丝嘲意,笑道:“你说的是,这三个道理都是猜测,定不得你的罪孽。不过,你终究百密一疏,留下一个老大破绽,如今想赖也赖不掉的。”阿莫笑道:“小老儿愿闻其详。”梁萧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倒是镇定得紧。想来古今大奸大恶之徒,均有过人的本事!阿莫老爹,你可还记得,你以‘天狼功’击杀朱雀之时,刻意在他后心留下五个青色指印吗?”
阿莫脸色微变,梁萧笑容一敛,扬声道:“阿莫,朱雀的尸身便在你身后的马背上,你可敢将手指和他背上指痕印证一番?”霎时间,百余双眼睛均投在阿莫身上,场上寂然无声。阿莫面肌微微抽动数下,错退半步,双眉向下一耷,哈哈笑道:“西昆仑,算你厉害!常言道:成王败寇,老子认栽!不过你要杀我,却是想也别想。”梁萧笑道:“口说无凭,试过便知。”
阿莫手一翻,掌心多了一把匕首,笑道:“我这一刀下去,看你怎么杀我?”梁萧眉头微蹙。阿莫狞笑道:“你猜得不错,老子才是夭狼子,地上那个不过是我的徒弟,也是我多年来调教的替身!哼,老子杀人无算…”他狠狠瞪着柳莺莺,“你手下那些鸟男女也是我杀的,要报仇么?哈,那是休想!”
众人不料他用出这招,想到难以手刃此獠,均是气愤难平。正当此时,忽见一骑人马奔来,来势奇快,顷刻间逼近山丘。梁萧大惊,高叫道:“风怜,别过来!”
来人正是风怜,早先她伤心失意,夹马狂奔,过了好一阵,见梁萧并未跟来,心知他必是随柳莺莺去了,更觉伤心,呆呆坐了一阵,忽然想起梁萧说过天狼子十分厉害,不自禁又担起心事,思索再三,忍不住折了过来。方才赶到山丘之下,便听梁萧叫喊,正自诧异,忽觉头顶风响,一道黑影扑面压来,她伸臂一格,手腕忽地一痛,如加铁箍,方要挣扎,脖子已被匕首抵住。
阿莫这一番兔起鹘落,干净利落,梁萧武功虽高,但相隔太远,救援不及。阿莫绝处逢生,纵声笑道:“西昆仑,看来老天不长眼,到底不肯收留老子呢!’’梁萧一点头,缓缓道:“好,你放了她,今日你我两清,我决不为难于你。”阿莫笑道:“你当我蠢猪么?我凭什么信你?不过,老子心中有个疑惑,倒要向你请教。”
梁萧浓眉一挑,却听阿莫笑道:“我混入商队,原想伪装常人,暗中算计‘天山十二禽’。不过瞧你显露武功,又变了主意。心想略加挑拨,让你双方厮并,那是最好不过了。”他瞧了柳莺莺一眼,笑道,“只不过,为何你一见了她,便再三隐忍,若非如此,我早已大功告成,何须挨到现今,被你揭破。”梁萧看了看柳莺莺,叹道:“她与我曾是故人,我明白她,就如她也明白我一般。”柳莺莺娇躯一震,呆呆望着梁萧,美目倏地蒙上一抹泪光。风怜望着二人,心中酸楚:“难怪西昆仑那么爱她,她美若天仙,才智过人。我和她一比,不过是个又丑又笨的小丫头罢了…”一时万念俱灰,忘了身在何处。
阿莫默然良久,忽地叹道:“想不到,我只当天下人人奸险,女子水性杨花,尤其不可深信,故而才甘愿与狼为伍。没料到今日却输给信任二字。嘿,也是天意。哈哈,西昆仑,跟你斗智,大大有趣。你说得对,老子就是披了人皮的狼,以往么,我也曾披着狼皮做人,后来发觉,披了人皮做狼更有意思。骗得了更多的人,吃人不用牙齿。既然如此,哈哈,名马美人老子暂且受用,西昆仑,草枯草长,后会有期。”
说罢纵声大笑。众人悲愤异常,纷纷破口大骂,梁萧却是面沉如水,冷冷瞧着阿莫。阿莫被他一瞧,但觉心头发冷,低头望去,却见风怜目光呆滞,一动不动,不觉心中得意:“小丫头长得不错,又很听话。”当下收了匕首,一拍马臀,火流星不知究竟,撒腿便跑。
众人正自束手无策,柳莺莺忽地目光一闪,唤过胭脂,在它背上一拍,手指火流星,胭脂会意,蓦地扬起前蹄,长嘶一声,嘶声中充满挑衅之意。火流星闻声,顿时鬃毛怒张,阿莫还未转过念头,火流星早巳怒气冲天,掉转马头,便向胭脂奔去。
火流星为昆仑马神,啸傲昆仑山下,万马臣服;胭脂横行天山南北,也是未逢敌手;二强相遇,本有一争。只是胭脂被柳莺莺约束住了,一味忍让,火流星百般挑斗无果,也只好作罢,此时忽听胭脂邀战,正是求之不得。这昆仑马神发了性子,暴烈绝伦,除了梁萧,无人约束得住,阿莫连连使力,也煞不住它的去势。
手忙脚乱间,梁萧早已飘身抢到马前。火流星猝然一惊,纵蹄而起。阿莫挥掌劈落,梁萧怕误伤风怜,不敢出掌相迎,身形一矮,自马腹下穿过。阿莫一咬牙,匕首精光一闪,刺向风怜颈项,正想来个同归于尽,耳边忽地传来梁萧一声大喝,响若沉雷,震得他双耳嗡嗡乱响,眼角似有紫电闪过。阿莫只觉肩头一凉,匕首到了风怜颈边,却再也刺不进去,正自讶异,忽觉自己飞了起来,再往下瞧,却见两条人腿兀自端端正正,乘跨马上,腰部以上尽都不见。阿莫转念未及,便觉眼前天旋地转,从所未有的痛楚涌将上来,身子如葫芦般滚人乱草,扭动数下,便已寂然。
原来梁萧见风怜危殆,情急间,从火流星臀后拔出“天罚剑”,运足内劲扫出,切断阿莫执匕的右臂,谁料收剑不住,剑锋顺势斜下,将这一代凶人截成两段。只是他出剑太快,天罚剑又锋利得邪乎,剑过人体,便如风过虚空,无所阻碍,是故阿莫肢残胸断,也未立时感觉痛楚。
一时大寇得诛,梁萧颇感讶异,适才他劲透剑身,剑上黄褐铁锈变成紫色,烂若云霞,隐现星文。梁萧虽知此剑为两大剑师用性命铸就,定然神异,但何以有此变化,却是想之不透,试着再催内力,锈剑晦暗如故。梁萧百思不解,还剑人匣,将风怜抱下马来。经过这番变故,风怜已吓得傻了,呆如木偶,到了梁萧怀里,方才感到后怕,低声哭泣。
梁萧心中怜惜,正想安慰。忽听蹄声阵阵,回头望去,只见柳莺莺催马绝尘,向北驰去。梁萧心头一沉,瞧身旁的黑鹰形容沉稳,便道:“黑鹰,你代我看着她。”黑鹰一愣,梁萧将风怜推到他身边,纵身跃上火流星,拍马向柳莺莺追去。
火流星一心要与胭脂较个高下,早已憋足了劲,此刻得逞所欲,自是四蹄攒空,如昊天龙行。不一时,遥见柳莺莺人马背影。柳莺莺回头瞧见,挥鞭催马。一时间,两匹旷世神驹奋起神威,前后追逐,火流星既难逼近,胭脂也无法将它抛下。追逐半晌,梁萧骤然提气,一起一落,跃上胭脂,柳莺莺反身一肘,想要推他下马,却被梁萧搂住腰肢,叹道:“莺莺,你误会了。”
柳莺莺怒道:“你抱她那么亲热,还有脸说我误会?”梁萧哑然苦笑,遥见苍烟淡远,罩着一个海子,湖水含碧,杉林如怀,风光颇为佳秀,便说道:“好俊的去处,咱们去坐坐。”柳莺莺冷冷道:“我干么要去?”梁萧不再多言,抖动缰绳来到湖边,将柳莺莺拉下马来,柳莺莺别过身子,只是不理。
梁萧坐在湖边,默默望了远方一阵,忽道:“我在西方呆了几年,本想终老彼方,但想着你和晓霜,终究忍不住回来。”柳莺莺陡然回头,盯着他道:“你有了晓霜,就不该还念着我。”梁萧微微一窒,原本他与柳莺莺阔别已久,心中憋了千百句话儿,想要对她一吐为快,但一听这话,莫说千百句,便是一个字也吐出不来。不由得神色一黯,站起身来,方欲上马,忽听柳莺莺冷道:“你去哪里,去见晓霜妹子么?”梁萧道:“她身罹绝症,这些年不知是否好了一些,我心里挂念得紧,这次前去,但能偷瞧她一眼,也心满意足了。”柳莺莺沉默一阵,忽道:“我走了之后,生出许多变故么?”梁萧被她这句话勾起往事,摇头叹道:“所谓云烟过眼,转头成空,不提也罢。”
柳莺莺坐下来,摘了一朵野花,在湖面上拨出阵阵涟漪,她凝望湖水,忽地轻声道:“你这笨蛋嘴里不说,倒愿意憋在心里?哼,也罢,我只问你,那个叫风怜的女子是怎么回事?”梁萧双眉一扬,正色道:“莺莺,你还提那孩子,便是瞧我不起了。”
柳莺莺冷笑道:“我就瞧你不起,不服气么?那孩子?哼,那孩子对你的心意,瞎子也瞧得出来。”梁萧不觉一呆,又听柳莺莺道:“你过来。”梁萧又是一怔,柳莺莺怒道:“来是不来?”梁萧瞧她眉眼神态,便知她性子发作,只好坐下,柳莺莺也不正眼瞧他,拍拍身边草地,说道:“坐这里。”梁萧略略迟疑,勉强*得近些。柳莺莺道:“你且闭上眼。”梁萧不敢违拗,阖上双眼,忽觉柳莺莺纤手搭上肩头,将自己的头枕在她香肩之上,梁萧不禁慌乱起来,欲要挣起,忽觉脖子上一凉,张眼看去,却见柳莺莺将匕首搭在自己颈上,冷笑道:“我刀子一动,就能割断你这臭贼的脖子。”梁萧一时捉摸不透,咽了口唾沫道:“杀了我有什么好。”柳莺莺道:“宰了喂狗倒是好的。”梁萧惨笑道:“你好狠。”
柳莺莺怒道:“少废话,我叫你闭眼,你干么睁开?”梁萧唯唯闭眼,他肉眼虽闭,心眼犹开,觉出柳莺莺将匕首蘸了水,给他刮起胡须来,一边骂道:“邋遢鬼,这把胡子能当扫帚使啦,无怪那些小丫头也敢来嘲笑你!还有这身衣服,臭死人了,这次被我瞧见,你若不洗个澡儿,换件干净衣衫,休想离开。”梁萧听得这话,蓦地心头一酸,几乎淌下泪来,当下紧闭双目,默不作声。
刮完胡须,柳莺莺慢慢伸出纤指,轻抚他颊上疤痕,叹了口气,却没说话。梁萧偷偷张眼,从下方瞧去,只见她目光凝注湖面,双颊散发出淡淡的柔光,宛若透明。湖水旷远,尽头处白日西匿,云空瓦蓝,一片远山低小,含烟叠翠。柔风贴地吹过,在二人身边绕来绕去,拂过草尖,宛若歌吟,蓦地惊起两团火球样的鸟儿,扑楞楞蹿到半空,盘旋数匝,各自飞去了。
过了许久,梁萧听到动静,直起身子,只见暮霭中飘来一片朦胧火光。柳莺莺拢了拢秀发,淡淡地道:“不用看啦,是孩儿们来了!这里是回村的必经之途。”梁萧瞧她惆怅神色,不自禁悲从中来,转头望去,却见火流星扭头摆尾,正与胭脂顶撞拗气,不由骂道:“这个野小子,没有胭脂一半听话。”柳莺莺白他一眼,骂道:“物似主人形。”梁萧笑道:“女诸葛,你这回却猜错了,这马儿可不是我的。”柳莺莺奇道:“是那女孩子的么,瞧不出她本事如此之大,竟能降服这匹神驹?”
梁萧摇了摇头,将昆仑山下捕马赠马之事略略讲了一遍。柳莺莺摇头道:“你这个大蠢材,行事莽撞,不计后果,更不懂女儿家的心意,你送马给她时,那女孩子就对你动了真情。”
刚出山口,便见风怜牵了火流星,好整以暇,立在路旁,瞧见他来,顿时眉开眼笑,脆生生叫道:“师父,您一个人走么?”梁萧甚感意外,唔了一声。风怜小嘴一噘,将天罚剑横在马前,道:“你??走,也须带着这个。”梁萧道:“这是你族神剑,我岂能染指。”风怜哼了一声,道:“那么,你使这把剑杀了天狼子,算不算染指?”梁萧不禁一愕,但事实确凿,无从辩驳。风怜又道:“师父,你是天下有数的大高手,说话算不算数?”梁萧道:“天下有数不敢当,但说话一定算数。”风怜道:“你答应做我师父,教我武功是不是?”
梁萧道:“但我要去中土办事,过些时候回来教你。”风怜挺胸翘首,看着天上,冷笑道:“不行,我信不过你。”梁萧楞道:“为什么?”风怜道:“当日你那样狠心,说走就走。这次一走,天知道你什么回来,一年,十年,还是一辈子呢?我才不要傻傻地等你,我要随你去中原。”梁萧蹙额低头,半晌不语,风怜瞧着他,心儿扑扑直跳,只怕他说个不字。过了半晌,忽听梁萧叹道:“你定要跟来,我也不拦你!”迈开步子,走在前面。风怜芳心狂喜,匆匆拍马跟着。
二人行了半日,遇上牧民,梁萧买了一匹驽马,和风怜并辔而行。师徒二人朝行幕宿,到了休憩之时,梁萧便教授风怜武功。风怜天资不算绝顶,但至为好强,梁萧教她一招半式,她都要苦学勤练,直到梁萧点头,始才罢休。梁萧洞明阴阳,功参造化,胸中所学,一瓢半勺,也够常人受用不尽,何况他对风怜满怀歉疚,有心补偿,是以倾囊以授,格外耐心。
关山路遥,戴月披星,两人走走停停,这一日抵达黄河岸边。梁萧久别中土,忍不住纵马上了高坡,揽辔南望,但见山峦连绵,云掩长河,其实东风正恶,浊浪滔天,落在河堤上,进珠溅玉。梁萧心有所动,遥指河水,朗声道:“风怜,你瞧,或许过不了多久,这黄河之上,一个船夫,便能驾驭小山一样的巨舰,再大的风浪也无法撼动;世人也再不用驱牛赶马,可用‘火’力驱赶大车;大鹏一样的机械也会制造出来,载了人畜,扶摇上天…”他说到这里,见风怜神色迷惑,不由叹道,“风怜,为师生平有三样本事:第一是算术机关、格物致理之学;第二是运筹帷幄、云侵孤虚之道;第三才是武功。可惜头一样艰深奥哲,你怕是学不全的;第二样乱世祸国,大可不学;是以我虽名分上是你师父,却也唯有那点微末功夫,能够教你。”
风怜微笑道:“师父你过谦啦,那也叫微末功夫,别人的功夫岂不比针眼儿还小么。”梁萧道:“又胡说了,任是哪门武功,练到绝顶,都有可取之处,你别要学了点儿本事,就小觑天下英雄。”风怜一翘鼻翼,撅嘴道:“你又作脸作色么?哼,做师父就了不起吗,我有你一半厉害,天底下谁也不怕!”梁萧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一路上,他也曾几度摆出师尊架势,欲要管束管束这个女弟子,哪知每到紧要关头,风怜便撒娇弄痴,顶嘴蒙混,他二人原本关系特殊,梁萧被她三言两语一说,端地没了脾气,空负师父之名,却无半点尊长威严,好在他对这师徒虚名也不甚在意,争辩几句,也就任她去了。
风怜初到中原,不免事事好奇,一路询问。梁萧无不耐心解答。二人沿河而行,梁萧说着说着,禁不住神采焕发,大言水利:在何处筑坝,在何处分流,在何处架设水车,又在何处开渠灌溉,说到得意之处,大有图画山川、疏理天下的气概。风怜自与梁萧结识,从未见他流露出这般风采,瞧那眉眼气度,不觉痴醉,至于那些高谈阔论,当然一句话也没听进耳里。
二人边说边走,行了一程,风怜指着河岸边一座宝塔,问道:“师父,那是什么塔?”梁萧道:“那是开封铁塔,号称天下第一塔,下方是前朝故都汴梁,昔年冠盖神州,繁华不尽。可惜历经兵灾河患,凋零衰败,盛景不再了!”说着长叹一声,大有惋惜之意。风怜也觉可惜,又问道:“可还剩下什么好去处么?”
梁萧沉吟道:“我记得距铁塔不远,有一座‘九曲阁’,毗邻河堤,大可临风把酒,看黄河九曲,浩荡奔流。”风怜喜道:“好啊,既然来了,就不能错过。”梁萧抬头看看云色,但见密云晦暗,心知大雨将至,当即答允,二人快马加鞭,望九曲阁而去。抵达阁楼前,斜雨如丝,已然浙沥洒落。两人弃马上楼,方才坐定,便听踢达踢达,从楼底走上一个儒生,方巾歪戴,下巴削尖,手里摇了一把竹扇,扇骨已是折断大半。
酒保瞧见,慌不迭地叫道:“啊哟,吃白食的又来啦!”张开双臂,便要攘人。那儒生却当堂一坐,笑骂道:“放你娘的屁,今天你说老爷白吃,老爷偏不白吃。”转手从袖里掏出一锭大银来,啪地一声搁在桌上。酒保既惊且喜,掂过真假,两眼发直,嘻嘻笑道:“贾秀才,你从哪儿偷来的?大相国寺?还是何员外家?”儒生翻起眼白,道:“你狗眼瞧人么?这银子又白又亮,哪会来路不正?何六儿,屁话少说,大爷拿银子定下这桌酒席,你千万记住了。”酒保牙缝里透出冷笑,说道:“贾秀才,日前你还欠掌柜的一两六分银子,怎么算?”贾秀才刷地一声,打开折扇,露出黑油油的扇面,徽声道:“你没长眼么?老爷今日阔了,区区小钱,何足挂齿。”酒保平日与他胡闹惯了,闻言道:“好好,今天你权且装一回老爷,来日装孙子的时候,我再与你计较!”走出两步,儒生又招呼道:“何六儿,你先给老爷打一旋上色好酒,漱漱口,润润喉咙。”
酒保心里暗骂,一道烟下楼去了。风怜低声道:“师父,这人是作什么的,脸皮可真厚。”梁萧心想你也瞧出他穷措大,装阔人,当下笑道:“他大约是落第秀才,功名无着,却又心高气傲,不肯屈人!”他两人小声议论,却听那贾秀才拖长声气道:“他妈的,背后说人闲话,当心嚼了舌头?嘿,谁又告诉你老爷是秀才了?”
梁萧与他相距甚远,说得又小声,不想这儒生耳力奇好,竟然听见,梁萧心想背后议论,终究不够磊落,便笑道:“抱歉则个,敢情阁下是假秀才,真假之假,却不是姓贾的贾。”那儒生笑道:“谁又说是真假之假?老爷就姓贾,大名上秀下才,合称贾秀才。”他嘴上笑嘻嘻,语气却十分不逊,梁萧尚未在意,风怜却禁不住怒视儒生。贾秀才对她嘻嘻一笑,道:“胡娘儿倒生得俊,不若嫁给贾某,做个便宜媳妇儿,哈哈。”风怜双颊涨红,握紧粉拳,梁萧却一皱眉,摆手道:“勿与这等妄人计较,平白自低身份!”话音才落,便听贾秀才笑道:“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华夏之无也’,尔等蛮夷鼠辈,混同禽兽,哪还有什么身份?”
梁萧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与风怜都是异族装束,风怜碧眼雪肤,一瞧便是胡人。而今元人治国,胡汉之间便如寇仇,无怪此人口出不逊。只不过胡强汉弱之际,这贾秀才胆敢当面辱骂胡人,倒也颇具胆色。当下笑笑,懒得理会。风怜见他不动声色,禁不住撅起小嘴,好不气闷。这时间,忽听身后一个稚嫩童音笑道:“有趣,有趣,大大有趣。”风怜更恼,回头一瞧,却见不远处坐了一个俊美男童,约莫十岁,头戴二龙抢珠冠,身着白缎袍子,手中握了一把泥金小扇。
风怜瞧这小孩粉团也似一张小脸,却偏生装扮成大人,不由得心头一乐,噗哧笑出声来。小孩猜到她所笑何事,小嘴一撇,眼露愠色。风怜更觉滑稽,转过头来,望着梁萧偷笑。
不多时,酒保将酒水端上来。贾秀才接过,斟了一盏,洒在地上。这酒乃是上好汾酒,酒保瞧得肉痛,忍不住叱道:“死穷酸,你疯了么?”贾秀才却不理他,一敛疏狂神态,叹道:“这一碗,是敬文天祥文丞相,今朝是他忌辰。”酒保脸都绿了,手中铜托盘呕啷丢开,叫道:“贾秀才,你胡说什么?”贾秀才两眼一翻,喝道:“闭上你娘的鸟嘴,老爷请人喝酒,关你屁事?”酒保气得发抖,不由战声道:“你…你,死人能喝什么酒?”
贾秀才抬起脸来,长声吟道:“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吹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伶仃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声调沉郁,胸中似有无穷悲愤。吟罢,贾秀才喝光盏中残酒,冷笑道,“有的人虽已死,丹心永照,有的人虽然活着,却不过一具腐
臭皮囊罢了。当年文丞相被囚大都,三载不屈,壮烈赴义;而今的读书人,个个只知卑躬屈膝于外族,贪求功名于鞑虏,没几个有骨气的东西,可耻乎,可悲也…”酒保听他口无遮拦,越说越是不堪,发起急来,劈手揪住贾秀才的胸衣,怒道:“你再谈国事,我丢你下去…啊哟…”惨叫声中,酒保胖大身躯腾空而起,直往楼下栽去。
旁人都感错愕,梁萧却知这贾秀才身怀武功,酒保伸手拖他,反被他劈胸拽住,抛了出去,只是他出手太快,寻常人瞧不明白。风怜也看见了,忖道:“瞧不出这无赖能耐不小?”一念未绝,又听酒保发声惊呼,身如掷丸,竟又飞上楼来,不偏不倚砸向贾秀才。贾秀才嘻嘻笑道:“来得妙。”伸出折扇,在酒保腰上一拨,将他翻转过来,但楼下那人这一掷气力太大,酒保两脚虽然着地,却仍是收势不住,滴溜溜撞向梁萧,他又惊又怕,大声惨叫起来。梁萧不动神色,随手托住酒保腰脊,酒保去势一缓,倏地停住,只觉双腿其软如绵,扑通坐倒,脸上早已没了血色。贾秀才瞧在眼里,心头暗凛,这一拨借力打力,本有数百斤力道,存心将梁萧撞个人仰马翻,殊不料这异族人举重若轻,漫不经心地将人扶住了。正自惊疑,忽听楼梯上传来咚咚咚的巨大响声,抑且夹杂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好像有人抬了极沉重的物事,一步步走上楼来。不一阵,便见一个肥胖脑袋从楼梯口钻了出来,脸上肥肉堆积,几乎不见五官,满身横肉随那人举步登楼,一抖一颤,汗水淋漓。
贾秀才盯着这人,眼中露出讶色。那人径直走到他桌边,拉开一张板凳坐下,却听喀嚓一声,板凳断作两截,那人跌坐在地板上,幸得楼板厚实,轻响了一声,倒是将他盛住了。那人呼呼喘气,红着脸嘟嚷道:“就坐地上好,就坐地上好!”贾秀才听得这话,还过神来,从板凳上跳将起来,惊道:“白老二,是你?”那人小眼中进出怒意,粗声粗气地道:“贾老三,你装作不认得老子么?他妈的,你欠我五百两雪花银子呢,还来!”
贾秀才望了他半晌,猛地捂着肚皮,哈哈大笑。白老二大怒,叫道:“笑你祖宗。”抓起地上两根断凳,一左一右,向贾秀才掷过去。贾秀才头一低,折扇左右两拨,拨得一根断凳穿窗而过,落入河里,另一根则撞在墙上。白老二跳起来,便要挥掌,贾秀才后退半步,摆扇笑道:“白不吃,慢来,你这样子,可打不过我。”白老二小眼中精光暴射,叫道:“废话少说,还银子来。”贾秀才笑道:“白不吃,咱俩也算是结义兄弟,区区五百两银子,何必计较。”
白不吃啐了一口,道:“去你妈的结义兄弟,那银子一半是借的,一半却是你骗的,老子可以在银子上吃亏,却不能被人糊弄。”贾秀才眼珠乱转,正谋对策,忽听楼下有人咯咯娇笑道:“白不吃说得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何况贾秀才你骗人钱财,更加不对。”话音方落,便见黄影一闪,一个女子怀抱琵琶,
俏生生站在楼心。风怜暗道:“这人轻功好俊。”
那女子杏黄衫,绿襦裙,年约三旬,长相清丽,眉心一点朱砂痣,凭添英气。贾秀才却不急不恼,笑道:“金翠羽,你甚时与白不吃勾搭上了,一齐来消遣我?”黄衫女子啐骂道:“你这挨千刀的破落户,舌头上长疮,烂到你肚肠。老娘这可是持平之论。”贾秀才笑道:“好好,今儿贾某势单力薄,权且认了。白不吃,咱们来赌一把,你胜了,银子我双倍还你。你若输了,五百两银子就此作罢。”金翠羽道:“破落户,你又想什么鬼点子,白二哥,你千万不要着了他的道儿。”
白不吃小眼连转数下,一拍大腿,叫道:“赌就赌,怎么个赌法?”金翠羽叹了口气,微微摇头。贾秀才从怀里掏出三枚铜钱,笑嘻嘻地道:“我这法子至为简单,叫做‘望天打卦,落地还钱’,我将这三枚打卦的铜子抛起来,有一枚落地算我输,不落地算你输。”白不吃心道:“铜钱要不落地,除非被你凌空捉住。哼,破落户竟要和我拼手快。”肥脸之上不禁露出笑意。
金翠羽美目一转,笑道:“破落户,白不吃的‘拿云手’称雄关洛,你拼手法可占不了便宜。但你倘使将铜钱扔得远远,他轻功及不上你,势必要输。”贾秀才脸色一变,白不吃恍然大悟:“若非金老四提点,几乎儿又上当了。”当即正色道:“贾老三,我加上一条,铜钱不得掷出阁楼之外,要么便算你输。”贾秀才耸了耸肩,道:“好吧,瞧清楚了。”将手向上一挥,三枚铜钱倏地激射而出,白不吃还未还过神来,便听嗤嗤数声,三枚铜钱尽数没人大梁。金翠羽一呆,摇头叹道:“破落户,你够狠的。”贾秀才瞅了白不吃一眼,笑道:“白不吃,怎么说?”那铜钱陷人极深,唯有震碎大梁,方能取出。白不吃哇哇怒叫,一跳而起,但他过于肥胖,这一跳竟只得三尺,一时恼羞成怒,抓起一张凳子,便望木梁打去。
金翠羽瞧见,纤指微曲,在琵琶弦上乍拨乍弹,铮地一声,指间脱出一道黄光,将长凳凌空击落,黄光落地,却是一枚黄铜扳指,金翠羽以小小扳指击落长大木凳,虽借了琵琶弦劲,却也十分惊人了。白不吃错愕间,金翠羽已移步拾起扳指,笑道:“白二哥,罢了。总不成为了五百两银子,拆了人家的酒楼!要么神鹰使到了,如何招待人家?”白不吃怒哼一声,贾秀才刷地撑开破扇,笑道:“白不吃,说好铜钱不落地,便算你输。”白不吃小眼喷火,但瞧金翠羽脸色,一顿足,叫道:“好,便算我输。”气乎乎又坐回地上。
金翠羽怀抱琵琶,袅袅坐下,笑道:“关洛四杰来了三个,池老大怎还不来?”贾秀才道:“你们也是池老大召来的?”金翠羽道:“不错,听说神鹰使到了。”贾秀才斟了一盏酒,笑道:“神鹰令三年没过黄河!这回来便来了,偏要选在这九曲阁聚头,害我这地主大大破财,糟糕之极。”金翠羽抿嘴轻笑道:“这话被神鹰使听见,更加糟了。”
贾秀才哈哈一笑,又道:“白二哥,话说起来,你怎么变了个模样。”金翠羽也关切道:“是啊,三年不见,二哥你竟发福了。”白不吃小眼一瞪,怒道:“发个屁福,老子这是发灾。”金翠羽讶然道:“这话怎讲?”白不吃拍了拍圆大肚皮,忿然道:“若有法子,谁肯长这个鸟样?哼,我是被人害的!”贾、金二人面面相觑,贾秀才肃容道:“你说说经过,关洛四杰一气同心,贾某拼了性命,也要为你出头。”
白不吃眼中晃过一丝感动,叹道:“三年前,池老大让我筹集粮草,以备将来举事。我辛苦奔波,好容易张罗了两万担粮食,囤在家里。谁想那年黄河大水,将附近田地一古脑洗了,我家门前一下子拥来许多饥民,求我开仓赈济。唉,二位弟妹,不是做哥哥的心痛家财,着实是受了池老大托付,不能将粮食随便予人…”贾秀才正色道:“白二哥,这可大大的不对,事有缓急,江湖中人急人之难,不拘一格,开仓赈灾,正是分内中事。”白不吃一拍大腿,懊丧道:“现今想来,你说得半点不差,但我当时鬼迷心窍,犯了糊涂,将那群饥民一顿棍棒赶了。唉,这也罢了,你知道哥哥我素来贪杯好吃,故而才有白不吃这个名称。当日我赶走饥民,便杀鸡宰牛,整治了一桌上好酒席,叫来几个狐朋狗党,还寻了一票窑姐儿,在家中痛快吃喝…”
贾秀才收起折扇,冷笑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白老二,倘若当时被我瞧见,定要与你翻脸了。”金翠羽面有忧色,叹道:“不错,此举大违侠义,池老大知道,说不定要如何对你呢。”白不吃小眼一翻,大声道:“我当着你们说出来,便不将生死放在心上,何况我变成如此模样,也是生不如死。”言下大为颓唐。
贾秀才诧道:“莫非当真来了讨公道的能人?”白不吃点了点头,道:“那时候,大伙儿吃喝正欢,门外突然来了三个人,为首那人倒也客气,说了些好话,无非是上天好生有德,求我开仓济民之类。我那时酒意方浓,没将对方放在眼里,只道:‘放了粮,老子喝西北风去?再聒噪,老子拿你下酒吃,老子什么都吃过,就没吃过人!’此外还说了许多浑话。那人性子却好,不管我说得如何难听,总是不急不恼,好言好语。老子听得多了,焦躁起来,趁了酒兴,便上前动手,却不料那人所带帮手十分扎手,伸手一拨,便摔了我个筋斗…”金翠羽惊道:“莫不是你醉了?”
白不吃摇头道:“哪里话,二哥我从来一分酒一分气力,再说那日喝得正好,还没到烂醉如泥的地步。”贾秀才摇动折扇,冷笑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一招失手,也是有的。”他与白不吃武功不相伯仲,听说他一招落败,也颇不服。
白不吃道:“那时我也这般设想,翻身起来,又使一记鸳鸯拐,踹他小腹。谁知却被那帮手拿住脚踝,再摔一跤。老子兀自不服,爬起再上,还被摔倒。这般前前后后摔了五六下,终于把我摔清醒了,知道这次来了高人。不过,咱们习武之人,功夫输了,一口气却不能输。我白不吃横行关洛,几曾受过这般鸟气,一时怒火上冲,从兵器架上拔了一杆大枪,心想擒贼先擒王,抖枪便向为首那人刺去。却不料那帮手笑嘻嘻一伸手,又将枪头捉住了,老子使了吃奶的气力,也夺不回分毫。”听到这里,贾、金二人彼此对视,脸色都有些发白。
白不吃神色颓败,又道:“为首那人见状,叹了口气,道:‘白不吃,你恁地冥顽不灵,却是何苦?我再问你,你愿开仓放粮么?’我当时便赌一口鸟气,当即拒绝。那人道:‘好,粮食是你自己的,我不逼你。但你殴打饥民,万万不该,此乃其一;外面哀鸿遍野,你却纵情饮乐,于心何忍,此乃其二;而今用心狠毒,招招夺人性命,此乃其三。就此三样,便该罚你。’我当时兀自嘴硬,嚷道:‘你有种将老子杀了,要我低头,决计不能。’那人摇头说道:‘我不杀人,但听说你贪吃好货,最爱口舌之欲,我便罚你三年之中,不得吃肉喝酒。’我便道:‘你想把老子关起来?’那人笑道:‘我哪来这许多闲工夫。三年之内,若你改邪归正,我便解了你的禁制,但若你泄漏我半点行踪,那便休想见我了。’说罢招呼两个帮手,径自去了。我听他说得凶狠,到底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心中鄙夷,张嘴骂了一通,又招呼众人继续喝酒吃肉。谁料到第二天一早起床,我便觉筋骨酸痛,身子发胀,初时我只当被昨日摔了几跤,不以为意,又寻朋友吃喝。这般过了三五天,但觉身子一天痛过一天,到了第七天早上,浑身皮肉便似要爆裂一般,那个痛啊!唉,我白不吃自忖也是条铁打的汉子,却痛得死去活来,满地乱滚,寻遍大夫,但无一人明白缘由。”
白不吃说到这里,肥脸上爬满苦涩神情。金翠羽道:“白二哥,莫非是那人临走时动了手脚?”白不吃道:“我也奇怪,那人从头到尾都没动过一个指头,如何算计到我?当真费人思量。且说我痛到极处,猛可间想起那人言语,忙叫下人煮了青菜萝卜来吃。说也古怪,这一吃素,竟然好了许多。我接连吃了三天素,疼痛全消,只是练功时身法略嫌滞涩,临镜一照,竟然胖了许多。你也知道,老哥我贪图口腹之欲,最爱吃香喝辣,怎受得了顿顿素餐。过了四五日,又忍不住铤而走险,吃了点酒肉,这回倒也无病无痛。我兀自不知厉害,心中窃喜,就这么一顿顿酒肉吃下来,眼瞧着这身子骨便似吹气球一般,日日见长。他妈的,只过了一月功夫,我便从那个彪形壮汉,长成了一个胜似肥猪的大胖子。到这时,我才明白那人话中含义,不自禁害怕起来,重又吃素。还怕三年之后,那人不来解救,又被迫开仓放粮,赈济饥民。唉,但哥哥我吃惯了荤腥,瞧那美酒佳酿,如何割舍得下,每过十天半月,总要破戒一回。这般三年过去,就成了这般模样。”说罢长叹了口气贾秀才道:“那人还没来么?”白不吃隐现愁容,道:“或许时日未到,或许人家早已忘了。再说我胖成这样,也不知有救无救?”金翠羽柳眉倒竖,怒道:“杀人不过头点地,用这般恶毒法子折磨人,太也可恨了些。”贾秀才笑道:“我倒不以为然,此计叫他自作自受,绝妙之极。”白不吃怒道:“贾老三,你胳膊肘往外拐么?”贾秀才恼他不肯开仓济民,有心揶揄,笑道:“诚所谓好死不如赖活,二哥你想开些。咱三个久不会面,今日定要一醉方休,哈哈,长醉不醒。”白不吃怒目相向,叫道:“破落户,你存心与我为难,是不是?”贾秀才笑道:“你左右胖成这样,不妨再胖一回。九曲阁的‘黄河大鲤鱼’天下一绝,劲道嫩滑,滋味十足,今日也不能不吃的。”白不吃小眼圆瞪,呼呼呼直喘粗气。贾秀才却不理他,向酒保一招手道:“何六儿。”那酒保见他显过功夫,心中虽恨,嘴里却一迭声答应。
贾秀才笑道:“做两尾黄河大鲤鱼来,给老爷下酒。”风怜听得心痒,便道:“咱也要一尾!”话一出口,却听那个小童也异口同声叫出来,不觉瞧他一眼,微微一笑,那小童被她笑得小脸通红,张开泥金小扇遮住脸儿,那扇面上描了一绺儿兰草,边上留了数行草书。梁萧乍见那行字迹,眼神微微一变。
那酒保略怔一怔,赔笑道:“对不住,这两日风高浪急,没一个渔家敢下河捕鱼,这大鲤鱼么,当真没有。”贾秀才掉眼看去,但见河上波涛滚滚,雨脚如麻,心知酒保所言不假,不由得大为扫兴,悻悻挥手。
酒保正待退下,忽听河上有人纵声唱道:“老子长在大河边,不*地来不*天,小小船儿浪里过,打个鱼儿趁酒钱。,’歌声清壮,盖住那穿林打雨之声,颇有振聋发聩之势。梁萧循声瞧去,但见一叶小船在波涛间载沉载浮,船上站一个舟子,披蓑戴笠,手摇双槽,随那船儿起伏,始终不被风浪吞没。
不多时,船至楼下,那舟子系好船,左手拎两尾鲤鱼,右手拿一支长篙,点在岸边,双手微撑,便似燕子穿云,轻轻巧巧钻过窗户,落在楼心,哈哈笑道:“你们三个来得却早。”贾秀才三人早已起身,拱手笑道:“池老大。”舟子挑开蓑衣竹笠,正是关洛四杰之首池羡鱼,他年过五旬,洵洵儒雅,双鬓已然灰白,只见他拎起两尾活蹦乱跳的大鲤鱼,笑道:“河上风大,寻常人下不得水,我怕没得鱼吃,扫了大伙的兴致,特意早起,到河里摸了两只。”
金翠羽咯咯笑道:“大哥心细如发,当真想得周到。”贾秀才道:“错了,该是小弟心占一卦、未卜先知,故而点了这道好菜,专等池老大的鲤鱼。”金翠羽白他一眼,啐道:“破落户,你那鬼卦,骗傻子还差不多。”贾秀才做出惊讶神气,道:“奇了,我骗过你么?”金翠羽气得脸色发白,便要嗔怒。池羡鱼伸手隔住二人,哈哈笑道:“老三,老四,我只当三年不见,你俩早结连理,琴瑟相偕,怎地还是这么拗气?”金翠羽脸胀通红,莲足一顿,道:“老大,您可别张口就来,但凡天下的好女子,谁肯嫁给这个下贱无耻、坑蒙拐骗的破落户了?”贾秀才嗤了一声,懒声懒气地道:“你也算好女子么?我看是猪鼻子插大葱,楞充大象吧!”风怜瞧得好笑,心道:“这厮别的还罢了,就这拖得老长的腔调格外惹人生气。”
果不其然,金翠羽俏脸又沉,便要发作,池羡鱼笑道:“罢了罢了,只怪我多嘴,你们若要撒气,冲为兄来吧!”他如此一说,那二人便不好再吵。池羡鱼见白不吃体态臃肿,心中怪讶,一皱眉,正要询问,忽听一个脆脆的童音道:“老先生,你这鲤鱼怎么卖?”池羡鱼扭头瞧去,却是屋角里那个装束老成的小童,不觉莞尔道:“小朋友,你家大人不在么?”那小童小脸一沉,闷声道:“谁是你小朋友?哼,我瞧来不够大么?”池羡鱼一怔,哈哈大笑,两个手指上下一比,笑道:“就这么一点大!”那小童脸色更加难看,作起恼来道:“老头儿卖鱼就卖鱼,哪来这么多废话?”池羡鱼脸色微变,白不吃性子暴躁,不觉怒道:“臭小鬼作死么?这样跟你爷爷说话?”
那小童晒道:“他也配作我爷爷?哼,我爷爷一根指头压死你们四个!”白不吃心头蹿起三丈无名火,袖子一撸,猛然跳起。池羡鱼伸手拦住,心道:“这孩子有恃无恐,莫非是高人子弟,再说,我关洛四杰老大一把年纪,如何与小孩一般见识?”当下淡淡笑道:“小朋友,这鱼可不是拿来卖的?”那小童撅嘴道:“原来你年纪老,脸皮也老,说了假话也不脸红。”池羡鱼奇道:“我如何说假话?”那小童道:“你唱着歌儿来时,不是说‘打个鱼儿趁酒钱’么?现在又说不卖,出尔反尔,不算好汉。”
池羡鱼哑然失笑,心道:“到底是小孩儿家,我随口唱曲,他也当真。”但他素来豪气,即便面对妇孺,也不肯食言,想了想,道:“说是这般说,就怕你买不起。”那小童小眉头一扬,伸手在腰间一摸,抓起一串明珠,哗啦啦搁在桌上,那明珠颗颗大过拇指,光滑莹润,发出柔和光芒。
众人投料这小小孩童竟是身怀重宝,无不惊诧,白不吃最是贪财好货,瞧着明珠,眼珠子几乎掉了下来。小童刷地撑开泥金小扇,笑道:“这串珠子够了么?”池羡鱼长长吸了一口气,将眼珠从珠链上移开,瞅了瞅梁萧师徒,正色道:“小朋友,匹夫无罪,怀璧有罪,你快将珠子收起来,若是被坏人瞧见,对你大大不利。”小童脖子一仰,冷笑道:“我自有主张,不劳你费心。”
池羡鱼瞧他小脸稚嫩,说出话来却是老气横秋,又好气有好笑,打趣道:“小朋友,我这鱼儿想卖时,一文两丈,白送也成;不想卖时,你便有明珠万斛,我也不卖。”那小童瞪眼不解,池羡鱼笑道:“瞧你这身打扮,想必是读书人家的孩儿,我且出个对子考你一考,若能答得上来,我就把鱼送你,答不上来时,嘿嘿,那便怪不得我了。”那小童展颜笑道:“对对子呀,我最拿手了,你只管说。”
池羡鱼心道:“小娃儿不知天高地厚,老夫的对子岂是你对得上来的?”略一沉吟,笑道:“前两日天气窒闷,我经过河边,瞧见一尾鲤鱼出水透气,不想岸边李子树上果子落水,正巧打在鲤鱼头上,小娃娃,我就以此为题,说个上联,叫做:‘李打鲤,鲤沉底,鲤沉李浮。”,贾秀才击掌笑道:“这个上联妙得紧,就只怕太难了些。”
那小童心道:“这对子与鲤鱼相关,合情合景,李鲤谐音,忒不好对。”小眉头蹙起,看向屋角,只见屋角搁了盆秋葵,作为点缀,一只蜜蜂被雨困在屋内,绕着秋葵飞舞,忽地一阵疾风裹雨扑进屋来,蜜蜂被风一吹,顿时扑在地上。小童眼神一亮,脱口便道:“风吹蜂,蜂扑地,风息蜂飞。”话音未落,那阵风正巧过去,蜜蜂嗡的一声又飞起来。池羡鱼一愕,拍手赞道:“妙对,妙对。”他为人豁达,认赌服输,正要递上鲤鱼,却听白不吃道:“慢来!”池羡鱼诧道:“白老二,你有何话说?”白不吃道:‘她老大,关洛四杰一世,怎能被一个小孩儿折了威风。”贾秀才打个哈哈,懒声道:“白老二说得是。”金翠羽虽不说话,眼中也有赞同之意。池羡鱼寻思道:“三位弟妹都是心高气傲之辈。我若拱手奉上鲤鱼,他们定然脸上无光。”便道:“好,你说如何?”
白不吃道:“咱是生意人,不及老大、老四儒雅多才,不过既是比文,我便考考这小孩儿的算术。”池羡鱼忖道:“二弟分明故意刁难,这小孩儿虽侥幸对上对子,但终究年纪幼小,你理财有方,算计精到,说起算术,怎能和你相比?”但碍于情分,不便明说,却听那小童嘻嘻笑道:“好啊,你说题目。”白不吃瞧他气定神闲,心尖上有些发痒,清了清嗓子,方道:“今有活鲤鱼七斤,草鱼二斤,总价四百二十六文钱
…”贾秀才插口道:“几斤鱼罢了,哪有这么贵?”白不吃哼道:“你懂个屁,物以稀为贵,如今河上打不着鱼,自然行情见涨了。咳,闲话不说,假令现今又打了鲤鱼三斤,草鱼四斤,共价钱二百八十文,且问,鲤鱼、草鱼每斤各要多少价钱?”他一气说完,随手端起茶盅,喝了一口,瞅着那小童,肥脸上颇有得色。
那小童淡淡笑了笑,道:“这是‘直减’之法,有什么难得。”白不吃脸色陡变,手里茶盅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那小童取了一把竹筷,当作算筹左右一排,道:“右鲤鱼,左草鱼,右行的七遍乘左行,然后连减右行三次,得草鱼每斤三十一文,代人右行.由此可得鲤鱼每斤五十二文。”白不吃张着大嘴,瞧他算完,口水不知不觉从大嘴里流出来。池羡鱼既惊且喜,笑道:“好个聪俊的娃儿。不知谁做了你的爹娘,真真羡杀旁人。”白不吃抹了一把口水,怒道:“不算,不算,重新来过。”金翠羽笑道:“白二哥,你遇上行家了,有道是,生手遇行家,千万莫惹他,丢脸丢一回也就够了。”白不吃瞪圆小眼,嚷道:“金老四,你这是什么屁话?”金翠羽笑道:“还是让他听我弹上一手,猜猜什么曲目。”那小童连过两关,眉飞色舞,只笑道:“请,请。”
金翠羽心头打鼓:“这小娃儿莫不是还通音律?”勉强笑笑,怀抱昆琶,危襟正坐,拨弦试音。那小童闭上双眼,摇头赞道:“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婶婶真是个中里手呀。”金翠羽被这小娃娃一夸,心花怒放,掩口笑道:“你这娃儿,小小年纪就这么嘴甜舌滑,长大了岂不要诓死人么?”贾秀才冷笑道:“臭美什么?小娃儿乳臭未干,他的话也能当真?”
金翠羽恨恨瞪他一眼,咬牙暗骂:“这呆子真个不解风情。”整整容色,拨动琶弦,但听初韵舒缓,清高雅旷,众人如处山限水畔,眼前仿佛矮山陌远,细水流长;忽而弦音又矮,呢呢啾啾,起伏难定,似空山人语,遥相问答,似喜还乐,怡然自得。正当众人渐人忘情之境,金翠羽摘下银簪,指如轮转,破空一划,琵琶声铮然拔起,变得激烈轩昂,如壮士拔剑,将军披甲,万蹄杂沓,山呼海应般扑面而来,霎时间,众人如处铁血战场,四面风声萧萧,刀枪齐鸣,一起一落,撼人魂魄。不料弹到至为高昂处,弦声忽又低沉,如江水呜咽,败马哀鸣,远方夕阳斜堕,天地如血,于肃杀之中更添凄凉,这一轮琵琶声如流水般泻过,渐弹渐缓,终又变为明快清扬,似于宛转江流中托起一团冰轮,月光如霰,朗照花林,这般低回流转,奏了一柱香的功夫,曲终音散,不复再闻。
阁中寂然半晌,池羡鱼长长吁了一口气,叹道:“三年不见,四妹这手琵琶弹得越发精彩了。”金翠羽躬身笑道:“得大哥金口一赞,小妹幸何如之。”她美目流盼,向那小孩道,“小娃娃,你听得出这是支什么曲子么?”小童始终闭目倾听,闻声张眼笑道:“这是一支曲子么?”金翠羽俏脸微变,却见小童摇头晃脑,道:“这曲子共分五段,第一段调子旷雅,乃是《高山流水》,第二段人语空山,有隐者之趣,当是《渔樵问答》,第三段忽变轩昂,却是一段楚汉相争的《十面埋伏》,第四段一派萧索,为《夕阳箫鼓》之曲,至于最后一段么,月照大江,自然是陈后主的《春江花月夜》了。”他说到得意处,童真流露,手舞足蹈,好不欢喜。
金翠羽怔忡半晌,忽地叹道:“小娃娃,真有你的。”小童笑道:“你琵琶是弹得极好的,更难为你将五曲混为一曲,前后衔接,不露痕迹,只不过,技法仍有瑕疵!”金翠羽听他说得老气横秋,仍不住道:“不知有何瑕疵,还请指教?”小童道:“女子弹琵琶,通常腕力不济,你的轮指、滚指、弹挑并非熟极而流,关节处略有滞涩。”白不吃怒道:“我四妹的琵琶关洛无对,小鬼头你胡说什么?”.
金翠羽始终凝眉细听,闻言道:“二哥莫恼,这孩子说得一点不假。”白不吃一愣,却见金翠羽挽起衣袖,露出如雪皓腕,掌腕交接处,赫然有一道细长红痕,金翠羽道:“小妹这只手掌两年前被人斩断过!”众人闻言俱是一惊,池羡鱼道:“何以如此?”白不吃一跳而起,叫道:“妈拉巴子,谁这么大的胆子。”贾秀才抿嘴不言,眼里却掠过一丝煞气。
金翠羽道:“两年前,我在西凉道上卖唱,遇上了凉州二鬼。”白不吃怒道:“好啊,又是那几个鬼崽子么?”金翠羽道:“正是,凉州七鬼被咱们宰了五个,只剩大鬼三鬼。这两个畜生洗荡了一个庄子,杀人越货不说,还在淫辱庄中妇女。我既然遇上,焉能袖手旁观。”贾秀才忽地嘀咕道:“大鬼三鬼武功很好啊。”金翠羽俏脸一沉,喝道:“锄强扶弱,本是侠者本分,别说大鬼三鬼,便是遇上梁萧那等大魔头,老娘也不会退缩半分。”风怜猛可间听到梁萧二字,心头一跳,忍不住瞧了梁萧一眼。却见他神色淡定,低头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风怜心中犯疑,按捺性子,继续张耳聆听。
贾秀才赧然道:“四妹说得是,但你孤身犯险,却又如何胜出?”金翠羽白他一眼,道:“我占了突袭的便宜,用‘五音箭’射死了三鬼,却没伤着大鬼。那厮倒也厉害,一口劈风刀使得水泼不进,边斗边说些下流言语,乱我心神,我和他苦斗了五十余合,一个疏失,被他将右手斩了下来。那厮一刀得手,使招‘风卷残云’,转刀便向我颈上绕来…”贾秀才忍不住打断她道:“后来如何?”金翠羽嗔怒道:“还能如何,总不成把我劈了,你瞧清楚了,老娘是人还是鬼?”贾秀才摸摸头,打个哈哈,道:“人不象人,鬼不象鬼。”金翠羽啐了一口,一正容色,续道:“正当危急,我忽听见噢的风响,一枚石子从耳轮边掠过去,当的一声,将那口劈风刀撞出老远。大鬼虎口流血,退了五步,那厮倒也机灵,知道来了强人,撒腿就跑,不料又是一枚石子飞来,击中他背心,大鬼顿时扑倒。我赶上前去,见那贼子只是闭了穴道,心想除恶务尽,不可留情,二话不说,奋起琵琶,就将他脑袋敲得稀烂。”
池羡鱼拍手赞道:“痛快,痛快,从此西凉道上,多了几分安宁。”金翠羽点头微笑,说道:“我宰了大鬼,转身来瞧,却见身后站了三人,当下施礼作谢,哪知其中一人摇头叹道:‘姐姐的手段狠辣了些,为何定要你死我活,才肯甘心。’我但觉这话迂腐,颇是不以为然。这时,另一人抢上前来,拾起我那只断手,道:‘我与你接上。’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伸手便将我血脉封住,而后取出小针细线,三下两下,就将我这断手续上了,前前后后,我只觉手臂麻木一片,也不觉疼痛。那人续好手腕,又抹了一些药,给我一张药方,吩咐我如何内服外敷。我也不敢怠慢,便依他吩咐,找地方调养了三月工夫,手腕合好如初,再过半年,又能弹奏琵琶,唉,但如小娃娃所说,这只手终归不及从前活便,弹到关节处,总是有一两分滞涩。”
那小童插口道:“断手能续,那人的医术很了不起啊!”众人纷纷点头。白不吃想了想,问道:“老四,那三人什么模样?”金翠羽叹道:“三位恩公不许我泄漏行迹,还请二哥见谅。”白不吃道:“那给你接手腕的是男是女,这总能说吧?”金翠羽迟疑一下,道:“是男的,年纪很轻。”白不吃皱起眉头,嘀咕道:“那倒有些不像。”贾秀才道:“怎么不像?”白不吃只是摇头,却不作答。
风怜听得有趣,回顾梁萧,见他望着窗外出神,便道:“师父,世上竟有这等医术,真是稀奇?”梁萧淡然道:“断手能续算不得什么,天下还有更厉害的医术呢。”风怜笑道:“总不成将砍掉的脑袋也续上去吧!”梁萧怔了征,莞尔道:“那可不能。”风怜嘻嘻一笑,吐吐舌头,却听金翠羽又道:“小娃娃真了不起,连这点滞涩处也能听出来,端地是家学渊源,我金翠羽心服口服。大哥,这鲤鱼你就给他吧!”
“且慢!”贾秀才站起来,摇头晃脑道,“容区区先打一卦,瞧瞧这鲤鱼给他,吉不吉利?”金翠羽不恢道:“破落户,你又弄什么玄虚?”贾秀才掏出三枚铜钱,笑道:“易书有云:‘凶吉者,言乎失得也’,动土造房也要瞧瞧时辰吧!”当下将铜钱撒在桌上,瞧了一眼,便讶然道,“啊哟,不好,是个始卦,卦辞有云:‘包无鱼,起凶,无鱼之凶,远民也’,也就是说,咱们没了鱼,大大不妙,故而这鲤鱼不送为好。”金翠平心知肚明,贾秀才长年在大相国寺摆摊算命,这三枚铜钱到他手里,阴阳反覆,随心所欲,要扔出什么圭象,便是什么卦象,好说歹说,总能叫主顾掏钱。这媚卦自也是他有意扔出来的。金翠羽正想着如何折穿这套把戏,却听小童笑道:“既是娠卦,那么还有一句卦辞,你记得不记得?”贾秀才一愣,道:“什么?”
小童道:“有云:‘九二,包有鱼,无咎,不利宾’,那便是说,你留着鲤鱼,自己没事,却对宾客大大不利。”贾秀才不禁赞道:“好伶俐的小家伙!但我们兄妹聚会,哪有什么客人?”小童笑道:“没有么?戮问你,神鹰使算不算客人?”四人神色陡变,却见那小童手腕一翻,手中蓦地多了一块玉佩,雪白晶莹,壮若苍鹰,张翅探爪,栩栩欲飞。
关洛四杰同时站起,失声叫道:“神鹰令。”小童笑道:“你们不送鲤鱼,对我这神鹰使,可是大大的不利!”四杰面面相觑,一脸惊容。他们来此聚会,确是蒙“神鹰使”所召,但万想不到,“神鹰使”竟是个孩子。小童笑容不改,从四人脸上扫过去,说道:“三年前你们加人神鹰盟,怎生说得?‘黄河一夫’池羡鱼自愿召集两河豪杰,而今怎么样了?”池羡鱼面有惭色,道;“那些绿林中人各怀异心,难以号令。”
小童道:“那么,‘变铜成金’白不吃筹集粮饷,又是如何?”白不吃额上冒汗,嗫嚅道:“两年前黄河发大水,粮食尽都捐了。”池羡鱼听得一惊,还不及细加询问,却听那小童又道:“那么‘卦中千秋’贾秀才搜集线报,也该劳而无功吧?”贾秀才拱手笑道:“不敢,不敢,区区一向懒散,做这种辛苦事儿力不从心,所谓‘量才为用’,使者不如再派我一个好玩儿的勾当…”池羡鱼不禁叱道:“老三,不得无礼。”小童冷冷一笑,又道:“那么‘马上琵琶’金翠羽张罗马匹,却又如何?”金翠羽脸色发白,道:“这个…我当时手腕受损,误了那笔买马的生意。”
小童撑开泥金小扇,摇头道:“盟主对你们十分赏识,常说关洛四杰乃是北武林中一等一的豪杰,而今三年过去,却是一事无成。”白不吃面红耳赤,连珠炮般叫了起来:“如今是鞑子的天下,要想起事,哪有这么容易?何况我…”话未说完,只听池羡鱼雷霆般一声大喝:“住口。”白不吃被他一喝,猛然惊醒,缄口不言。
池羡鱼目光如电,射到梁萧身上,冷声道:“这位朋友,我们有事相商,请你下楼去,酒资饭钱,池某一概负担。”梁萧笑了笑,举杯浅酌,却不起身。白不吃恼将起来,怒道:“臭胡儿,我大哥让你滚开。”一步抢上,便向梁萧劈胸抓去。贾秀才心知梁萧不可易与,叫道:“白老二,不可造次…”但白不吃身形虽然臃肿,“拿云手”却是独步关中,贾秀才话才出口,他已抓到梁萧肩头。蓦见梁萧沉肩抬手,大袖翻起,搭在白不吃手上,飘飘一拂,笑道:“接着吧。”白不吃只觉一股旋劲涌来,身不由主,如陀螺般向贾秀才撞去。
贾秀才早先曾用这个法子戏弄酒保,梁萧这时如法炮制,只是将酒保变作了白不吃。贾秀才见状,不慌不忙,笑眯眯使一招“呵欠连天”,吸了口气,身形后仰。这是他生平绝学“懒人拳”里的招术,有四两拨千斤之巧,本想借以消去白不吃的来势,哪知白不吃肥胖沉重,远非酒保可比,这一撞之下更带上了梁萧的“涡旋劲”,非同小可。
贾秀才方才接实,便觉一腔子热血直冲喉头,心知不妙,忙叫道:“池老大!”变招“懒汉推磨”,双臂一搓,将白不吃转向池羡鱼。
池羡鱼马步陡沉,双掌前后推出。他的“缺月掌力”取法明月亏盈,右掌如缺月亏蚀,以虚劲接引,化去白不吃身上旋劲,左掌若圆月满盈,以实劲抵住他后心,这般虚实互易,反复数次,白不吃只觉身子忽轻忽重,脚下忽高忽低,蓦地一阵天旋地转,双腿虚软,坐在地上,肥脸涨紫,好比猪肝。
梁萧一袖压住三大高手,伸手在桌上一按,飘然落到小童身前。金翠羽厉声娇叱,轮指勾动琴弦,引起五支小箭,铮铮铮一串激响,鱼贯射出,这五箭叫作“五音箭”,依宫商角微羽五音发出,快慢不一,方位莫测。但见梁萧却不回头,左手反转,五指连弹,每一指俱都弹中箭身,只听得得之声不绝,“五音箭”风车般掉了个头,飕飕飕向金翠羽反射回去。金翠羽心中凛然,手上却不慌不忙,抡起琵琶,铮然数响,又将五支小箭挂回弦上。梁萧见她接箭手法如此精妙,心头喝了声彩,右手毫不怠慢,抓向那个小童。那小童年纪虽小,却也不慌,左掌一挥,右手食中二指从下方穿出,点向梁萧脉门。梁萧笑道:“穿花蝶影手?”小童被他叫破武功,心神一乱,骤感手腕疼痛,已被扣牢。
关洛四杰见神鹰使被擒,无不惊怒,贾秀才纵身抢出,使招‘旧上三竿”,直击梁萧面门,梁萧方要拆解,贾秀才身子右偏,变招“懒妇绣花”,毛手毛脚直掏梁萧腰眼。
梁萧瞧他拳法有趣,微感好奇,右手抓起小童,左手与他拆解。霎时间,贾秀才连使“步履踉跄”、“昏天黑地”、“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偏来倒去,俱是“懒人拳”中的妙着,看似疏懒,实则似拙还巧、杀机暗藏。转眼间,两人拆到第五招上,贾秀才使一招“醉踢南山”,伸腿扫出,梁萧左掌斜挂,贾秀才立足不稳,向后跌出。梁萧身形略转,探臂如风,抓他腰际,贾秀才慌忙使招“懒人脱衣”,身子一蜷,贴地蹿出,只听哧溜一声,贾秀才一身儒袍被梁萧抓在手里,梁萧但觉人手滑滑腻腻,低头一瞧,手心里竟满是污垢,大感烦恶,将衣袍丢在一旁。
贾秀才翻身站起,浑身上下只剩一条裤衩,刷地撑开折扇,哈哈笑道:“臭贼子,哈哈,老子的衣服可是宝贝,哈哈,摸一把赚十斤老泥…哈哈…”他一迭声笑得面红耳赤,兀自不停,敢情他虽躲过梁萧一抓,却被梁萧的指风拂中了腰上的笑穴。
池羡鱼为人磊落,不肯恃多为胜,始终旁观,见贾秀才败落,才朗声叫道:“阁下好功夫,池某前来领教。”一个箭步蹿上前来,呼呼拍出两掌,梁萧但觉掌风扑面,也挥掌迎上,顺手一带,引得池羡鱼两掌交错,粘在一处。池羡鱼大喝一声,使出“缺月掌力”,左掌实出,右掌虚引,哪知左掌内劲吐出,却如泥牛人海,无影无踪,一瞬间,大得出奇的内劲涌出梁萧掌心,撞向他右掌,池羡鱼右掌正自空虚,被这无双内劲一撞,身子一晃,面色顿然通红,慌忙双掌虚实互易,左虚右实。但梁萧也用上了碧海惊涛掌中的“生灭道”,以虚当其实,以实冲其虚。霎时间,池羡鱼被那掌劲连撞三次,脸色由红变青,由青变紫。其他三人瞧出不对,不由齐声叫道:“池老大。”但他们都知池羡鱼的脾气,兀自焦急,却不敢上前相助。梁萧见池羡鱼面色涨紫,眉间透出一股黑气,心知再过片刻,这人不死即伤,心忖道:“这四人颇有豪侠之风,我伤了他们,大不妥当。”掌力骤缩,池羡鱼噔噔噔连退三步,白不吃一步抢上,将他扶住。那小童对着梁萧拳打足踢,大叫道:“刀疤脸,把我放开。”但人小拳轻,落到梁萧身上,全无动静。梁萧对脸上刀痕颇为忌讳,心头怒起,劈手夺过他的泥金小扇,冷笑道??“你姓花?”那小童一愣,道:“你怎么知道?”梁萧道:“瞧了‘穿花蝶影手’我还不知道?何况除了天机宫,哪儿养得出你这小怪胎来!”
那小童怒啐道:“你才是怪胎呢。”梁萧撑开那把泥金小折扇,瞅着那行草书,念道:“花香满庭,慈父渊赠爱子镜圆。”他合上泥金小扇,道:“花清渊是你爹,你叫做花镜圆吧?”小童小脸通红,叫道:“是又怎么样呢?不关你事!”梁萧心道:“这孩儿果真是晓霜的幼弟,当日我被他爹爹使诈擒住,瞧过这小子一次,那时他尚在襁褓,而今竟然这么大了。”
花镜圆正自作恼,却见梁萧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不禁一呆,只听梁萧幽幽叹了口气,软语道:“镜圆,你姊姊还好么?”花镜圆皱眉道:“我姊姊?我哪有姊姊?”梁萧身子剧震,心中没得一乱:“是了,当年晓霜冒天下之大不韪,拼死救我,势必激怒花无媸。老太婆一贯狠毒,当年将晓霜逼出天机宫,这次说不定将她幽禁起来,不许她和爹娘幼弟相见,甚或不让花镜圆知道有她这个姊姊。这十多年中,也不知晓霜经受多少苦楚…”花镜圆瞧得梁萧面色渐转苍白,目光森冷,宛如电光,饶是他胆大妄为,也不觉害怕起来,突然间,只听梁萧长声厉笑,呼然一声大响,身旁一张檀木桌被他一掌震得粉碎。
花镜圆哪受过如此惊吓,忍不住撇了撇小嘴,眼里淌下泪来。风怜忙道:“师父,你吓着他了。”伸手将花镜圆揽过,掏出手巾,给他拭泪,花镜圆有人怜惜,眼泪更是止不住地往外落。梁萧一怔,长叹道:“可别让他逃了。”风怜茫然不解,问道:“他一个孩子,你抓他作什么?”梁萧道:“你别多问,他不是寻常孩子。”池羡鱼调息已毕,站了起来,铁青着脸道:“今日‘关洛四杰’一败涂地,还请阁下留下万儿,也叫咱们栽得明白!”风怜接口道:“你问我师父啊,他是‘西方巍巍,大哉昆仑’!”四杰一愣,不解其意,梁萧眉头一拧,说道:“风怜,不要乱说。”转身向四杰道,“四位倘若有暇,不妨转告天机宫主花清渊,花镜圆在我梁萧手里,他若要儿子,便让花晓霜来开封铁塔见我。”
他话未说完,关洛四杰脸色已然发白。十年前,梁萧震怖一时,当时关洛四杰犹未结义,便已听说他的恶名,天下侠义之士说起梁萧二字,无不咬牙切齿,恨不能生食其肉,夜寝其皮。换作往日,四人明知不是对手,也要以死相拼、玉碎以谢。但眼下花镜圆落人敌手,关洛四杰心有忌惮,兀自恼恨,却不敢妄动。
梁萧说完,拂袖转身,下楼牵马去了,风怜向店小二讨了一把描花纸伞,抱着花镜圆随在后面。白不吃瞧着二人背影消失,跌足道:“池老大,难道就这么算了?”池羡鱼沉吟片刻,道:“这大魔头绝迹十余年,今日竟然出现在此,只怕天下从此多事。三弟,你门庭广阔,设法将消息报与天机宫;四妹,你火速乘马渡过黄河,去江西总坛求见云大侠,这魔头是他夙敌,你千万让他有个提防;二弟,你身子不便,就留在开封监视此獠动静。”白不吃急道:“老大你呢?”
池羡鱼拈须叹道:“为兄要将消息散将出去,招引四方好手。这魔头大奸大恶,仇家遍布天下,若是大家齐心协力,定叫他不能生离中原。”白不吃一拍大腿,喜道:“池老大高见。”贾秀才默然片刻,忽道:“池老大,恕小弟多嘴,这梁萧恶名虽著,但气度不凡,不似传说中那么不堪。”池羡鱼冷笑道:“但凡大奸大恶之辈,必有过人的气度。”贾秀才叹道:“老大所言甚是,唉,此等人物,偏要弃善从恶,可惜,可叹。”四人商量已毕,各行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