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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在村西头的徐家小院也点缀了一些白布白幡,以示屋子的主人有丧事。徐家和刘家一起把书儿的后事谈妥了之后,就把书儿的灵位移到了这里,在东厢房里为她单设了灵堂。只是和徐家大院的阵仗相比,小院里灵堂过于简陋,甚至有些近乎于敷衍。
徐谨家正房里,徐谨的座位上坐着重孝披身的徐立嗣,如今的徐家的当家老爷。宾位上则是身着素服的亲家公刘秀才。
“徐世伯,您能许了犬子,迎贵府侄孙女之灵位入六家祖茔,真是重诺守约。家父与晚生皆感激万分。能为贵府姻亲,实乃我刘家之幸啊。”刘秀才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着,满脸的谄媚把脸上挤出了好多褶子,不过四十岁的年纪,看起来好像比徐立嗣还老。
刘秀才的身后,一身缟素孝服的刘欣睿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好似父亲说的是别人的事,与己无关。尽管他身上穿的是为妻子服丧的齐衰丧服。
徐立嗣一个山里的乡绅,亦不曾受过这样的恭维,只能答道:“亲家公自谦太过,太过了啊。”
刘家老太爷和过世的徐老太爷本是平辈论交。是以刘秀才本应称呼徐立嗣世兄的。如今他儿子聘了徐书儿为妻,他的辈分就有些尴尬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别说刘家、徐家只是朋友,就是同族远支之间也会有这种乱了辈分的婚姻。
刘老爷完全可以只称亲家含糊过去,反正他们一辈子也见不了几面。可他却以在县学里和徐谨是同学,徐谨是他的“心肃贤弟”为由,自己主动降了辈分。他一声“徐世伯”甘之若饴,倒是让他的新晋“徐世伯”微微红了脸。
“不过,不过。心肃贤弟远在京城,山高路遥,交通不便。如今是否得到了家书还为未可知。世伯在操办世伯祖的身后大事的同时,还要为犬子和贵府侄孙女的事儿做主,真是太劳烦,太辛苦了。”刘秀才语气真诚,满脸的感激。
“哪里哪里。”徐立嗣读书不多,这刘亲家的一番赞臾之词听得他云里雾里,只得道:“亲家太客气了。徐谨那边有知县大人帮忙,动用驿站快马去京城报丧,这会儿那边怕是已经得到信儿了。只是他是如论如何也是赶不上送葬了。另外,既然这件事两家六礼皆全,今晚就要送灵了,还请刘亲家直呼书儿之名吧!”
“好好,那晚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书儿贞淑节烈,实乃我儿之佳配。只可惜竟遭天妒,以至早夭。如今多亏徐世伯做主,今早全了睿儿的大节。不然的话,便要等三年后了。”刘秀才说着,竟有些哽咽。
当地风俗,书儿乃是晚辈,又是未嫁女,停灵七日后便应尽快择日下葬,一切从简为宜。而且如果不马上迎灵全礼,就要等徐老太爷的三年孝期满了之后才可进行了。像他们这种迎灵入门的情况,刘欣睿只需要服三个月的齐衰,并不耽误明年的院试。因而刘家想要速办,便等不得徐谨回来了。
刘秀才提到书儿名字的时候,他身后泥塑木雕般立着的刘欣睿,似乎微微晃了一下。
“睿儿,还不快谢过你世伯爷为你做主。”刘秀才转头对儿子说道。
刘欣睿先到刘秀才身侧对着父亲微微一躬身,道了声“是,父亲。”再略正了正衣冠,才缓步走到屋子的正中,面对着徐立嗣,躬身一揖到地,口中道:“小子多谢世伯爷允婚,世伯爷之恩,小子铭记在心。”
徐立嗣看着这个青春少年不卑不亢,有礼有节的从容应对,不禁暗暗感叹歹秧子上也能结出好瓜来。口中赞道:“令郎真是一表人才。比起上次见面好像又长高了些。”
“多谢世伯谬赞。这孩子近两年个子窜得快,学业也是日见精进。经常得到学里先生的夸奖,说他下次必中的。”刘举人面带微笑,夸起自己的儿子,连“犬子”都忘了说了。
徐立嗣刚要再跟着夸几句,忽听到大门口处一阵嘈杂,有人喊道:“臻儿少爷,等等啊!臻儿少爷!”
屋中几人齐齐地寻声看去,从敞开的大门处,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已经跑了进来。
臻儿喘着粗气站在屋子中央,直盯盯地看着徐立嗣,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跑得面色通红,额头都是汗水,穿着粗麻的身上更是汗流浃背,两条腿还有些发软。这种距离的奔跑对他来说,本是毫不费力的事情。可是对于刚刚在生死边缘争斗了一番的孩子来说,却太不容易了。
臻儿此时已经完全顾不得自己,一心只想着阿姊书儿,他要留住阿姊,阿姊是他在这个地方唯一的挂念了。
“哦,臻儿,你怎么来了?跟你的人呢?”徐立嗣说着向臻儿身后看去,却不见一个小厮下人,不禁变了脸色,生气地对站在旁边伺候的管家道:“去把谏儿夫妇叫过来。”
管家领了命还没出去门呢,便见张鹏,徐致浩和一帮跟班呼啦啦的都跑了进院来。
张鹏两个见屋里有客,忙在门口停了下来,略略整理了一下仪容,平静了一下喘息,才进屋跟长辈和客人分别见礼。
徐立嗣看见他们如此知礼,觉得他面上有了光彩,心情才转好了一些。
张鹏刚要说话,徐谏和妻子尤氏走了进来。徐二老爷便招呼徐谏说话。张鹏见了只好先和徐谏夫妇见礼,然后退到一边等着。
尤氏一看见屋子里有外男,立时唬得就要退出去。徐立嗣叫住了她,说一个是亲家公,一个是侄女婿,无碍。尤氏方低着头站在徐谏的身后。
徐立嗣又问徐谏,书儿怎么没有人跟着就自己跑出来了。徐谏腹诽道:“又不是什么世家大族,这山村里的孩子不都是自己成天的在外面疯跑吗?”他也明白在亲家公面前不能落二老爷的面子,于是特意叉着手,恭敬地答道:“二老爷容禀,老太爷生前给臻儿配了两个小子,就是勤学和徐冬子。勤学是好读老管家的孙子。老太爷过世后,老管家也悲伤得病倒了,二太太恩许勤学回家侍疾;另一个小子徐冬子是徐务的小儿子,前一阵犯了错被小戒了一番,准备以后让他和他爹徐务一起,跟着诚弟跑商路。这一阵子因臻儿住在二太太那儿,也不好给他派小子进去。就先物色着,侄儿已经看好了几个,只等他大好了搬出去时,就选两个派给他。”
“嗯,你办事不错。”徐立嗣一手拈须,满意的点点头,又问尤氏:“书儿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吧?”
“爷带着我一早就来收拾,应该都备妥当了,二老爷可要去看看?”尤氏仍然低着头,声音小得勉强可以听到,这还是因为徐谨家的正屋实在太小。尤氏说完,等了片刻无人回答,才偷偷抬眼去看。
徐谨道:“二老爷这里有客人,你就给说个明白,也省了二老爷好些事。”
尤氏一听,又低下了头去,开口道:“女儿红,腊肉,喜饼,喜果是早准备好了;在坟前烧的冥器像纸人纸马纸房子纸下人纸首饰什么的,都是亲家在县城里给备上的,没用咱们家操一点心。媳妇方才在那边屋子里,就是把书儿常用的东西翻翻捡捡,一样挑一件,做入衣冠冢之用……”
“我不同意!”一个尖利的童声蓦然响起。众人皆是一惊,一时屋子里面鸦雀无声。
“徐致臻,你这是干什么?”徐谏最先反应过来,大声地呵斥道。
“阿姊、阿姊不能走。你们不能把阿姊带走!”臻儿的眼睛都红了,不管不顾地嘶喊着:“阿姊没有死,我不相信阿姊没了。你们都没有去找过怎么就知道呢!禅房外面都是阿姊留下的痕迹。鹏表兄,三哥,你们不是也这样说的吗?快告诉二伯爷呀,告诉二伯爷阿姊可能还活着。你们快说话啊!”
“我们确实在悬崖上发现了一下线索。”张鹏迎着臻儿的目光答道:“不是我们不去救书儿妹妹,实在是……,那夜暴雨,河水大涨。山体也被暴雨冲得松动了,望子台那边还爆发了泥石流。普通山路都是又泥泞又滑,很危险,何况是那么高的悬崖。咱们出了重金,许了好处,那些采药的老山民都无人肯去。咱们也是无可奈何啊。更何况咱们并不确定书儿是不是掉下去了,总不能为了咱们心安,就逼着别人去冒生命之险;二则,即使真的如你所想,你觉得她一个闺阁娇女,还能……哎。如今再去又能如何,又能如何啊!”
他想说书儿即使掉下悬崖后还有一线生机,那么经过这一夜的暴雨之后,怕是连尸体都被冲得无影无踪了。
徐二老爷也道:“你姊姊留在家里便只能择址另葬。可是孤茔不祥。于公,这对徐家风水运势有碍,真有什么妨碍的话,将来还不是应在你们几个小辈身上;于私,你姊姊孤魂在外,无依无傍也是凄凉啊。”徐立嗣温言劝道。
臻儿一听说道“徐家风水运势”的话,更是愤怒,大声道:“又是你们徐家。刚刚为了你们徐家逼走了娘亲,现在又为了你们徐家就要把阿姊送走。”
“放肆!”徐谏过来挥手给了臻儿一记耳光,骂道:“你这个忤逆的东西,你就不是徐家人了吗?老太爷,二老爷为了这个家可以说是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忙碌了一辈子。没有徐家,哪来的你啊。你吃的、穿的、住的、念的书哪样不是徐家给你的?你太爷爷最是疼你,可是他老人家去世头七都过了,你连个头还都没给他老人家磕呢。你说你是不是没有良心?”
臻儿毕竟年幼,听到徐谏的话,也有些想不明白了:“难道我真的是不孝吗?我的确身上流的是徐家的血,腹中吃的是徐家的饭啊!可我要是做了徐家的好孩子,不就是对不起娘亲和阿姊了吗?娘亲和阿姊就只因为是徐家的人,吃了徐家的饭,就应该为徐家牺牲吗?我要是不顺着徐家意思就是没良心吗?难道因为给了我性命、又养我长大,他们就永远都是对的,而我则要像小狗一样必须听话?甚至连质疑都不行。否则我就是忤逆,就是坏孩子?”
臻儿忽然想到了阿姊给他讲过的话本里,有个叫哪吒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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