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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夏季夜晚本是最清凉宜人的。然而此时众人聚集的大殿里却是异常的闷热:青砖地面上的数具尸首的血腥气,夹杂着十几个人的汗味,再加上檀香线香灯油蜡油的味道混在一起,几乎令人作呕。
所以被称为少东家的少年人只肯站在大殿的门口,一步也不愿意再往殿里去。他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俊俏的五官干净清爽,一身合体的黑衣整齐利索,整个人从头到脚几乎纤尘不染。
这个铁石心肝的加害者,天神一般的站在一众花容失色,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的受害者面前,被他眼光扫到之人无不心胆俱寒。
河珠被他盯得如坠冰河,牙齿打颤的声音清晰可闻,双手紧紧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说不出话来。
少东家见无人答话,挑了挑眉毛,看了一眼被他称作吴叔的中年人,略一迟疑,终于向殿侧走去。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踱到河珠面前,薅起她的头发不屑地道:“一堆秃歪刺里难道还找不出来吗?”
河珠心知今日必不能幸免。她猜到书儿小娘子定是被慧奶奶藏起来了。自己如果说出实情,以这些人的能耐只要用心找,书儿小娘子是藏不住的。她看向慧娘袈裟之下的遗体,一瞬间她和慧娘书儿一起的光景,林林总总的涌上心头,在眼前瞬间飞速地掠过:彼此亲厚开心的说笑,慧娘给她绣的帕子荷包,书儿小姐给她讲故事的样子,或是一起想法子应付大太太的刁难……
“慧奶奶多么好的一个人,他们就这么把她杀了。这庵里的尼姑们又有什么错?我又做错过什么?以前在大太太那里的时候,我都是尽力对人好,能帮人就帮一把。也因此被太太骂了好几次。我一直是想积些个功德啊!为什么却是要落到这般下场?这些天杀的强盗,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河珠气愤不平,又是伤心不甘。她抱着必死之心,打定了顶替书儿的主意,绝不能让这些禽兽得逞了:“罢了罢了,我就认了吧!不过是个死罢了。我死都不怕了,还怕你什么?”
她抬头盯着眼前的凶手,握紧双拳竭力控制着恐惧,一字一句地用发抖的声音把一腔的愤怒和不甘怒骂了出去:“你们这些没有心肝的刽子手,在菩萨面前杀人,你们是要下阿鼻地狱的。是要有报应的。我诅咒你们都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我,我……”河珠性子最是和顺,平日也不会骂人打狗的。此时满心激愤,却无词汇可以发泄,憋极了竟把到周氏常说的粗话脱口而出:“我咒你儿子代代为奴、女儿辈辈为娼。”
少东家听了,反而笑了起来,“如此粗鄙村姑怎么配做阿姊的女儿。下辈子的事情我不知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送到边镇的娼馆里去,让你这辈子都为娼?”
“阿姊的女儿?你的阿姊?难道她竟是个如此魔鬼心肠的狠毒女子吗?”寂源愤怒地质问道。
话音未落,那少东家放开河珠,抽刀转身,刀光闪过,锋利的刀刃在寂源脖子上划了细细的一道血痕:“你也配说我家阿姊的是非。”
寂源张徒劳地大了嘴,却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几息之后便怦然倒地,鲜血随即从伤口泊泊流出,漫在青砖地上,和慧娘的血流在了一起。
其他几个黑衣人仿佛得了讯号般也纷纷动手,几个来回,手起刀落,不过片刻,清净庵众尼无一幸免,菩萨居顿时变成了阿鼻地狱。
黑衣人将众尼姑的尸体都搬成一堆在檀香木雕就的菩萨宝像的祭台前。中年黑衣人把河珠的尸身也放了上去。少东家不悦道:“吴叔,我说了要留着她的。”
吴叔劝道:“少东家,你可是答应过我的。我等此行身负重任。徐村之事只是顺路而已,本就是都瞒着的。神不知鬼不觉的最好。真要是节外生枝传出什么风言风语的话,会让小姐难做的。”他知道这少东家的脾气,是以后半句话吞在了肚子里:“小姐已经嫁给了新科探花徐谨,人家以后还要好好过日子呢。”
年轻人没有回答,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几个手下把庵里的香油灯油柴草都搬进殿来,先在尸体边上放上柴火;然后拿稻草堆在最外围,好似围了一圈堤坝;然后再把油类倒在了稻草圈里面的柴火垛里,泼在尸体堆上。大殿里面的蒸腾着刺鼻的灯油味道暂时占了上风。
几个黑衣人又收集了庵里的金银及一些贵重值钱之物,捆成包裹背在背上。做出了强盗山贼谋财害命的假象。
这时那个容长脸的黑衣人跑了进来,通报徐村方向有越来越多好似火把的亮光移动聚集,想是他们听到了警钟声,正在召集人手,准备上山来了。少东家看到大殿里也弄得差不多了,就摆了摆手,几个黑衣人见了都迅速有序地退了出去。
少东家一手掩着鼻子,一手从殿侧的佛台上拿起一个烛台,烛台上层层叠叠的蜡泪里,只剩下不到一寸的蜡烛,还在努力的燃烧着。当他缓缓地走向祭台时,那残蜡数次几乎要淹没在那一泡蜡泪里,每一次又挣扎着抬头复燃起来。
他抬头看着观世音庄严慈悲的宝相,心中暗道:“地狱?哼哼!如果真有地狱的话,那一定就是我最后要去的地方了。我本生于尸山之上,终又归于血海之中,也算得其所归了。可是那又怎样?如果菩萨真的有灵,为什么人间处处皆有战火屠杀,天灾饥荒?人命贱如刍狗,抢掠杀戮,弱肉强食。阿鼻地狱也不过如此吧!还能坏到哪儿去?哼哼!比如此时此刻,于这些牺牲者来说便是地狱了。你的慈悲又在哪里呢?这些善男信女乞求你庇佑的时候,你怎么都没有显灵的呢?我幼时无数次于绝境之中哀求于你的时候,你又在哪儿呢?”
他转身俯视这泥塑神佛脚下的惨相,正看到河珠躺着尸体堆的一角,脖子断了一半,头只勉强连着身体,耷拉在胸前:“你也算无辜。可那又怎样?边军已经烂到了骨子里。得势时破家屠城,溃败时杀良冒功。奸淫抢掠比之北虏流民更甚。他们刀下的冤死之鬼还少了吗?朝中党同伐异,罗织罪名,动辄抄家诛族连坐,牵连人数之众令百官心寒。还有我们将军,战功赫赫不也是死在小人之手吗?今日也不多你一个。”
他一步一顿,走得极慢,似乎完全忽视了大殿内的腌臜。待走到的大殿门口,他终于昂起头来,把手中残蜡向后一掷,“腾”的一声,殿中顿时烈焰升腾。
他再无犹豫,疾步向黑暗中扬长而去,留下身后一片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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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御赐阁老府西院,洞房之内,红烛高照,映衬着大红的芙蓉帐、搭在屏风上的大红喜衣、一屋子的红栎木家具。当真是满堂的红红火火,喜气洋洋。
夜色已深沉,新人犹未眠,精雕细琢的拔步床上,一对恩爱鸳鸯正在低声私语。
“敏儿,你喜欢吗?”男人侧卧在里侧,以手支着头,一脸宠溺的看着怀中的新婚妻子,那是一个如盛开的芙蓉花一般娇艳的年轻女子。
怀中的新妇抬起脸来,弯弯的柳叶细眉下,双目如秋水横波含情脉脉,潮红的双颊更艳过盛开的芙蓉花,只见她娇羞的朱唇轻启:“心肃兄……”
“嘘!”男人把食指轻轻点在新娘子的樱桃小口上,笑道:“要叫夫君!”
“我还是喜欢以字相称。就好像我们初见时那样。”女子说到此处,脸上浮现出无限的美好,仿佛又回到了琼林宴上,自己女扮男装,跟在爷爷身后,第一次遇见眼前良人的那一刻----
“阁老,这位就是新科探花徐谨徐心肃。”吏部侍郎刘清河殷勤地为爷爷引荐着今年新晋的青年才俊。
“晚生拜见李阁老。”徐谨恭敬地一揖到地。
“你如今可是要自称‘下官’了,探花郎。哈哈哈。”李阁老打趣他道。
徐谨有些脸色微红,微笑着直起了身子,却正好和李阁老身后的李敏君四目相对。
长长的一列丁香花墙,盛开着紫色,白色,淡黄色的……深深浅浅丁香花,阵阵花香随风袭人而来,沁入心脾。一瞬间,李敏君恍惚了,不知是被花香迷惑了心智,还是被眼前这个略带羞涩的探花郎触动了心扉。
周围的新晋进士们无不意气风发,高谈阔论,相互之间觥筹交错,词尽恭维,力竭美谀……唯独徐谨,丁香花墙旁的他,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气质儒雅,人品风流,无需炫耀,自现芳华。一树的香花都仿佛只是为他的陪衬。
而这样一个芝兰玉树一般的男子,此时此刻,却是有些羞怯的微红了脸。
还未过门就连着死了两个未婚夫的李敏君。本来已经做好了一辈子在家做老姑娘的准备。毕竟女子青春短暂。而岁数品貌相当的男子,大都已经有妻有子。
她生长在边关,经历过金戈铁马血雨腥风;回到爷爷身边,又旁观了庙堂的党同伐异不择手段。见识过大风大浪、心高气傲的她,既不想给哪个一把年龄的权贵做续弦,也不想嫁个徒有外表不通世事的青瓜蛋子。
如今看到丁香花墙旁的徐谨,她动心了。李敏君当然明白,自己的婚姻一定是要和政治关系的。虽然爷爷不会拿自己去做单纯的政治联姻,可是道不相同之辈则是难以获得他老人家的首肯的。
所以,一个能让自己动心的政治盟友不正是天底下最完美的事情吗?
而对于四朝元老李修贤来说,让自己孙女动心才是天下最难的事儿,至于其他的些许阻碍都是可以有所作为的,不碍大事;如果这个让自己孙女动心的青年才俊可以成为撬动胶着政局的一根杠杆,亦不为一件双全之事。
当年李修贤的父亲欲为他取名慕贤,他的祖父便道:“与其临渊慕鱼,不如退而结网。慕贤不如修贤矣。”
如今贵为阁老的他依然铭记祖父的教诲。
果然,琼林宴后,李阁老于新科探花一番畅谈,方知徐谨的原配素有佛缘,多年来一心修禅,不理俗事。徐谨实为旷夫久矣。于是自然水到渠成,双喜临门。
“好,那就称为夫心肃吧。如此甚好,如此......更佳。”徐谨柔声道,一手轻轻的抚弄着李敏君的秀发,一手捧起她的脸,低头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