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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的正中,高大的泥塑金身观世音菩萨神态安详,目光悲悯,仿佛在发愿渡尽人间受苦之人。菩萨脚下,十几个光头赤足只穿着小衣的尼姑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她们三三两两地或抱着或依靠着在一起,试图从相互的体温里得到些许安慰。只有主持寂源因为整夜坐禅的缘故,还整齐的穿着僧衣披着袈裟。此时她依然盘膝而坐,双眉紧皱着闭目诵经。离尘离苦两个小的紧紧靠在她的身边,抓着她的衣襟,将头埋在她宽大的袈裟里,肩膀一抽一抽的。没有人敢大声哭泣或是喧哗。不远处倒在血泊中、已经身首异处的妙悟就是警告。
两个黑衣人站在殿门内侧。他们头发有些散乱,汗水顺着脸颊流进衣领,仔细看衣服上有泛白的汗渍,小腿上打着绑腿和鞋上有泥点和灰尘。这应该是长途赶路的所致。一个是中年人,看上去面目相当和善,与他一身杀人越货的黑衣带刀的打扮很不相配;一个是容长脸的高个子,正抱着双臂倚在门框上,无聊的扭着头看着外面。
殿门外站着一个猿背蜂腰,身长容美的年轻人。他发髻一丝不乱,俊俏的脸上干净得能嗅到皂角的味道,腰间扎着一条四指宽黑牛皮腰带,脚上是纤尘不染的牛皮软靴。如果不是他手中正抓住一个花容失色衣不蔽体的女子的头发,只怕是要被文人骚客们盛赞玉树临风了。
河珠是被从客房一路拖过来的,身上也只着有小衣,一只袖子在挣扎的时候被扯了下来,膝盖上都是血迹。河珠的头发被拽得疼痛难忍,只有双手紧紧捂着头皮试图减轻些痛苦。
旁边的中年黑衣人见状劝道:“少东家,不过是个将死的山野愚妇,何必呢。”又对站在门边容长脸的手下道:“你去山路那边看着点儿。”那人听了略一躬身,便无声地消失在夜色里。
少东家看了中年人一眼,“哼”了一声,松开了手,一脚将向地上倒去的河珠踢进殿来。然后从怀中拿出一块丝帕,仔细把每个手指尖都擦个干净。
河珠被踢得一口腥气涌上喉咙,几乎背过气去。她被门槛儿绊了一下,好歹没有被踢得太远,自是后背磕得生疼。在加上她肿了半边脸和流着血的嘴角,当真是浑身上下都难寻一处完好地儿了。可是她脑中只想着刚才那“将死的”三字,心惊绝望得几乎顾不上浑身的疼痛。
正在此时,又有两个黑衣人奔大殿疾步而来。其中一个方脸带刀的汉子肩上扛着个尼姑,那尼姑已经放弃了挣扎,任由他扛到了大殿;另一个身材矮小的黑衣人手中提着一个僧衣团成的布包,布包底部渗着一大滩血迹。两人来到阶上,对着殿门内外的两人微微一躬身。年轻人退后一步,头往殿中一点,示意他们进去。
方脸汉子跨过门槛就把肩上的尼姑扔到地上。尼姑显然腿上有伤,伤腿先摔在地上,痛得她闷闷的一声呻吟,趴在那里动弹不得。只是她虽然吃痛,仍是倔强地咬着牙,再不肯发出任何声音。这尼姑正是慧娘。
那个小个子黑衣人还没进门就一抬手,把手中拎着的先布包扔了进去。布包在空中散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掉了出来。人头轱辘轱辘的滚了几滚,撞到离尘脚上,离尘低头一看,正对上妙真那血淋淋的脖腔子,惊得魂飞魄散,连声尖叫。那小个子黑衣人一挥手飞出一柄短刀,“噗”的一声插在离尘的心口上。离尘立时毙命。
寂源左臂宽大的袖子遮住离苦的头,不让她看到这血腥的一幕,同时伸出右胳膊紧紧搂住离尘的尸身至怀中,只当她还活着一般。她口中诵经心中疼痛不已。
在这庵里过了大半辈子,这里就是她的家,这些尼姑都是她的孩子和家人。她出家在这里并非是她多么有佛缘,这里只是她和这些苦命女人们的安身立命之所而已。
而如今,这唯一的避难之所也成了杀戮之地了。片刻之前还在自己怀里哭泣的孩子已经全无生机。只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唯有咬紧牙关,挺直脊梁,在心中默默念佛,为死者超度。
今夜的她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虔诚。
中年黑衣人阻拦不及,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这时小个子黑衣人走到离尘的尸体处,边从离尘身上拔下自己的飞刀,在离尘的衣服上擦拭着,一边报告道:“少东家,大柜,钟楼上那三个年龄不对,我都直接结果了扔那儿了。这个年轻点的就把头带过来了。我们都彻底搜过,人应该都在这儿了。”
寂源突然睁开双目看向他,眼神冷得仿若冰刀。那小个子撇了撇嘴,并不理会。
这些歹人既没有蒙面,说话时也根本不避清净庵的女尼们,众尼中年长些的已是大多明白今天是难逃一死了。有几个已经忍不住绝望地哭了出来。
寂源听见,双眼圆睁,看过众人。那眼中有愤怒,有慈悲。她的声音低沉,平静而坚定:“人总有一死。死于我等出家侍佛之人不过是脱离苦海,永登极乐而已,有何可惧?都坐过来。”
殿中诸尼姑听到主持的话,都手脚并用的移到寂源身边,盘膝坐好,随着她诵起经来,尽管有些声音带着哭音,有些声音还颤抖着。渐渐的,大殿里响起了越来越整齐而执着的大慈悲咒。
那个少东家见了嘴角一撇,冷笑着跨过门槛:“哼哼,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话音未落,一把抓住正在往寂源那里爬去的慧娘的衣领,把她拎了起来。慧娘也豁出去了,双手抓住他那只手张嘴就要咬上去。少东家反应极快,左手一记耳光扇了过去,打得慧娘口鼻流血。
慧娘心知今日不得幸免,愈加发狠,大叫一声,十指在他抓着她衣领的右手上死命一挠,似乎要把这几个月的所不得不吞下的腌臜之气都发泄出来。
少东家一声闷喝,松开了慧娘。低头一看,只见那只手上多了长短不齐深浅不一的几道血道子,丑陋可怖。其中最深的两处已经有鲜血泊泊的流了出来,一大滴一大滴的摔碎在青砖地上,很快就积了一小滩。
他登时大怒,揪住慧娘前襟使劲一提。慧娘被掠来的时候衣服本来就是胡乱穿上的,如何经得住他使劲拉扯,只听“撕拉”一声,慧娘的上衣竟被撕裂开来,露出了白玉般柔美无暇的胸膛。
众尼姑的诵经戛然而止,殿内顿时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用难以置信的惊恐目光望向慧娘,看见她傻傻的定在那里,毫无反应,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
少东家微微扬了扬眉毛,从方脸黑衣人腰间拔出刀来。
慧娘只觉得自己一瞬间灵魂出窍,魂飞天外一般。神情恍惚之间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眼前心中都是一片黑暗,而自己则正无根无基地漂浮在这黑色的噩梦里:“这大约就是在那黑洞里面了。这里也挺好的,安安静静的,好像在娘胎里一般。娘胎?哦,孩子,我还有孩子!”慧娘悠然回过神来,却见眼前一道银光迎面劈来。
刀光闪过,厚重的钢刀便在慧娘从咽喉处至小腹,剖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一腔热血登时激溅出来,那少东家早已微微闪身避开了去。
慧娘的身体没了支撑,直挺挺地倒在了青砖地上。
“啊…啊啊”离苦尖叫着跳起来,寂源怀里还抱着离尘,不妨之下只抓住了她的衣角。离苦被吓得疯魔了,不管不顾地向后殿跑去,把寂源连同离尘都带倒在地上。
她跑得飞快,如同身后有恶魔追赶,眼见着就要转过祭台和佛像。可是那小个子的黑衣人身形更快,几如鬼魅,一个兔起鹘落,便抓住了离苦的肩膀,随即另一只手扳住她的脑袋,只是一扭,离苦便没了声音,小小的生命终于离开了苦难而去。
“守道!”那中年人脱口吼出,一只胳膊长长地伸着,五指张开,似乎这样就可以阻止杀戮的发生。
“吴叔!”少东家冷冷地看过去,中年人踟躇了一下,胳膊无力的垂了下来,“少东家,你还年轻,我怕你将来会......”
少东家退后两步,避开脚下蔓延而来的慧娘的鲜血。随即转过身去,望向大殿门外黑沉沉的夜色。片刻后只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幽幽地传了过来:“我虽然年轻,却是在尸山血海中挣出来的。我从来都只后悔没有杀掉该死的人。”
“那…”中年人刚要反驳,少东家已经接着说道:“我杀的人都是该死的人。只有死人才不会给我找麻烦。”
中年人沉默了,想到当初被派到他的身边,就是因为自己性子平和稳重,希望能对这把冷酷暴虐的屠刀之手有所规劝。可惜收效甚微。自己也算看着他长大的,又狠不不下心来一走了之。这次回去复命之后,也该是时候了……
寂源小心地把怀中的离尘放到地上,缓缓站起身来,看了一眼不远处离苦小小的踡成一团身体,又看了看血泊中的慧娘。她面色铁青地走到慧娘的身边跪坐下来。
慧娘满脸满身的鲜血甚是可怖,却还一时没有断气,身子微微抽搐着。她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那双美丽的丹凤眼虽然已经没有了焦距失去了神采,却有一种莫名的、将要解脱的安然和沉静。
寂源解下身上的袈裟,为慧娘盖上,双手握起慧娘的手,口中轻轻唤道:“慧娘,慧娘。”
慧娘听到有人叫自己俗世的名字,眼睛似乎动了动,也许是想要看向寂源。寂源本想问她还有什么想说的,转念想到自己亦是活不过今晚的。只得柔声说道:“别怕,为师和你一起。大家都在一起的。”
慧娘依然睁着双眼,不肯离去。寂源俯下身去,在慧娘耳边低语道:“佛前杀人,必入地狱!他们不会善终的。”
终于,慧娘眼中最后一丝生命的迹象也散去了,香消玉殒。
一瞬间,寂源那干涸已久的眼眶中迟迟地掉下了一滴泪,重重地落在了慧娘苍白的脸颊上。寂源似乎也怔了一怔,轻轻伸手擦去那滴泪水,然后把盖在慧娘身上的袈裟拉过她的头顶,仿佛是为慧娘把所有这个冷酷的人世间强加给她的不公和羞辱都从此隔绝开来,再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到这个美丽善良且聪慧的女人了。
寂源咬着牙质问凶手道:“你们要杀人便杀就是。何必这样折辱一个必死之人?”这名几十年与世无争年过花甲的老尼强压着因愤恨,声音沙哑而沉重,平日里的慈眉善目跳跃着怒火。
那少东家正用一条白布给自己的右手包扎。他的动作非常的仔细,小心地不让血滴到自己的衣服鞋子上。他根本不理会寂源,头也不抬径直问道:“你以为你对着她咬耳朵我就听不见了吗?地狱?哼!我从来就不信有什么天堂地狱。即便说有地狱,那么我就是地狱!”
停了片刻,他对着脚下慧娘的尸身一点下巴,问道:“这个就是叫慧娘的?”
寂源听了先是一怔,心道:“为什么他听起来他好像是知道慧娘的?这是什么缘故……原来竟是这个缘故吗?”脸上表情变幻:先是震惊和愤怒,紧接着有了悟和解脱,最后看向黑衣人的眼光竟是掺杂着怜悯和不屑。
河珠看到慧娘惨死,悲愤得跪在地上以头抢地,涕泪横流。因不敢放声痛哭,脸上憋得通红,额上青筋毕露。此时她听了这话也抬起了头,满脸的不解和疑惑。
众尼姑表情反应各异,或抖衣而颤,或泪如雨下,但是都不约而同地望向慧娘遗体的方向。
几个黑衣人见状也看向少东家。少东家感到了周围的异状,手上不停,把缠好的布条打了个结,用牙齿咬着系紧,才转过身来面向殿内。他只略抬了抬眼皮,打量了众人一番,嘴角一抽,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地上袈裟覆面的慧娘,才道:“原来如此,哼哼,也算是死得其所。不过……”他斜睨着河珠,语调中有些猫戏老鼠的味道:“谁又是这个徐家妇人的女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