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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的江宁县,??似乎还没从过年的喜庆中醒来。元宵节已经过去了许多天,街巷上悬挂的花灯却没全部取下,随处可见依旧是年节的喜悦,??如同盛宴散去时的尾音。
沉寂了整整一年的江宁简府,??忽然打开了大门。
门外白幔遍挂,丧幡竖起,简家失踪的女儿归来,??重办简家丧事。
门内灵堂新设,漆黑的“奠”字下,??跪着通身素缟的少女,除了乌黑的瞳仁与青丝外,她身上似乎就只剩下一个颜『色』。
场没有棺尸的丧礼,只有三十七个牌位,叫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明舒却没哭,她冷静地主持着丧礼上的一应事宜,??客气地接待了每个上门吊唁的人,大方得体无可指摘,??汴京城那个明快的小娘子仿佛就此消失。
丧礼过后,??便是起棺迁坟。明舒另挑了风水宝地重新安葬他们,迁坟那日的队伍浩浩『荡』『荡』,??远远望去,??便似盘游山间的白龙。
明舒的泪,??在简金海坟前才落下。
“阿爹,我回来了。对不起,没能见你后一面,但你放心,??你的仇,简家的恨,女儿都替你们报了……”
报了仇,她才有脸来见他们。
陆徜上前跪在她身边,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方将哭成泪人的明舒揽入怀中,任她痛痛快快地哭这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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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事过后,明舒并未休息。
简家的买卖要重新支起来,全都要她一个人撑着,她不能也不想休息。
金坊早已停工多日,铺面也几乎全关,金铺的生意彻底停滞,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简家金铺的旧伙计老掌柜们,全都召回简家。
偌大的议事厅内,老少爷们站了满堂,明舒端坐堂上。她一身素白孝服,乌青的发髻间只两三支珍珠钗,脸上脂粉未施,清泠泠的一双眼蓄着与年纪不相仿的威严,不动声『色』地面对堂下众人各异的目光,没有怯意,也没有退缩。
是陆徜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明舒。
他印象里的她,似乎还是在汴京时明媚飞扬的小娘子,又或者是幼时娇俏讨喜的小女孩,可转眼之间,她已是独当一面的当家人,那些稚天真懵懂,一扫而空。
才是真正的简家大小姐。
“愿意回来的叔伯兄弟,明舒替父亲,替简家谢过诸位,此情意明舒会铭记于心;不愿意回来的,明舒也不强求,人各有志,明舒明白,在此就祝各位前程似锦……”
不知何时,明舒已经起身走到堂中,朝着四周老少抱拳,清脆的声音宛如玉石掷地。
堂下响起一片附和声,各人抱拳以回,仿佛回到昔年,简金海在世时议事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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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屋内烛火通明。
“酸,好酸!对对,就这儿。”明舒扭着咯吱作响的脖子嚷道。
温热的手捏着她肩颈,按得她一阵酸爽。
“你伏案太久了,要走动走动。”陆徜一边按一边劝她,“我知道你急着金铺的账目理清楚,让生意重上正轨,但也要顾着自己的身体。”
“就剩一点了。”明舒舒服得闭上眼。
陆徜扫了眼桌案,她所谓的“一点”是这堆满桌案的数不清的账册。
叫他如何放心离开?
一只手忽然搭到他手背上,明舒道:“陆徜,你明天一早出发往章阳,我却拉着你陪我看账册,也没给你好好饯行。”
“你我之间,还谈些?”陆徜俯下头,唇轻触她后仰的额角。
那里,有道浅粉的伤痕。
“别闹,痒!”她“嘻嘻”着别开脸。
陆徜猛地扶住她的脸颊,唇扫过她的脸颊,滑至她唇瓣。
明舒“呜咽”一声,被他噙住唇。
辗转流连了许久,他方轻轻放开,只以指腹摩挲她的唇瓣,道了声:“明舒,你该睡了。”
明舒双手挂到他颈间,软绵绵“嗯”了声,被他拦腰抱起。
陆徜认命地将她抱回寝间,在心中暗暗叹了声。
他还有三年要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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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这日,天气晴好。城外的桃花已开,被徐来的春风一吹,落了满地粉白花瓣,偶有马儿驰过,花瓣被马蹄扬起,飘飘扬扬飞向远处。
“到了那儿,记得给我来信。若有缺什么,也只管同我说,我让人给你捎去。车上的东西,要送人的我都做了记号,其余的你就自己收好,尤其那包应急的成『药』。章阳贫寒之地,缺医少『药』的,你……”明舒说着说着,吸吸鼻子。
陆徜看着跟在马车后的那满满当当一车子行李,失笑。
此去章阳,他本轻车简从,只带了来安一个书童与四个亲随,其余亲信都被他安排留在明舒与曾氏身边了,行李也就简单几箱东西,一辆马车绰绰有余,但明舒硬是又收拾出一车子的东西让他带着。
四季衣裳鞋袜、应急成『药』、笔墨纸砚、点心零嘴干粮……就差将整个家都搬过去。
“我会照顾自己。”陆徜从未想到两人间有一天会倒置,变成明舒『操』心起他的饮食起居来。
“章阳那地方不太平,你是朝廷指派的知县,到了任上就是众矢之的,可要多加小心。”明舒又道。
早春的风灌入衣襟,吹得人发冷。陆徜替她拢紧披风,只道:“你也一样。简家的生意虽然要紧,但你也莫『操』之过急。”
明舒点点头,看了眼天『色』,推他:“罢了,再说下去,也说不完。天不早了,你……快走吧。”
“那我走了。”陆徜握握她发凉的手,松开,转身朝着马车走去。
可他才刚走到马车前,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叫唤。
“陆徜!”明舒飞奔而来,径直扑进他展开双臂的怀中。
陆徜紧紧抱住了她。
一阵风过,桃花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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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勿促,转眼又是一年冬去春归。
简家金铺已恢复昔年八成景况,明舒野心大,借着满堂辉已将生意往京城铺去,年末之时几乎是汴京和江宁两地来回奔忙。过年她是在汴京同魏卓和曾氏一起过的,也只呆了一天,就又匆匆赶回江宁,惹得曾氏心疼不已。
她与陆徜,也已一年多没见过面,彼此间不过鱼雁往来,信积了厚厚一叠收在妆奁下面,拿藏在手镯里的钥匙锁着,累了的时候就要打开读一读。
一年之间,章阳的消息倒是不断传来,多是好事。
章阳那地方苦寒,穷人多,吃不上饭便落草为寇干起打家劫舍的事来,又对朝廷心怀怨怼,是以极不太平,出过几次起义。朝廷虽然屡次派兵镇压,可总是压下一波又起一波。到这里赴任的官员,无不叫苦连天。
陆徜七品小知县去了以后,倒是雷厉风行,拿出几项章程,先在乡间组建乡兵对抗草寇,以保百姓安危,再大行水利农事,兴民之根本。
一年多时间过去,章阳太平不少,陆徜政绩传入汴京,得圣人嘉许。
眼瞅着情况已往好的地方发展,怎料到了一年夏,突降天灾,章阳附近数城大旱数月,秋收无望,百姓余粮渐空,闹起饥荒,又逢寒冬,当真是饥寒交迫,将章阳上下官员折腾得焦头烂额。
陆徜亦不例外。
“大人,粮仓的米粮已经快放空了。”
半个月前,陆徜就已下令开仓赈灾,但一县的存粮有尽,只够勉强支撑半个多月。
“让账房算算现在衙门还有多少存银,够采买多少米粮。”陆徜坐在案后沉声道。
开仓已经无法应付日渐严重的饥荒,采买粮食是当务之急,可章阳本就贫赛,历年来税银都不足,衙门内的存银也不过勉强支撑一县运作而已。
“如今数城皆起饥荒,附近粮价大涨,我们的银子买不了多少。”
“朝廷的赈灾银粮又迟迟未至,如此下去,只怕……”
饥寒交迫之下必会生变,冻死、饿死,疫病横生,流民四窜,匪患再起……
陆徜捏着眉心听站在屋里的下属禀报着章阳县的情况,正思忖对策时,外头忽然有衙役来报。
“陆大人,衙门外头来了位娘子,说是您的妹妹……”
“妹妹?”陆徜愕然抬头,他哪有什么妹妹?除了……不会吧?
“快,请她进来。”他霍地站起吩咐道。
“大人,您还是出去看看吧。”衙役为难道,“她带了好多车东西,都停在衙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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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已经要入冬了,白花花的日头还照着大地。
陆徜匆匆走出衙门,没几步就额上就已见汗。远远的,他就瞧见停在衙门外的数辆马车,马车上有镖旗迎风招展,着龙飞凤舞的“威远”二字。
打头的马车旁,站着许久不见的熟人,威顺镖局的镖头赵停云。
陆徜脚步微顿后又很快迎上,朝着赵停云拱手,简单寒暄后,他才四下张望——没瞧见明舒身影。
“明舒呢?”他问赵停云。
能自称是他妹妹,又雇了威顺镖局护镖的,除了明舒,不做二人想。
“阿兄,我在这呢!”
熟悉的声音似乎从天上传来,陆徜猛地抬起头,只瞧见马车高叠的箱笼之上坐着个人,正晃着腿居高临下看他。太阳的光晕在她头后一圈圈漾开,他看不清她的容貌,但心脏却不可遏制地跳动起来。
“接住我!”她笑着,从箱笼上跳下。
陆徜展开手臂将人接下,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呗!”明舒用脸蹭蹭他的胸口,抬起头,“阿兄,你瘦了,黑了!”
陆徜穿着粗布衣袍,人精实了许多,明舒倒还是老样子,白白嫩嫩面团子一样。
“大人,位是……”跟着陆徜出来的人问道。
“他妹妹。”
“我未婚妻子。”
两个人异口同声,说的却不是一回事,问的人听懵。
陆徜瞪了眼明舒,才道:“她是我未婚妻子,简明舒。”
明舒便“嘻嘻”一,不再逗他。
陆徜才又看向车队——车队比他第一眼看到的还要长,已经排出街巷,每一辆马车上,全是高高叠起的货物。
“明舒,些是什么?”
“简家的银子,简家的粮,你要是不要?”明舒略仰起下巴,得意道。
她是来救火的。
虽然陆徜在信中从未提及,但章阳大旱的消息早就传到她耳中,她自然有办法打听到章阳的现状。
“明舒……”陆徜瞧着长长的车龙,久久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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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依旧很晒,陆徜着令属下交接批及时雨般的赈灾物,自己则将明舒拉到树荫底下。
她的脸已经被晒红。
陆徜用袖口轻轻拭她额上的汗珠,一边擦一边道:“别嫌脏,衣裳正好今早刚换的,只是旧了点而已。”
明舒眯眯的受用他的服侍,衙役已经倒来茶水,她豪饮一大碗,直呼:“痛快!”
陆徜退开半步,忽朝她长揖:“明舒,我代章阳百姓谢谢你,你救了很多人的命。”
明舒盯着他不语,片刻后才道:“陆徜,我不是那么伟大的人。我来这里,是因为你。”
陆徜胸中大暖,一揖仍未直身:“那陆徜……谢过娘子!”
明舒扯起了他,欺身而上,圈住他的手臂,贴在他耳畔说了句话。
陆徜心头巨震,回身紧紧抱住了她。
她在他耳边说的是——
“陆徜,你造福百姓,而我……是来造福你的!”
她是他的,小月亮。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