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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纸花,满世界飘飘洒洒。心里有鬼的人不敢出门,怕自己卑鄙的面目被鬼一眼识破带走。还拦住内心纯净的小孩子,吓唬孩子鬼会吃人。
人才会吃人,连骨头都不剩,恨不得散你三魂灭你七魄。
鬼怕人,人心里有比鬼更可怕的东西。鬼只敢在中元节这天出来折腾,满街萧条,门户紧闭。
据说死去的亲人会在望乡台看到自己的故乡后回来做客,而冤死枉死的孤魂野鬼,在街上白衣红衣游荡。
侯警良在中元节这天是心情是复杂的。作为党和人民信任的警察,他不该害怕不该信奉鬼神。
但是他的人生,经历了太多太多生死离别,甚至比那些活了八九十岁的老人见过的还多。
他两个身份,富家独生子和刑侦大队长,掌握过很多人的生死判决。
过往三十四年,扪心自问他并不认为自己没有错过,但他的错能量大到可以影响一个人的生死。
这就很令人害怕和慎微。
中元节这天他会严令禁止妻子出门、尤其刚刚有了女儿,他不敢让妻子女儿出门冒险。
他办过的罪犯很多,无论鬼或者人都有可能来报复一家人。成家之前他还无所谓,反正孤家寡人一个,死了就死了所以才敢干刑警。
有了羁绊和牵挂之后,他想陪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幸福成长。
他设想过两个女人因他而死,答案是,绝不允许。
家里从旧历七月初一开始,菩萨佛像前就用两个碗装了水果和糖饼供奉。日日虽侯警良可能不在家,但他早就叮嘱过妻子要焚香叩拜。中元节侯警良在家停了一停,跪在菩萨前忏悔祈愿。
他去菜市场,那里中元节前后总会卖这些东西。买了一大堆放在车里带回家,关门声音太大吵醒了女儿,止不住地哭啼。
摇篮旁妻子熟练地抱起女儿,护在怀里晃啊晃。口里咿呀着眠歌,嘴角掩不住的笑意和眼里快要溢出的爱。
孩子入睡后,妻子轻轻地放回摇篮。向侯警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扬了扬拳头嗔怒的样子。他一身的疲惫瞬间卸下,在妻子惊喜的神情下公主抱起她,捶着侯警良的胸膛,进了卧室。
“不行,我得看着女儿的情况,快放我下来。现在有了孩子,不能像以前一样那么随意了。”
“就亲热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啦没事的女儿睡了。”侯警良的手不老实地伸进妻子的衣服里。
“不行。你要理解我,你不在家陪我的时候女儿就是我的一切,我不能让她有任何闪失。”
妻子推开了不老实的侯警良。刚拉开卧室的门,转头小跳着笑盈盈地在侯警良脸上留下唇印。
他倒在床上,摸了摸红唇印的位置,遗憾地思索着:“确实让她没有太多时间做自己的事情了,得找个保姆。”
吃完中饭后,侯警良已经着手开始写纸包了。所谓纸包,就是把纸钱冥币放进纸包封起来,在表面写上孝子孙某某和先祖去世的人。
为了让死者在地下有钱花,为了让亡魂不找麻烦。
妻子往已写好的纸包里塞东西,侯警良说她写不完要祭奠的人。
妻子看着他边写掰手指一个个数着,好奇哪来那么多亲戚都死了。她接过的第四个包,上面就写了她不认识的人。
“王粲,愿安息。”上面没写关系,只写了五个大字。看着身边一大垛纸钱,妻子就头疼。
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一直到第十八个,王粲的纸包才告竭。
侯警良那些死去的战友,他们都曾一一到家里吃过饭,音容笑貌都犹在昨天。牺牲的刑警从来不少,只是他们不想给民众以负担。为侯警良捱过刀挡过枪的,都写了二十个包。
他神情严肃,一笔一画地写着昔日战友的名字,肩膀仿佛还被他们的手搭着。活到现在真不容易,现在去死也不再容易了。
晚饭大鱼大肉,插着筷子。侯警良和妻子各给菩萨上一炷香后,磕了头洒了酒就开始吃了。
侯警良狼吞虎咽吃着,妻子宠溺地用纸擦了擦他的嘴巴。“你慢点吃,饿死鬼投胎。”
他沾着油渍的嘴角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孩子均匀动听的睡息声,洗碗叮咚清响。
留妻子在家照顾孩子,侯警良提着一大袋纸包和假房假车,出了门。
湘江岸畔此时最是人多,大家都来这儿放河灯引死人回家。人为阳,鬼为阴,陆为阳,水为阴,张灯在水里给亡灵找路的时候,便是中元鬼节。
水下神秘昏黑,使人想到传说中的幽冥地狱,鬼魂就在那里沉沦,自然回阳世也从那里开始。如今的放河灯,已经成为欢乐的活动项目了。
侯警良看热闹的人们分成几拨。一拨大多数是老人,那种看上去就信佛信来世的老人。他们的河灯不为家里祖宗,只为普渡众生之幽魂。
一拨大多数是中年人,他们稳重而成熟,身为家里的顶梁柱,他们为一家的平安富裕向祖宗祈福。
小孩子组成的一拨,在岸边烧包。大人做好准备后就让小孩在这烧纸钱玩。孩子们拍着小手,三五成群唱着歌谣围着滔天火光蹦跳转圈。笑惨了不害怕。
或许相反,小孩子才是真正离另一个世界最近的群体。
他们才从那个世界投胎而来啊。
侯警良找了个阴森的角落摆好了纸包,盯着打火机的焰心愣着神。
扑通一声落水声接着人群沸腾。
“有个女人抱着孩子落水了!”
侯警良几乎是瞬间回过神,发了疯一样朝人群跑去。火机掉到纸包上,点燃了魂和心绪。
飞蛾...
弯月...
烬...
黑衣人嘈杂中诡笑着从人群最前沿悄悄退走离开,溶进夜色阑珊。
侯警良扑进水里,水面咕嘟咕嘟冒着泡。深蓝中女人闭上眼睛,正在逐渐下沉。脸一辈子忘不了,是妻子,是米玖子啊。
米玖子的手被抓住了,他像堕天使长着翅膀往水面上游,缓慢因妻子,救赎因妻子。水面冲出一个疯狂的男人抱着溺水的女人。
侯警良把米玖子搁在地上,她乌发湿水而杂乱。他边按压胸脯,边人工呼吸。唇香甜,体温冷。
丈夫的气息进入米玖子肺中,像是第一抹晨曦照进阴冷的旧阁楼。她咳出了黑水,大口喘息着抱住丈夫哭。
“我就想跟你在一起多一点,走在岸边有人下手把我推进水里。”
侯警良边安慰边暗自庆幸,没有发生足以令他求死的事。
“女儿,女儿呢?我的女儿去哪了啊!”米玖子爬了起来,暴走着沿岸奔跑哭喊。
侯警良不可置信地看着妻子:“你把女儿带来了?”
“不要—不要啊—还我女儿,还我女儿啊!”水面平静无褶皱,月亮辉映每鳞波光。女人跪在地上,没有了矜持的美丽,刹那如个苍老了岁月的老人。
侯警良捧着女人绝望的脸,恨不起来只能恨自己:“你!你要我怎么跟你说不要随便出来,我是刑警,那种最穷凶极恶的罪犯不择手段报复的对象。”
米玖子眼看着要再跳入水中寻死,侯警良拉住了。他看到陈小舟抱他们的女儿走来。
侯警良紧紧握着陈小舟的手,险些眼泪也要夺眶而出。
“小舟,谢谢你了,你可真是救了我们全家人的命啊!”
米玖子抢过女儿,紧紧跪抱着哄她入睡,像是一万年再也不放开。看着女儿肉嘟嘟的小脸,渐渐温柔娴静下来。
“不是我救的啦,侯哥。一个黑衣怪人给我的,我看你朋友圈发过你女儿的照片,还没来得及细问黑衣人就不见了。”
侯警良一家人和小舟、湘江边的人们,放起了荷花灯。
百盏如流萤散布,随江水缕流丝丝汇在一起。流向看不见的远方,冥界和心里的安乐乡。
眠歌悠长绵软,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