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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禁军及刑部众人押着人犯先走,林夕在安置点待到近黄昏,才启程回京。
刚进宫门,刘公公便迎上来“殿下,皇上在御书房等您。”
林夕脚一缩“我还没吃饭呢”
刘公公道“皇上也没用膳。”
林夕朝一边绕“那我去御膳房给皇兄炖碗汤”
刘公公也算看着他长大的,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道“不光皇上,两位相国及刑部、户部、大理寺诸位大人都在,您就赶紧跟奴才去吧。”
林夕一听人多就不怕了,也不用人带路,脚底下拐个弯朝御书房走,道“刑部这次做事,可真够利索的。”
从他拿住人到现在,不过一个多时辰偌大的案子,数百人犯,才一个多时辰就把总结报告送到大boss手上了,这效率
刘公公笑道“不过是沾了殿下的光,人都给拿住了,若是剩下点琐事都料理不清楚,要刑部何用”
林夕“啧啧”两声“刘公公不是最喜欢在我耳朵跟前说慎言,慎言的吗怎么今儿个不慎言了”
刘公公讪笑道“奴才哪有胆子对前朝大人们指指点点,这话,自然是皇上说的。”
林夕“哼”一声,这老货最是滴水不漏,自己不敢指指点点,宣帝的话他就敢随便乱传了知道他是朝自个儿卖好,随口问道“还有谁在”
“楚大人也在。”
“楚栗”
“是。”
林夕“嗯”一声,楚栗官小,讨论政务还轮不到他这会儿把他叫来,只能是为了安置点的事。
宣帝既在面见朝臣,便是林夕也不敢大咧咧闯进去,老实站在御书房门口等何公公回来叫他。
不想何公公没来,宣帝的骂声先到了“区区几个流寇,便闹得京城天翻地覆,朕要你们何用
“若几个毛贼,都要朕的亲弟以身为饵,方能擒获朕还做什么皇帝”
这话却重了,里面一声声都是“臣等无能,罪该万死。”
林夕再傻也知道宣帝是骂给谁听的,灰溜溜进门,越过跪伏在地上的几人,上前请罪,老实道“皇兄,我错了,您别生气。”
“你错了”宣帝冷笑“你威风的紧呢,你有什么错”
林夕嗫嚅“臣弟真的知道错了,下次再不敢了。”
“知错”宣帝冷冷道“这些年你知了多少错了改过几次
“满朝文武,合宫上下,难道都是死人,非要你去逞能”
宣帝正在气头上,林夕哪敢狡辩,也无从狡辩。
若非宣帝默许,他哪能从宫里调出那么多禁军,他对旁人尚且能说,出门游玩被反贼盯上,运气好才一网成擒。
宣帝却早知他在布陷阱,既然是陷阱,一个替身、一辆马车便能做饵,他偏亲自去了,还
被人近了身,宣帝不发火才怪。
见林夕不吭气,宣帝越发震怒,抄起茶杯摔在他脚下“这次刀架在了脖子上,只削掉了几根头发下次呢
“倘若有个好歹,你是想让朕和太后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国之君,语气愤怒中难掩后怕,林夕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他无力辩驳,哽咽出声“小时候幺姐抱过我,她怀里很香她挽了裙子陪我踢毽子皇兄,幺姐没了幺姐没了,皇兄”
他虽两世为人,却两世都只是十六岁少年,除了多出一段记忆,并不比同龄人成熟多少。
他命好,前世今生,都有亲人呵护,锦衣玉食、无忧无虑,他一直都知道,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过得很苦,却从未亲眼见过。
直到他看见一个又一个如行尸走肉般的流民。
他连悲天悯人的资格都没有,他原是这个世道的既得利益者,他的一饮一食,何尝不是民脂民膏,他有什么权利怜悯他人
他近乎本能的行事,让他看得见的那些人吃饱、穿暖,住上人该住的屋子,将贪得无厌造成惨剧的人送上刑场以求片刻安心。
昨天,他锦衣华服高坐马上,看着那个被世道逼到绝路的人,死在他面前。
第一次有人在这么近的地方死去,他不敢看他横刀自刎的场景,不敢问他的名字,只有地上那一滩血,仿佛刻进了他的脑子一样,挥之不去。
他第一次失眠,喝到烂醉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醒来听到的,却是姐姐的噩耗。
他设下陷阱,他拿下刺客,他套取口供。
他分明脆弱的不堪一击,但身边的人,却用仰望神明般的目光看着他,他只能挺直了脊梁,做他们的依仗。
除了宣帝跟前,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哭。
众人面面相觑又心中恻然。
何公公等人更是抹起了眼泪。
成王以身犯险固然不对,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若是自己至亲被人这般残害,凶手就在眼前,可能忍得住亲手送他们下地狱的渴1望
成王才十六岁,少年冲动,人之常情。
宣帝眼圈发红,坐立难安,起身走了半步,瞥见跪着一地的人,又拂袖坐了回去,待林夕平复下来,才勉强骂道“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还不滚起来念你初犯,饶你一次,若有下次,打断你的腿”
又道“朕还没死呢,都起来”
虽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却不见了方才的怒火,众臣不由松了口气。
林夕用何公公拧来的热帕子擦脸,站到一边努力降低存在感。
宣帝看了他一眼,转回众人,道“抓的那些人,明日午时拉去菜市场斩了。监斩就让老四和齐清霁去吧”
最下首的楚栗一愣,见其他人都低头应是,忍了又忍终于鼓足勇气开口“皇”
只说一个字,便被安元纬的声音覆盖“皇上,齐清霁尚是白身,出
任监斩官似有不妥。”
宣帝随口道“那就看着给他安排个职位。”
安元纬道“鸿胪寺少卿之位近日正好出缺”
“准。”
从一介白身到鸿胪寺少卿,很不合规矩,若换了平日,宣帝即便心疼长乐一家惨死,但因齐家死罪在前,最多给个虚职只他此刻被林夕哭了一场,正是最心软的时候,一个从四品实缺,随手便赐了下去。
林夕发泄一通,正是身心俱疲的时候,又觉得丢人的紧,正要悄悄出去,却听人道“安置点自建立以来,频频出事,如今更是卷入刺杀皇子、谋害公主的大案
“安置点藏污纳垢,乱民层出不穷,若放任不管,恐成大患,臣请裁撤安置点。”
“臣,附议。”
“臣附议。”
“”
最后还有一个底气不足的声音“臣不附议不是,臣反对。”
众人无语的看向楚栗你一个六品小官,有你什么事
问你意见了吗还臣不附议
不伦不类,丢人现眼
楚栗被看的面红耳赤,求助的看向林夕。
宣帝亦道“成王,安置点是你一手建立的,你觉得是否应该裁撤”
林夕伸手一指“我不想说话,让他说。”
很不合规矩,但看他眼圈发红,声音沙哑,宣帝懒得同他计较,转向楚栗“楚爱卿”
楚栗早憋了一肚子的话,如今终于有了开口的资格,先向宣帝行礼,而后拱手问刑部尚书“敢问赵大人,裁撤安置点,安置点两万百姓如何安排”
刑部尚书淡淡道“此事自有顺天府妥善处理,青庄拨入农庄,老弱纳入慈恩院,楚大人不必操心。”
楚栗嘴角抽了抽,知道被他敷衍应付,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又道“巴蜀战事未休,土地荒芜,如今还好,待入冬后,百姓无法靠野菜充饥,京城只怕又要迎来一波难民。
“敢问赵大人,撤了安置点,难民来了,这京城,是让他们进,还是不让他们进
“大人是否能向皇上保证,到时候京城会比现在安稳”
刑部尚书哑口无言。
大宣以德治国,一国之都如何做得出驱赶难民的事
没了安置点,那些反贼无需路引,无需伪装,换身破衣服就能大摇大摆进城,街头巷尾一躺就融入人群。
他敢说那个时候,会比现在太平
他敢说那个时候出了事,他能像现在这样,半日就将人拿下
若说不让进城,在城外安置那还裁撤个锤子
安置点的好处,他不是看不见,他也罢,在座的众臣也罢,都亲眼见过满城难民的景象。
入目都是人,骨瘦如柴、衣衫褴褛,每日冻死饿死不计其数,饿到极处,为了一口吃食杀人放火都是常事哪有如今的安稳太平,甚至欣欣向荣
但是
,皇上的滔天怒火11,总要有个去处吧
户部尚书苦笑道“其实裁撤安置点,也不光为此,实在是国库没钱啊一万多张嘴,一天要吃多少银两进去”
楚栗反问“安置点花户部的钱了”
户部尚书道“虽则安置点未曾耗费户部多少,但殿下募集来的钱粮终究有限,等到那个时候,就更不好处置了。”
楚栗从袖中掏出本册子“大人请看。”
“这是”
楚栗昂然道“这是安置点的账册,从上月开始,安置点就已经做到了自给自足,不仅不必花朝廷的钱,甚至还略有盈余,据臣等估算”
他干咳一声,纠正道“据安大人和下官估算,自今日起,安置点每月最少能盈利五千两白银,这还是安置点工钱给足之后的数字这是详细的计划表和账目。”
他早有准备,将誊写好的几份文册分发下去,何公公也取了一份交给宣帝。
众人将信将疑的翻开。
不是他们见识少,而是从古至今,哪有安置难民还能挣钱的还五千两,简直是异想天开。
但是,确实是挣钱了。
账目计划清楚简单,若看不懂,也没资格站在这里。
安置点一万多人,青壮老弱各有分工。
原是零敲碎打,会木工的做木工,会篾匠的做篾匠如今渐成规模。
城南城北各有数家店铺,集中售卖成品,因物美价廉,正生意兴隆,甚至其他匠人也会将自己的成品拿去售卖。
若说它与民争利,扰乱市场,却是不存在的。
百姓得了实惠,匠人也不必走街串巷招揽生意,收入不降反升竟是人人得利。
就如刚清好的护城河,户部省了钱,工部省了事,百姓得了闲,活儿还干的又快又好,都是皆大欢喜。
除此之外,还有烧窑的、修路的、建房的
甚至有十个五人小队,每天穿着特制衣服,拿着安置点发的牌子,专给人上房修瓦、捅烟囱,手艺高超不说,还带售后服务生意好到忙不过来。
自古以来,难民都是负担,在他们手中,却仿佛成了财富。
安元纬见所有人目光都落到了自己身上,忙道“与本官无关。”
楚栗脸色略红,解释道“是殿下身边的安大人。”
成王身边哪有什么安安以寒
众人恍然,心里又有点不舒服。
女官虽号称是官,也有品级,但在他们心里,不过是服侍贵人的高级婢女何德何能在御书房,在皇上和一众大臣面前,称一声“大人”
只是安元纬就在眼前,皇帝又好容易压了怒气,谁也不敢为这一点小事再节外生枝。
楚栗道“主意是殿下拿的,计划是安大人写得,账目是下官算的。”
左相收了册子,道“安置点如今虽能自给自足,却终非长久之计”
楚栗大急“如何不是长久之计,这计划表上不是aheiahei
安元纬干咳一声▄,打断道“左相大人的意思是,如今巴蜀形式未定,将如此多的巴蜀难民集中在京城左近,若万一有个闪失,不堪设想。”
楚栗悻悻然闭嘴。
当初他们就曾被人煽动闹事,若非林夕果决,硬生生压下去,安置点早就不存在了。
如今他们还算安分,但已经有过一次了,谁敢说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若是那些骨瘦如柴、站着都打晃的难民也就罢了,可安置点那些人,一个个被养的
再次看向林夕求助。
林夕只得开口“百姓所求,不过是安稳度日,若不得安稳,莫说巴蜀难民,便是京城百姓,一样会被煽动。
“两位相国大人所虑者,无非是人心不安。”
左相道“依成王所言,该如何让他们心安”
“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有事做,有钱花,此为安家,如今唯一还欠缺的,便是”林夕笑笑“落户。”
“对,落户”楚栗眼睛猛地亮起来,兴奋道“安家落户
“安置点的百姓,比任何人都不愿失去现在的好日子,那三个细作,一有动作便被发现,不就是这原因么
“若陛下开恩,让他们落户于此,彻底安稳下来,还有谁能煽动得了他们”
宫门外,左相向安元纬微一拱手“安大人,佩服。”
安元纬苦笑回礼,目送左相走向自己的马车,又同其他大人告别。
御史大夫章俊达施施然上前,亦道“佩服佩服,恭喜恭喜。”
安元纬同他相熟,叹气“你也来打趣我。”
章俊达道“佩服右相大人高瞻远瞩,恭喜大人教女有方,何有打趣一说”
安元纬正色道“章大人莫要害我。”
章俊达笑笑,拱手走人。
楚栗上前,搀扶安元纬上车,安元纬坐下,摇头道“你跟着成王殿下,虽于政务有所进益,但在大局上,却是半点也没学到。”
楚栗茫然,请教道“可是学生做错了什么”
“先前陛下要斩乱匪时,你想说什么”
楚栗微楞,那时他被安元纬打断,还以为只是巧合,如今看来竟是故意的,道“我正要同您说此事。
“南城和公主的案子尚未全然告破,人犯也未全数捉拿他们的火药从何而来如何知道的公主住所剩下同党藏在何处
“如果将人就这么杀了,线索岂不全断了”
安元纬叹气“这些道理,难道皇上不懂成王不懂诸位大人不懂你如今已是朝廷命官,行事当知轻重缓急”
楚栗急道“那些人都已经关进大牢了,迟早都是死,难道杀人比捉拿余党更重要不成”
“糊涂”安元纬骂一句,缓了缓,才道“我大宣以德治国,然天下百姓,多是畏威而不畏德。
“唯有皇家、朝廷凌然在上,不可侵犯,又令他们丰衣足食,方能天下天平。
“如今巴蜀动荡,久未平息,偏又出了公主的案子。若公主死于刺杀还好,偏天下百姓会怎么想”
楚栗嘴唇微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想,原来皇帝的女儿也没什么了不起,可以亵1玩,可以凌1辱,可以扒1光1了衣服挂在树上
“那为何,皇上不隐下公主的身份”
“我们能遮掩,那些乱匪会帮着遮掩他们对公主下手为的是什么到时候遮掩不成,反成笑柄”
楚栗不说话了。
“唯有雷霆之威,方能震慑这群蠢蠢欲动之辈,方能令百姓重拾敬畏之心,”安元纬道“数百匪类,凌晨杀人,上午案发,下午便一网成擒,待得明日人头滚滚尚有何人敢小觑皇家、小觑朝廷”
“既如此,”楚栗道“皇上为何还要斥责成王”
如非成王,那些人说不得还要做下多少惨案。
安元纬叹息“树大招风啊。”
想到那几声恭喜,就不由心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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