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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虹桥漫四年,归来松菊尚依然。
家山乍见翻疑梦,故友相逢尽似仙。
旧雨一番文字饮,重阳两度暮秋天。
芙蓉楼句何珍重,吴楚连江又放船。
阮元一路南下,却是并无阻碍,过微山湖时,得知之前疏浚黄河之事,终于完毕,漕船也已经渐渐通行,一场水灾已渐消除,心中却也欣喜。此后不过数日,便到了扬州,这时也已经是九月之中了。
到得扬州,江镇鸿听闻阮元南下,需在扬驻足数日,也亲自前来相迎,问起之前嘉庆借款之事,阮元方知之前所借款项,因白莲教之战已渐平息,嘉庆着令在数年之内偿还本息,如今江家已得了部分还款。此外,嘉庆也特意表彰江氏捐助之举,看来之后二十年,江家虽不能恢复到鼎盛之时,安稳地居于八大盐商之内,却也不成问题了。
阮元到了扬州,也问起江镇鸿家庙选址之事,江镇鸿熟悉扬州情况,也告知阮元,旧城兴仁街、文选巷一带,风水颇佳,既是阮元出赀置地,想来该地原主亦可出让,如有不足,自己可以暂补一二。阮元便也与江镇鸿一同前往问过,当地主人得知是阮元前来置地以为家庙,又见阮江二人出价不菲,自然满意,很快便将这片地卖给了阮元。阮元也嘱托江镇鸿帮忙进行家庙修建之事,凡宴享之制,庙室之备,悉如《会典》定制。此外家庙之东土地,则改作新居之用,也方便日后偶归扬州之时,到此亲成祭礼。
江镇鸿一一照办,阮元看着新居四周,虽在旧城,却也是个幽静之所,鸟语花香,各自宜人,日后归扬暂居此处,却也惬意。只是家庙之西,却似有座旧楼,孤零零的矗立空中,不知是何人家竟弃了此楼,空置于此。
“舅父,那边的楼叫什么,舅父可还清楚?”阮元向江镇鸿问道。
“那个啊,叫文选楼,好像也因这楼的缘故,这里方被称为文选巷。”江镇鸿道:“我也听人说过,那里据说隋时便有一楼,乃是隋朝一位叫曹宪之人所居。看这楼如今模样,多半也是日后复建,至于这楼为何叫文选楼,我就不太清楚了。”
“原来如此啊。”阮元也不禁感叹道:“舅父或许不知,这隋人曹宪,曾在隋朝任秘书学士,亦是精于小学之先辈。曹宪于文字之外,更有一长,便是文选之学,据说他在隋唐之际,便以《文选》授徒,后来唐臣李善得为《文选》之注,承昭明太子旧业,便是因他出于曹宪之后。《文选》之精华,在于‘沉思翰藻’四字,此实学子行文之根本。只可惜唐宋八家之后,末流竞相以散文自炫,却将这先贤行文之根本,弃之如同敝屣。我自任学政以来,便有志于重振文选之学,这样看,这文选楼正是我所应兴复之处。”又对江镇鸿道:“既是如此,便有劳舅父再帮我问过,该地是否尚有主人,之后,我愿再出一笔钱,将这文选楼购置下来,然后重新兴修一遍,诚如是,方能礼敬先贤,继先人之绝学啊。”
“伯元,既然你对这楼这样感兴趣,那我也帮你问问。我听闻文选楼下,尚有不小的一片空地,你得了此地,日后祭享之时,也有个聚族饮宴的地方啊?”江镇鸿素来感阮元救助之恩,这时听了阮元要求,自然同意。
看着时间还早,阮元便也辞别了江镇鸿,想着儿时所居便是旧城,正好信步而行,到旧时居所观瞻一二。
阮元新定的家庙在旧城中间偏南处,旧城本又不大,是以不过片刻工夫,阮元便到了府衙西南,自己四五岁时所居之地。正是这片扬州最为低洼之处,让阮家自阮玉堂时积蓄的万卷图书因一场大雨损毁近半。也正是在这里,自己渐渐有了读书的意识,母亲开始教自己认字,给自己讲书籍是何等重要之物,之后二十年,自己终于学业有成,母亲却已不在人世……
只是这时的旧宅之处,早已换了人家,家中自有随从进进出出,却对自己并无相识之感。想来自己只着便服,又已近二十年不在扬州,或许在他们眼里,自己才是不折不扣的“外乡人”吧?
感怀之间,亦自北行,行不多时,只觉左手一边豁然开朗,原来已到了一处开阔路口,眼前便有座桥,阮元自幼多来此处游玩,清楚这里叫做开明桥,开明桥之前,便是自己的老宅白瓦巷口。阮元尚未记事之时,白瓦巷老宅便因家道中落之故转手他人,阮承信也曾多次带自己来过这里,告诉自己阮家昔日的风光。当时自己也曾立下志向,若是学业有成,功名得中,一定要把老宅赎回来。可当自己真的做了堂官,位列京卿,却又渐渐将这些看淡了,想着自己家室已然丰足,又何必强取他人宅第?之后阮家也只住着罗湾宅院,别无所求,直到父亲与自己说起家庙之事,这才回到扬州置产。一时间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不知不觉中,只见自己竟已过了开明桥,向左看去,便是四十年前的出生故地。
“既然走过来了,过去看看也好。”阮元便也走上前去。
细看巷子之内,自己旧宅之处,却已然变了模样,似乎不再是一个宅院,走近些看时,只见其中确实尚有一个院子,但比幼时记忆中的阮家,却要小了许多,院门处也没写是何人所居,只有一个匾额,上书“海岱庵”三字。原来这里历经多年变迁,早已成了一座神庙。
“都变成这样了……在这里供奉神灵,我阮家老宅,也算是物尽其用了。”阮元想想,却也释然,便即准备离去。可就在这时,庵中却传来了几个人的对话之音:
“夫人,这里神主之位,可还需其他变动?”
“不必了,正殿还供奉碧霞元君就好,家中正也是祭拜的。只在这一侧再设一处神主,上书一品夫人林氏之位,一并供奉于侧就是。”
这声音温柔有度,不是孔璐华的声音,却又是何人?可孔璐华本应在杭州抚院,却又如何到了扬州?一时阮元也是又惊又喜,怔怔地站在那海岱庵门前,竟不能移动一步。
过得片刻,熟悉的脚步声也渐渐从庵内传来,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之后,阮元面前,果然出现了一张明艳典雅的面庞,正是孔璐华站在自己面前。
“夫子……你、你也到扬州了?”看着阮元出现在海岱庵门口,孔璐华自也有些不敢相信。
“是啊,夫人,你这是……”阮元一时也是又惊又喜,心中说不出的感动,却又不知该对妻子说些什么。
“夫子,这你也看不出来啦?这海岱庵我听你说过,以前就是这里,有你在白瓦巷的老家。看你说起这里,每次都有些惆怅的样子,所以我……我就帮你赎回来啦?”孔璐华笑道。
“夫人……”阮元一时也是感慨万千,若不是碍于身份,或许,二人已经紧紧抱在一起了。
“夫子,你不要这样天真嘛?”孔璐华看阮元神色,自也知他心中喜悦,只是不便表达,不禁轻轻掩住了口,笑道:“只是这里经过了四十年,改变好大啊,这个海岱庵也只是原宅的一半,另一半现在和其他宅子连在一起了,若去赎买,也不方便,这样说来,其实夫人也没做什么啊?”
“夫人,有这一处庵堂,我已是心满意足了。”阮元点头道:“这件事,夫人做的好,我……是我要好好谢谢夫人才对。”
“嗯,那你可要有些诚意才是。”
九月的扬州小巷,犹有入冬前最后的温暖,落日渐渐西斜,淡黄色的光芒衬着小巷里渐已发黄的树叶,让阮元夫妇看了,都是说不尽的温馨惬意。
阮家家庙新居尚未修葺,是以阮元夫妇只能暂归罗湾居住,二人乘了孔璐华来时的轿子,一路向新城而去。直行不久,便是扬州远近闻名的东关,孔璐华在轿子里看着东关市肆繁华,商铺美食应有尽有,自也对这里喜爱异常。
“嘻嘻,夫子真讨厌,来的时候走路,回去就想蹭夫人的轿子。”
“可是夫人,是你把轿子主动送到扬州的啊?”
“油嘴滑舌,也不知又在京城里认识了什么人。”孔璐华调笑道:“不过,这里的日子,看着真是舒服呢。夫子,那边那个门牌,上面写着‘广陵涛’的,是什么啊?”
“广陵涛,那是洗浴之处啊?不过很贵,我也是当年中了举,才好容易来过这里一次。”阮元道。
“夫子,你生在扬州,或许有时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孔璐华看着外面的景象,似乎也对未来多了些憧憬,道:“夫子若是致仕了,以后我们就回扬州来住,我看咱们晚年的日子,一定会很安乐呢。”
“夫人,我这才四十,你还不足三十,怎么就想着致仕的事了?”阮元也不禁笑了起来,道:“不过夫人既然把老宅赎了回来,我也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啊?今日就叫家里去给夫人买只上好的烧鹅,夫人在杭州,不也一直想一品我淮扬美味吗?”
“嗯,你不说我都快忘了,你还说过扬州有干丝、白鱼……”
“夫人,杨叔现在还在老宅呢。夫人或许不知道,杨叔的干丝做得可不比外面任何人差,至于鱼,他老人家更拿手了。今日夫人来了扬州,我们也要一尽地主之谊才是啊?”阮元笑道。
“夫子,我都嫁你八年了,也算扬州人了,不要把夫人当外人。还有,你一个堂堂学人,就只惦记着吃啊?”可看孔璐华轻松的样子,阮元看得出来,孔璐华对扬州也是真心喜爱。
“好,明日再陪夫人去看过《牡丹亭》,如何?”
“《牡丹亭》小时候就听过啦,你去换一出。”
“是吗?那我可要好好想想了……”
只是阮元毕竟是赴京朝觐,不能久离巡抚之任,过了两日,二人虽为不舍,却也踏上了南下的行船。到了九月之末,阮元一行才回到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