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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阮元入了将军府,只见正堂两侧,庆桂与张承勋已经相对而坐,都不做声,清安泰也被二人叫了过来,正在张承勋身后站立。看来庆桂这次南下,重点针对的就是自己了。果然,庆桂见了阮元入内,当即便对阮元斥道:“阮中丞,老夫在京城算着,你来这杭州做巡抚,前后也有四年了,这巡抚的规矩,你怎的到现在还不清楚?!那萧山牧地是什么地方,是国朝定鼎之初,世祖皇帝钦赐杭州八旗的旗地,从来便要给杭州官兵放牧战马,以助军需。若是如你之言将牧地变作盐场,那杭州军马从何而来,杭州军备又如何得以充足?就因为盐场赚的多,所以国家根本武备,你都不顾了吗?如此以财利谄媚于上,实在可耻!再说这旗地更革与否,从来只能旗员定夺,你并非旗人,凭什么自作聪明,妄断旗地之用!今日老夫奉了皇命,亲自南下监办牧地一事,就是为了告诉你,你升迁是快了些,可皇上也没让你这样胡作非为!老夫今日就给你看看,究竟什么是规矩,什么是体统!”
“庆中堂,此言差矣。这牧地之事,并非阮中丞的意思。”张承勋素来雅善文人,又时常在杭州旗营听闻阮元大婚、查案之事,对阮元更是敬佩。这时看阮元被庆桂斥责,便主动对庆桂驳斥道:“国朝定例,旗务确实要由旗人来办,可国朝也并无明令,说非旗人出身,就绝对不能参与旗务啊?据老夫所知,阮中丞在京之时,就参与过八旗赏银发放之事,可见只要参预旗务之人中有一二旗人主事,阮中丞便可同办。更何况,这次萧山牧地更革,是老夫、阮中丞与清藩台一同上疏,老夫名字在最前面,所以这件事本就是旗人办旗务,还请庆中堂不要弄错了。”
“张侯,你一家是何时入旗,你自己不清楚吗?”庆桂眼看“旗人旗务”一事自己并不占理,便从张承勋家世处驳道:“你家靖逆侯本是民爵,是高宗皇帝在位之时览先朝旧事,知襄壮公(张勇)于平定三藩之时劳苦功高,才特意赏了你入旗。这萧山牧地是百年旗务,你初入旗之人,怎可随便插手?更何况你一家侯爵之位是圣祖皇帝所赐,这牧地乃是世祖皇帝钦定旗产。你如此处断这片牧地,只会让世祖朝那些劳苦功高的将士在天之灵,从此难以安歇!”
“庆中堂!”张承勋虽是乾隆特赐入旗,可世袭侯爵,总是有些傲气,这时听庆桂言及自己“家世不纯”,自也不甘示弱,道:“令尊尹文端公在世之时,老夫与他也有数面之缘,文端公从来待下以礼,深得士人欢心,他老人家总督两江二十年,两江士众至今感怀!若是他老人家在天有灵,听到你这般旗民之语,却不知又有何感想?老夫亦曾闻中堂少时,便于江宁生长,怎得到了今日,反而如此拘执?也罢,若是庆中堂如此强辩,老夫说不过你,但请庆中堂上疏于皇上,言明杭州真相,到时候老夫也自然一同上折,皇上看在老夫这身补子的份上,总也该看一看老夫所言吧?”尹继善做两江总督之时,一直与江南文人亲善,乾隆朝著名的才子袁枚,便是尹继善督院密友,袁枚与庆桂也颇为相熟,是以张承勋方有此言。
而他这最后一句话,也让庆桂一时难有应对之语。按官位而论,庆桂的大学士自然高于张承勋的杭州将军,可张承勋另有一等侯的爵位,身上官服绣的是方蟒。庆桂一家虽然三朝为相,可祖孙三人都不以军功见长,就没得到爵位,庆桂自己也是因平定白莲教之功,才得了个世袭骑都尉的职衔。这样一来,二人即便各自上疏,也只能打个平手,嘉庆绝不可能轻易支持庆桂。
“张侯,庆中堂,既然二位大人各自有理。那下官这里,也有一言,望二位大人参酌。”阮元见二人在家世旗务上僵持不下,便索性直趋主题,道:“眼下萧山牧地改易之事,依庆中堂之意,乃是旗地至关重要,放牧军马不可或缺。其实中堂之言,也是下官心中所想,但中堂所言牧马之事,有个必要的前提,就是那片牧地,如今依然还能够放马!可据我等半年来多番查证,该处牧地,尚可牧马的区域,不过原先的四分之一,这片牧地下官不会动,可另外的四分之三牧地,眼下已是盐卤充斥,牧草不生。下官请问中堂,一块连牧草都长不出来的牧地,还能再称之为牧地吗?既然那里已经不能放牧,那转为他用,再别收盐租补贴旗兵生计,不是一举两得之事吗?”
“阮中丞,你是欺负老夫这许多年没离开京城,以为老夫不晓直省之事了是吗?”庆桂犹自强辩道:“老夫在新疆待过些时日,沙碛之地老夫见过,若要变牧场为沙碛,要么是牧区繁衍过度,牧草生长不出来,要么是朔风过甚,积带沙尘。老夫少年时也在江宁住过十余载,自然清楚这江南之地雨水从来充足,更不会遭朔方沙暴侵袭,却如何能让这一片牧地,百年之后便不能放牧?想来不过是你等为了赔补亏空,故意谎报实情,以国家之事为财利之用罢了!”
“既然如此,下官也有个不情之请。既然中堂来都来了,那牧场距离杭州,也不算远,下官想劳烦中丞亲自走一趟,去看一看这牧场是不是还能称作牧场。下官相信,中堂看过那里之后,会有自己的主意。”阮元面对庆桂无端之语,也自是不卑不亢,从容应答。
“是啊,庆中堂。咱们在这里空口争辩,有何用处啊?再说了,若不是老夫与清藩台都亲眼看过那片盐卤之地,我们又为什么要同阮中丞一并上疏呢?”张承勋也向庆桂劝道。
“多说无益,张侯,阮中丞,那咱们就走吧。”看来不能亲眼一见,庆桂终是不会死心。
但庆桂也是言出必践之人,次日便与阮元、张承勋等人一同出发,亲自前往萧山牧场观察实际情况,孙星衍之前曾与阮元一同清丈牧场地亩,这时也一同与各人前往。
“这……这怎么会这样啊……”看着眼看一片白茫茫的荒芜土地,已经再也看不出之前牧场的模样,庆桂也不禁惊得冷汗渐生。他唯恐自己双目所视,尚有局限,这时特意带了一只望远镜过来,但镜中远端景象,竟与眼前所见一般无二。近百亩被盐卤覆盖的土地,一直延续到海平线一端,似乎那里才是尽头。
“这……你等休要欺瞒老夫,这里土地,果然便是萧山牧地不成?”庆桂似乎还不想直接认输。
“庆中堂,您看看吧。”说着,张承勋也取过手中牧场地图,道:“中堂是骑马来的,对前来之路,应该都有印象才是,中堂担心我等有诈,那这地图总不会有假吧?即便中堂认为这地图有假,那旗营里自有牧场地图备案,中堂回去覆查一遍,也就知道其中真伪了。”
“那……那这原本的牧场,是如何成了今日这般模样的?”庆桂问道。
“庆中堂,所谓沧海桑田,便是如此。”阮元也在一旁补充道:“下官是扬州人,与中丞所居江宁相距不远,下官来杭州之前,和中丞想法并无不同。可下官实际看了这里情况,方知这里百余年前,海岸线尚在十里开外,可百年来海水不断侵蚀,原本沿海的土地,就都变成了海,而这牧地也开始渐渐被海水淹没。尤其是浙江夏秋之际,海潮大盛,这里竟有一半的牧地,是可以被潮水淹没的,久而久之,这里的牧场,自然就不能再生青草,而海水中夹带的盐,也在退潮后留了下来。又过了十几年,也就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那你这八旗牧地,被海水侵蚀成如此模样,却为何不早上报?”庆桂也向张承勋问道。
“中堂,这件事并非我故意不报,我来这里任杭州将军,不过是数月前之事,之后我便将其间情况奏明皇上。而且这里停止放牧,至迟也是乾隆五十年前后了,眼下八旗城中年轻官兵,都不知道这里尚有如此一片被荒废的牧地。我也是特意问了几个老兵,他们才勉强有了些印象,这样看来,却也不是我等所能预料的了。”张承勋道。
“这……这怎么就成了如此模样呢?”庆桂似乎还是不愿向阮元低头。
“中堂大人,这些时日,下官已将此处牧地清丈完毕,其中何处依然可以放牧,何处已经不能生草,何处有盐可以生息,下官都已查清楚了。”说着,阮元也从孙星衍手中取过一本账册,道:“下官相信,中堂是务实之人,既然看到了这里情况,也一定会如实上报皇上。下官这里便将其中实情,一一记录在册,若是皇上果然要有所更革,也更方便不是?”
“阮元,你这是想威胁本官不成?”庆桂冷笑道,其实,阮元这句话背后之意,也再清楚不过,如果庆桂敢徇私枉法,故意虚报牧地之情,自己便可以与张承勋一道将账册上交嘉庆。届时嘉庆见账册内容详实,多半不会轻信庆桂,而是会派人继续调查,如果那时实情再被公之于众,庆桂不仅不能得逞,还要承担瞒报之责。所以,在阮元详实的账册面前,庆桂也只能如实回报嘉庆了。
“在下绝无他意,庆中堂家世人所共仰,中堂三代宰辅,垂贤名于后世,是以在下坚信,中堂会如实禀报皇上。”阮元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