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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鱼姑娘又读诗呐,船头风大,不要久坐啊!”
“牢伯伯挂心了,多谢。船舱里待久了,有些闷,我出来透透气,看看这外头的风景。”
“前几日你一直闷在里头,我还道你是嫌这江上风大,不想这几日你竟像是长在这船头上似的,不叫吃饭你都不回去。”
“伯伯见笑了,前几日我因晕船起不得身,这几日好多了,就想趁着机会多看看这一碧万顷的江面。看得时间长了,好像人都和这江、这天融为一体了,古人云‘天人合一’,我如今也算是体会到其中的真谛了。”
“你们读书人说话就是文绉绉的、酸溜溜的,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境界真谛的,我只知道,靠山吃山,靠水靠水吃水,只要肯吃苦,老天是不会亏待你的。我长在江边,练就了一身摇船潜水的好本领,靠着这个娶妻生子,日子过得也美呢。”
“伯伯是好命的,可也不是人人都有像您一样健壮的体魄、和美的家庭呀。就比如我,父母双亡,孤家寡人……”
“你小孩子家家的,不要那么心窄,多看看这开阔的江天。这世上啊,鱼有鱼的命,鸟有鸟的道,俗话说得好‘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小家雀’,何况是你这么个大活人呢!依我看,你就是书读得太多,把个人都逼到死角里,你要像我们一样,每日早起行船,晚睡赶海,一天下来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一样,保管你倒头就睡,一觉到天明,哪还有那闲工夫坐在这里念什么‘天地悠悠’,什么‘鼻涕眼泪一起流’!”
船老大声情并茂的一番“粗话”,实是话糙理不糙。幼薇听了也深觉有理,咯咯一笑,心内也宽敞了很多。再看她做的诗,不仅少了几分惆怅,还多了些视金钱富贵如粪土的豪爽英武之气。诗曰:
闲散身无事,风光独自游。断云江上月,解缆海中舟。
琴弄萧梁寺,诗吟庾亮楼。丛篁堪作伴,片石好为俦。
燕雀徒为贵,金银志不求。满杯春酒绿,对月夜窗幽。
绕砌澄清沼,抽簪映细流。卧床书册遍,半醉起梳头。
路程过半,天气也渐渐热起来。幼薇向来觉轻,加上船舱晃动,一夜起来个三四回也是常事。这天夜里,幼薇被颠簸的船摇醒,尝试了几次都无法再入睡,打开舷窗见一轮明月高悬于空中,索性不再睡了,批了件薄衫去了船头。
对月吟诗本是极风雅的事,可是还未待她坐稳,便听见船舱下面好像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声音极轻,她也听不真切。
“莫不是有老鼠在啃船板?这可糟了,这船是木头制的,若是被老鼠或者蚂蚁啃食上个洞的话,这一船人的性命便要丢在这里了。”她惊惶地俯下身,耳朵贴在船板上,想听个仔细。毕竟现在是深夜,若是她听错了,闹个笑话是小,惹得整船人都睡不好,这可就罪过了。
木头传声比空气快且清晰,这一听不要紧,可把她给吓出一身冷汗。原来并不是鼠蚁在咬船板,而是有人用绳子钩子在绑船板,不仅如此,她还听到有男人粗粗的声音:
“大哥,绑好了,我们什么时候行动?”
为首的片刻沉吟,不知是在看天色还是在谋算别的,“再等等,等他们睡得熟一点再动手。”
“大哥,你就是太心慈,要我说,一柱迷香下去,把他们全宰了完事,何苦还要费这些心思。”
“你这厮,好歹毒的心肠。我与你说过多少次,我们虽然落草为寇,但是要劫富济贫,只谋不义之财,绝不害人性命。难道你忘了你临走前你娘交代你的话了?你若双手沾了血回去,如何能对得起她?”
“大哥,我平日可不都听你的话了?只是昏君无道,我们一个村的百姓都要被饿死了,他这官船还如此富丽堂皇,这船上的人都是他的走狗,也是些黑心烂肺的,何不让我一刀结果了,叫他们去给咱们饿死的兄弟陪葬!”
“我裘甫岂是滥杀无辜之辈?这船上的人虽然可恨,也未见得各个都是食人鱼肉的贪官,万一杀错了,我们与那枉顾人命的昏君有何分别?莫再说了,你杀气太重,若今后还是不知悔改,就不要跟着我了!”
幼薇胆战心惊地听完了这一场对话,吓得头皮发麻,手脚冰冷。李伯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特地为了找了关系才搭上了这艘官船。他若知道这伙劫匪是专为官船未来,怕是要悔得去撞墙了。眼下虽然庆幸为首的这位只取钱财不图人命,但是刀剑无眼,这些亡命之徒若发起疯来,误伤是在所难免的。她若是会水,此刻悄悄地跳下去,或许能不惊动这帮盗匪,可她是万不忍心丢下这一船人自己逃命的,何况她又不会水!
为今之计只有趁着他们还未行动,悄悄地叫醒众人,共商对策。幼薇打定主意,提起裙摆,顾不上擦汗,蹑手蹑脚地走回船舱。她在心里默念:千万要小心,不能被这些匪徒发现我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计划。
“啪”,这船舱曲曲折折,夜里又看不清路,幼薇一个不小心,踢倒了白日里不知是谁喝完忘了收的酒瓶子。这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突兀。唉,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劫匪们听得声音,纷纷从被官船遮挡住的小船上跳上来。
“咦?怎么是个女的?莫不是这些贪官叫来的官妓?不然就是掠来的民女。问你话呢,你是何人?”
幼薇一个弱女子,从未经历过这些喊打喊杀的事情,本来是很害怕的,只是这会子被这汉子一吼,反而镇定下来。她知道,此刻她已然暴露,若还畏手畏脚,恐怕会害了旁人,莫不如大大方方与他们交涉一番,也许还会柳暗花明。
“我是从长安城来,要去潜江寻亲的普通女子,既不是官妓,也不是被他们掳来的。适才听得各位英雄的谈话,知道你们也不是那害人性命的歹徒。这船上的人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出苦力的贫苦百姓,并没有英雄所说的贪官。各位英雄明知这是官船还来洗劫,他日若事发则是罪加一等,莫不如就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
“放过你们?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儿吗?我们这些兄弟吃穿用度不需要银子的?再说了,我们现在放了你们,你们回头报了官,我们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小小女子不在家中做些女工,竟然抛头露面一人寻亲,还妄想凭你红口白牙几句话就将我们打发,我看你真是活腻了!”说着就要拿起大刀朝幼薇劈下去,吓得幼薇抱着头蹲坐在地上。
“黑子,住手!你这混不吝,我方才同你说的话你竟一句也没听进去。你明天便回家去吧,你如今主意大了,我是管不了你了!”这位叫做裘甫的训斥过手下的弟兄,转头来看着幼薇。
因是在夜色之下,幼薇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他如夜鹰一般的眸子直看得幼薇无所遁形。“你倒是很有胆识,竟敢一个人出来寻亲。你既是普通人家的女儿,便尽管安心,我们绝不会滥杀无辜。至于这艘官船上的一柱一窗,都是昏君搜刮民脂民膏建成的,我便劫了上面的银钱,再烧了他的招牌,也好叫皇帝小儿知道,天下的百姓,不尽是些任他欺压的懦夫!”
“英雄三思,且听小女子一言。英雄烧船是小,伤人是大,虽然英雄不欲害人性命,可这船若着起火来,这船上的人如何逃生呢?‘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想来以英雄的慈心,定不愿见此惨状吧。何况此事一出,英雄虽然名扬天下,但你烧了官船,当众打了皇帝的脸,皇帝岂能善罢甘休?英雄纵然不怕,可跟着你的兄弟们也因此成了众矢之的,求英雄细想,此事得不偿失啊!”
“我有慈心?你这丫头到了这会儿还夸我有慈心,未免将马屁拍得太过了。我既已经成了贼寇,早就不知慈心为何了。”
“英雄不必过谦,我也并非是为了自保而胡诌。英雄若是那心狠手辣的,方才您那位兄弟几次三番要对我们下手,您也不会拦着了。”
裘甫打量着幼薇,夜色之中他只能看出这是一个身量纤细的瘦弱女子,但不知为何,却对她生出了一股怜惜、亲近之心。不得不承认,这个没什么“料”的小女子,一字一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儿中。
他本来是生活在吴越东部的一个种田的汉子,“躬耕于陇亩”,从不求名利富贵。可自从他全家遭难,最小的妹妹也饿死之后,他就对这个世道失去了信心。
落草为寇,一则为了活命,二则为了推翻昏君。揭竿而起的那日,他对天盟誓,要解救苍生,除暴安良,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但令他没想到的是,他的起义军竟然一呼百应,势如破竹,短短几个月,队伍就由最初的几十人扩张到了两万多人。朝廷忌惮他的起义军,三月份上派了安南都护王式来镇压,这一段时间来他的兄弟们屡战屡败,损失惨重。他一个人死不足惜,可如今做了头领,不能不为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考虑。
不得不说,他只是一个农民出身,既不懂兵法,也不懂国策,只凭着一身的力气和热血,这在起义军成立之初是行之有效的法宝,但队伍一壮大起来,他的才干就显得捉襟见肘了。也正是因为他的犹豫不决,致使起义军错失了良机,节节败退。
幼薇与这伙劫匪周旋的空当,细心的船老大已经察觉了。多年出海的经验使他格外敏感,此刻,他正带着几个年轻的壮汉守在角落里,因对方人多势众,又是亡命之徒,他也不敢轻举妄动。若是他们下手烧船,他凭着好水性,朝船下纵身一跃,自然不会丢了性命,但官家追究下来,他也不能全身而退。因此明知不是裘甫等人的对手,但依然不能坐视不理。
可是,这位劫匪头子也不知是不是太久没见过女人,轻易就被幼薇的那两声“英雄”烧坏了脑子,竟有要放过他们的意思了。船老大在心里暗暗敬佩,“我只道这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弱女子,没料到她竟然还有如此肝胆,倒是比那些贪生怕死的汉子还强些,真是人不可貌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