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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易求无价宝 难得有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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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道士离去之后,幼薇失魂落魄地回到房内。她看着眼前这空空荡荡的屋子,抚摸着冰冷斑驳的墙壁,俯身将东侧墙角下的几处苔藓挖在手上,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砸在地面上,开出一朵朵小花。

    一年前,娘亲还在,她们母女二人日子虽然清苦,虽然常常遭到邻居的嘲讽和白眼,但母亲在,这个屋子就有温度,这就是个让她惦念、让她留恋、让她想回的“家”。可如今,母亲去了,干娘也走了,她从一个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不被认可,甚至是遭人唾骂的弃妇。

    她的才情,她的美貌,她的抱负,让她素来心高气傲,如今的处境,叫她怎能不伤心,又叫她如何接受呢?那位李郎,自从把她从别院劝回这里后再未露面,她写给他的书信、情诗,那些诉说着相思之苦,表达着至死不渝的一字一句,他从未有过半句回应!这叫她怎能不难过,又叫她如何自处呢?

    道士清晨的这一番话,无缘无故,如同无根之水,这既像是警钟令她听得心惊,细品起来又像是甘露,在冥冥之中给她的未来指了一条出路。

    “出家入道,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各位看官或许不知,在唐朝,做个道姑的好处可是多得很呢!一则由于李唐王室的偏爱,公主们虽贵为金枝玉叶,也一样崇尚道风,出家入道的公主们不胜枚举,譬如玉真公主、万安公主、永穆公主等等。也正因为有了这些皇族女子出家修行的先例,女道士的地位自然很高。

    再者,僧道不在市、民、工、商这四民之列,做了女道士,就可以摆脱原有的阶级地位,有资格攀龙附凤,结交达官贵人。“皇帝不能宣召一个民妇进宫去,但他有可能请一位有道行的女道士进宫去。”(这一点可参见第二章提及的李冶的经历,此处不再赘述。)

    三则,一旦做了女道士,就可以享受很多经济上的特权。唐王朝给予女道士们二十亩土地,而且免除她们的赋税徭役,让她们可以由条件过相对轻松的生活。

    四则唐朝开放的社会风气给了女道士们充分的自由,这种自由不仅体现在她们不必严格遵守道教戒律上,更体现在她们所拥有的社交自由上。僖宗一朝的安康公主甚至因为入道后生活过于放纵无度惹来民怨频生,最后皇帝不得不将她召还宫中。

    饱读诗书的鱼幼薇对于做一个“女道士”的好处了然于胸,更何况,她从小在全长安人的“耳濡目染”下,一直对充满了神秘色彩的道观心生向往,若能长寿成仙,岂不是一件幸事?

    话虽如此,可真要出家入道,幼薇还是犹豫的。倘若一旦成了道姑,就意味着她从此与尘俗再无瓜葛,这等同于彻底断绝了她“嫁”给李亿的可能。女冠们再怎么受追捧,终究也只是表面光鲜,谁人知道她们深“宫”寂寞的苦呢?他日若李郎回心转意,再想与她情意缠绵,她一个“槛外人”如何选择呢?

    “既一时不能真的了却凡尘,去那等仙气聚集的地方看看也是好的,左右我闲着无事,一人在家里也只会胡思乱想。只是京郊的道观都已去过了,再去也没什么新意。不如今日就去那位玄宗最宠的女儿咸宜公主名下的道观走上一走吧。常言道,同时天涯沦落人,我与这位公主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思量妥当,她当即雇了马车,往咸宜观去了。车夫在咸宜观的山门外停下,扶着幼薇下来,收了银子千恩万谢地走了。幼薇拾阶而上,来到咸宜观外,还未及四处打量,就被观外不远处的一个茶摊吸引了目光。

    这是一个说书的茶摊,不大,只用茅草搭建,上面粗粗罩了防雨遮阳的毡布,这与她往日去的那些雕梁画栋的茶楼自是不能相较的。只是它处在烟雾缭绕的山间,简陋的装饰反而与山色融为一体,倒显得有些别致清幽了。更奇的是,这茶摊的说书人不知在说什么新本子,引得周围粗多香客驻足,人群中还不时发出叫好的声音。

    独居的日子太过冷清,如今见了这人气繁盛的景象,幼薇不由自主地被引着去了。走近才知道,原来说书人正是在说这咸宜观的往事。幼薇虽然从前略有耳闻,眼下见这说书人声情并茂,也很想知道内里情由。

    “说到这咸宜公主啊,那可真是集万千宠爱与一身。你道是因为她长得花容月貌,或是玉雪可爱吗?非也,非也。她父皇唐玄宗有二十九位公主,令其他公主望尘莫及的是啊,她有一位极受宠爱的母妃,还有一个在玄宗面前很是得脸的皇兄。客官若问这咸宜公主是如何得宠啊,且听我细细道来。

    我朝法令,公主本来每年只得五百户人家的供养,可玄宗偏爱,咸宜公主及笄时不仅亲自为她选了夫家,还独独给了她一人一千户的赋税。这下其他的公主们能乐意嘛,这岂不惹了众怒啦?您武惠妃的女儿是公主,其他妃嫔的女儿就不是皇室血脉啦?大伙儿一齐闹上去,玄宗无法,为了平息这场风波,无奈之下,只好把每位公主享受的供养都提高到了一千户。

    玄宗选的这位驸马,正是叔父的女儿长宁公主之子杨少卿。三年后,玄宗赐了咸宜公主府给他们居住,以示恩典。二人婚后感情甚笃,恩爱非常,咸宜公主为杨少卿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杨说’。这本来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好日子啊。可这天下的贵公子们,各个儿都不是“池中之物”,再怎么恩爱也好,哪里肯顾及女人的心思呢?说起来驸马终究是吃女人饭的,怎比得上做个开国功臣更体面尊贵呢?

    杨驸马为了自己的‘前程’,日日侍奉在丈母娘和大舅哥儿身侧,哄得二人将他视作骨肉至亲,言听计从,被他蛊惑的也想登上龙椅,掌生杀大权。‘三人帮’商量妥当,在宫宴上设计灌醉了先太子,令他说出了大不敬之语,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玄宗不仅诛杀了亲儿子,还将太子一党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但父子终究是父子,何况玄宗也不是傻子,冷静下来以后知道自己是中了圈套,冤屈了太子,但人死不能复生,后悔也是无用。只是自此之后,任凭武惠妃如何吹耳旁风,玄宗也不曾将她的儿子立为太子,反而将皇位传给了三子李亨,也算是给先太子一个说法了。武惠妃一党真是机关算尽,反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您说罪魁祸首杨少卿的下场啊?他意图谋反,被赐自尽,这还是看在公主的面上,否则他就该被株连九族啦。咸宜公主虽然成了寡妇,但到底是玄宗最宠的女儿,肃宗即位后也不忍心看着自己的亲妹妹整日以泪洗面,又给她找了一个贵婿。只不知是不是这位公主命中克夫,第二任驸马和她成婚后没多久就去世了。短时间内连丧两夫,咸宜公主心灰意冷,看破红尘,什么权势啊,情爱啊,再无念想,便命人在此修建了这咸宜观,她于观中修行,孤独终老。

    可见这人啊,还是要知足常乐;这福气呀,不要一时享尽,须得细水长流才好。”

    围着的人听到这里,有欢呼叫好的,有唏嘘不已的,轮着给了听书钱,也就渐渐散去了。说书的故事讲完了,进了帘幕后喝茶歇息。有的人只当是听了一场故事,听了便忘了;而有的人却把自己听进了故事里,也成了那故事的主角,听了反而伤心起来。

    幼薇就是后者。这一场书听下去,她算是明白了,原来这咸宜观竟是被情所伤的女子最后的处所。这念头一起,她顿时心惊不已,头都不敢回,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仿佛走慢了一步,她便要同那里的主人一样被缚在这里,凄苦一生了。

    去的时候坐的马车,回来时因为受了惊,也顾不上叫车了,竟一个人走了回来。恍惚之中觉得到家了,抬头一看却只见一把生了锈的铁锁。她立在门前,怔怔地想了半日,才想起这是李亿的外宅。原来她魂不守舍的,竟走到了昔日的温柔乡来。

    也许这地方她早就想来了,不,是日日都想来,她想问问那个与她山盟海誓、花前月下的“李郎”,为何如此绝情,难道昔日那些刻骨铭心的日子,他都忘了吗?只是清醒时,她的尊严,她的理智支配着她,不叫她做出如此自轻自贱的事。如今受了惊,下意识地想要寻个依靠,不想竟来了这里。

    “看这门上的斑驳,应该是长久无人居住了。李郎纵然回了府中,这别院也该有下人打理修整的啊,怎得如此破败,难道是……”

    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她连忙转身朝巷尾的胭脂店走去。与李忆欢好的时候,她常常来这里买些胭脂水粉,故而店中的伙计们见了她也十分客气。

    “李夫人,您可有日子没来啦!”

    都说和气生财,这些开门做生意的,各个都是人精,虽然当日幼薇被李府正室灌了红花,驱逐出去的事在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可只要进了这店,来者即客,称她一声李夫人也是给足了她面子。只是伙计不知,此时的这一声李夫人令幼薇又愧又急又难过,眼眶一酸,险些哭出声来。强忍着稳住身形,期期艾艾地开口:“我来是想问问小哥儿,您可知前街李状元的府门为何上了锁呀,难道是他们走亲戚去了?”

    伙计一愣,嘴张得老大,他原想着,看昔日李大人和这娘子形影不离,恩爱非常的模样,哪次来不是为了她一掷千金,即便正室不允,李大人也总能给她寻个别处安置,不曾想竟是彻底将她弃了。看幼薇这副模样,伙计也不忍伤她更深,便缓缓地说:“夫人您不知道吗?李大人一家早搬离京城了,听说是圣上放了他去外地做官呢!”

    幼薇听得此言,只觉头重脚轻,五内俱焚。伙计看她这反应,还有何不明白的,连忙招来车夫,嘱咐他一定将这位娘子平安送到家。

    这时幼薇已是目不能视,耳不能闻了,任凭车夫拉着她在长安城里转了几圈儿。车夫几次问她家在何处,她只像个木偶一样,呆呆地坐着,一句不答。

    好在车夫是伙计的相熟,虽然心焦,也还是耐着性子一遍遍地问。待得要将车夫的耐性彻底磨没,正打算还把她送回伙计那里之时,幼薇终于有气无力地吐出几个字:平康巷、后街、鱼宅。

    车夫听得这话,如释重负,又气又喜,一边答着:哎,哎;一边在心里暗暗抱怨:小姑奶奶,我这半日净拉着您转了,还不知能得几个大子儿,看来以后出门拉活也要先看看黄历了,要都碰上您这样的,我一家老小都要吃土喝风了。

    好容易知道了这位“贵人”的住所,车夫立时三刻就想放下她去寻别的客人,因而脚下生风,不消片刻就到了鱼家破旧的小房子面前。幼薇双目无神,精神涣散,解下身上的一个小荷包就扔在了地上。

    车夫忙捡起来掂了掂分量,顿时喜笑颜开。他原以为这一趟怕是要竹篮打水了,没想到这位小姑奶奶一出手,竟抵得上他几天的收入了。一叠声地道了谢,也顾不上这位财主心情如何,身体如何,转身就跑开了。也难怪,好容易丢开了这个烫手的山芋,还不快走,难道等她发了性拦着他还要去别的地方,或是突然清醒将钱要回去嘛?

    鱼幼薇摇摇晃晃地进了屋,只觉得气若游丝,七魂少了三魂,莫说是脑中一片混沌不能思考,就是双腿也无力支撑这具肉身,倒在榻上合了双眼。谁知她是死是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