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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之后,天康元年六月,盛暑正热。
一名潦倒的剑客,骑着一匹羸马,沿着官道缓缓走来,路傍有一间茶摊,他便系了羸马,找个长凳一坐,茶小二忙不迭的沁上一碗热茶,是盛夏时分最次等的老茶叶,褐色的茶汤,泛着黑色的茶渣。
一伙骑兵闹哄哄的前来,剑客不由自主的握住了腰间的软剑。那伙官兵对他并没有兴趣,去茶摊的土墙上,贴上了一张告示,然后鼓噪着急匆匆而去了。
茶棚里的人围上去观看,有个识字的读到:
“帝龙体微恙,诏天下吏民,但有治愈者,赏钱三百万,赐公侯爵。钦此。”
下面的印鉴,却是古怪,大家研究了半晌,依稀辨得“章氏懿宝。”有一郎中模样的人,叹息道:“原是太后下懿旨寻访名医,为天子治病,看来这病,非是善了了。”茶小二道:“霍郎中行医多年,方圆十里的村民家喻户晓,何不去诊视一番?”大家哄笑了一回,各自散了。
茶小二回头,见刚才来的客人,茶碗未动,桌子上两文五铢钱,人已不知去向了。
建康城内,台城门首,一名衣衫褴褛的人,骑着羸马在叩门,守门禁军见了,大叱道:“你这刁民,敢闯皇家内苑!”
那人道:“吾乃献王,特来拜阙!”
禁军道:“献王是谁?即便帝胄,你有帝诏吗?若无诏入城,当为谋逆!”
言毕,挥戟乱打,那人不耐,拔出软剑,刷刷两剑,禁军只觉手腕一痛,长戟落地。城门上士兵见了,连忙乱箭射下,待那人挥剑拨矢,扯起吊桥,吹起牛角。
城内大乱,城守听得号角,急忙领麾下兵众赶来,台城内,吊桥放下,一彪宿卫军也冲杀出来,将剑客围在中间。
宿卫军首领,正是韩子高,把手一招,道:“刺王杀驾,杀无赦!”
城守却阻止道:“韩将军且慢,此乃献王也!”
韩将军道:“华皎,你识得此人?”
华皎道:“此人乃先帝武皇帝之子,文帝敕封衡阳献王是也。”
韩将军道:“有帝诏乎?”
成庸道:“无帝诏。”
韩将军道:“既然无诏入朝,即当以谋逆论处,人人得而诛之!左右上前讨逆!”
成庸道:“章太后四海发布明诏,令天下吏民,救治文帝;本王见太后诏而来,岂为谋逆?”
华皎亦道:“安有不带衡阳一兵一卒而谋逆者?太后之诏,非诏书耶?”
韩将军想了片刻,于马上拱手道:“献王恕罪,末将公务在身,唐突献王。请解下兵器,随本将军入殿面圣。”
成庸把软剑寄在华皎处,随韩将军入内。蔡鼎于寝宫门口接着,忙使人通报章太后,自己带了成庸入殿。
只见文帝面容粗稿,两眼深陷,有太医数人在侧侍疾,旁边立着一名少年,甚为恭谨。
文帝见得成庸,精神大好,命少年扶起,道:“伯宗,此乃汝二叔,速行子侄礼。”
陈伯宗跪地叩了一个头,道:“叔父在上,请受小侄一拜。”
成庸连忙搀起,道:“原来是皇子,汝乃龙裔,吾乃藩王,何须行跪拜之礼?”
文帝道:“昌弟回来的正好。为兄病入膏肓,自知药石罔效,这皇帝的位子,本来就是叔父一刀一枪打拼来的,上次相见,本欲还了你去;结果你连献王之位,也不肯承袭,如今既然回来,这皇位当还了你。伯宗此子,纨绔惫赖,还赖昌弟周全。”
成庸道:“为弟浪迹天涯已久,早已习惯了不受束缚的日子。如今年过而立,孑然一身,早无封妻荫子之志,为兄不要太勉强了。”
文帝默然,唤道:“伯宗,唤汝三叔来。”
原来,陈霸先有兄弟三人,尚有一弟陈顼,侯景之乱时坐镇京口,调度粮草,劳苦功高,陈霸先甫即位,就封为安城王,到了陈蒨登基,就令他主管户部钱粮,几年下来,政声卓著,升为尚书。
后来,值齐入寇,侯安都心怀反意,陈蒨借机夺了他的兵权,让陈顼带兵出征。陈顼本就有大才,亲自执甲为先锋,奋勇拼杀,大破高氏,夺其六州。自此,文帝更视其为肱股。
陈伯宗跪诺而去,章太后恰入,拥二子大哭,左右无不流泪。略叙一会儿,安城王入,山呼叩拜皇帝、太后毕,执弟礼拜见成庸。文帝却待说话,只听得咳嗽一阵,吐血数升,太医忙上前诊视,唤侍者以参汤吊之,跪涕道:“脉象艰涩,或若石入渊薮;或若流星坠地;或若云鲸出水,乃弹石脉也。罪臣死罪,无能救吾皇!”
文帝悠悠道:“既见七绝脉,朕当命终也。”遂令左右道:“取文房四宝来,朕作遗诏,劳安城王执笔。伯宗,速召百官入朝,候旨听诏。”
陈伯宗出殿,令中官及禁军去召集百官,自己却去见韩子高,道:“今吾父欲将皇位传于献王,奈之若何?”
韩子高道:“殿下莫忧,末将有禁卫军五百,可就朝堂宣诏之时,斩杀献王、安城王,囚禁太后,诈称其串谋毒害太子,令殿下登大宝,以报昔日知遇之恩。”
那韩子高本是以卖席破落户,因天生丽质,妒煞婵娟,文帝随武皇帝护卫昱侯入建康贺端阳佳节之时,于道旁见着,以为女子,欲纳之为妾。遂禀明叔父,陈霸先大笑道:“吾侄眼拙!汝见女子者,喉结如斯乎!”文帝大为窘迫,陈霸先却怜他穷而有节,执意收他入府为家丁,文帝每逢见着他,就会想起昔日误认为女子的糗事,心下多感不快,终于忍无可忍,要禀告叔父,驱逐了出去。
而当时陈伯宗年幼,随陈蒨入镇南大将军府拜访陈霸先,自阶下玩耍疲倦,见了韩子高,以为陈霸先府上婢女,令其背负。
韩子高遂背起陈伯宗,将他玩耍的弹弓、蹴鞠、投壶,耍的出神入化,陈伯宗大喜,遂央求了叔祖父,留他做伴当。陈霸先疼惜陈伯宗,视若亲孙,自然允了。
后陈霸先篡位,斛律光大败宇文萨保后,齐主乘胜发兵犯边,陈蒨厌恶韩子高只知拍马屁给陈伯宗听,向陈霸先讨了来,支使他投安城王军前效力。韩子高早年听说书先生讲书,对安城王献策说:“当效诸葛孔明,擒贼擒王,先刺敌酋、再烧粮草,必破敌军。”安城王初入建康不久,不明就里,认为韩子高既然在陈霸先府里当小吏,必有过人之处,于是便听从他的计策,令他率两千余人偷营,指望烧绝粮草,自己带兵于外接应。
韩子高欲建功立业,但岂像诸葛孔明般神机妙算?既不知声东击西,又不知攻敌不备、出其不意,大喇喇的趁夜色直趋粮营,早有潜伏哨发现,禀告齐将。齐将酒后方眠,闻之大怒,把一股起床气全发在这两千兵马之上,亲自率众包围,杀的血流成河,俘虏八十余人。
齐将尚未消怒,排头儿砍杀俘虏,待至韩子高时,火把下见其美若天仙,手持白刃,纵挥间噤不忍下,更引而出之数。大喜道:“昔魏有花木兰代父从征,我一直认为那是讹传;今日果然遇见代父从征的美娇娘!”部署起哄,齐将掳其归帐,斥退左右,即行好事。
韩子高搔首弄姿,假作迎合,侍奉齐将卸甲,冷不防一烛台太阳穴上早着,登时晕死。韩子高拔出齐将之刀,砍下首级,就帐内放火,道:“魁首已伏诛,尔等投降免死!”安城王潜伏在近处,望见火光,敌营大乱,遂麾兵呐喊而起,齐卒不知营内有多少敌军潜入,也不知营外有多少敌军攻打,号令不齐,惊恐万状,黑夜里自相践踏;那些裨将见主帅身死,乱兵鼓噪,心下慌张,各自逃命而去,安城王掩杀一阵,大胜班师。
韩子高回营,吹嘘了一通自己如何孤胆破敌云云,安城王大惊:“武皇帝果然英明神武,连区区门吏,都有鬼神莫测之能!”于是上表奏韩子高奇袭之功。
文帝看了奏章,也是大惊,说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韩子高真高才也!”便向陈霸先讨了来,令其为宿卫牙将,视为心腹,自由出入卧榻之侧,掌管五百亲兵,专卫私邸。
后来,陈蒨登基,就令韩子高带亲兵入内苑,依然视为心腹。
然韩子高自破落户发迹,全赖陈伯宗当初留置之恩。今陈伯宗来寻,暗喜道:“献王登基,必任亲信为宿卫,我必然被逐了去;若扶得太子登基,我即为首功,荣华富贵胜于今日矣!”当下暗暗联系部下,潜伏于寝宫外,只待遗诏出,即杀献王、安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