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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渐不在家,但他家里照样热闹,一片乌烟瘴气。那缭绕在麻将桌上的烟雾,可并不像神仙的祥云那样令人心舒目悦;其间透出的恶浊气味,更是熏得人想呕吐;而比烟味汗臭味尤甚者,是赌者无所顾忌的粗言秽语,他们放浪形骸的欢声笑语,真可吓得孙行者连翻几个跟斗。
媚珊夹在几个男人当中,泰然自若地摆弄着她的纤纤素手,她的外表比之于那三个肥胖粗大的男人,真可谓明玉杂于劣石,但从她的朱唇皓齿中吐出的话语,并不比他们的干净多少,在黑话浪话市场上,他们还要拜她为师哦。那三个男人中的两个,似乎也不把她当成女人看待,肆意地跟她说着孟浪话。她也并不要求他们的慎微尊重,附和着他们,希望他们分散注意力,把大把大把的钞票输给她——这比什么都重要。
表兄吴尺坐在她的对面,因为陈渐不在,所以敢以眼光火辣辣地爱着她。媚珊当然懂得这些眼光的深切含义,却故意置之不理,只与别人说笑个不停。她有意激发吴尺的醋意,让他爱得死去活来,更重要的一点是:避免别人的猜疑。哪知吴尺一点也不嫉妒:自己占的是别人的老婆,有什么理由吃醋?当他单独与媚珊在一起时,他又有机会把她伺候得服服贴贴——那时,她便完全是他的了。他心下只琢磨着好好赢他妈的一笔,够给她买一件高贵的礼物,以讨她的欢心。
偏偏在他手气见好的时候,媚珊就呕吐了。因为香烟与麻将的混合作用,她的妊娠反应变本加厉地剧烈。她只能停下来去洗手间。吴尺碍于两位牌友的面,不敢贸然去拍她的背,揉她的胸。他做贼心虚,要在别人面前小心着不露蛛丝马迹,把表兄妹之间应有的正常关怀也压制住了。另两位赌瘾发作,又输了些钱,就冲着洗手间喊道:“将就些吧,能不能坚持作战呀?”
洗手间只传来连续不断的哼哼喘息之声。那两人催吴尺去看一看,他犹豫了一下,才大着胆子去关照。看到媚珊脸色青白,粘稠的涎液从口中一直挂下来,高雅漂亮的少妇,此时眼泪鼻涕一齐凌乱,通脸像是台风肆虐中的沿海地区。吴尺克制着恶心,回到客厅,摆摆双手:“兄弟们,看样子,她是病得不轻啦。今天是玩不成了。陈渐又不在家,怎么办?”其实他知道该怎么办。
“我看九成是怀孕了。怎么办?——就给陈渐渐报喜,说他老婆有了,这还不简单?”
吴尺心下咕噜:“也许就我知道得啦,这孩子他妈的八成是我的。”他却听从牌友的话,拿出手机,当两位赌友离开的时候,他还装模作样地在手机上乱按号码,后来,他干脆放下手机,嘴巴朝天,大声说:“喂,是陈渐吗?媚珊她——”,未等说完,就急不可待地刹住待开的内容,跑到洗手间。抱住媚珊无耻地甜蜜:“我的小乖乖,真心疼死我了。真的有了吗?”
“真的有了。”媚珊只能缴械投降了,一副极不情愿的楚楚可怜相。
“那一定是我的孩子了。”吴尺无限得意。
“我希望它不是你的。”媚珊看了看吴尺,突然觉得他很可恶,很无耻。想着与他的偷鸡摸狗的爱情,就觉得心寒。“如果这孩子是你的,我宁可不要他,我不爱他,不想当他的母亲!”
“为什么?你不是很爱我吗?”他明知媚珊不爱他,与他好,是一种心理身体双重需要,他这样说,以为说久了,就成真的了。“离开陈渐,跟我结婚吧。你说他并不真正爱你,只是因为责任。因为碍于脸面,也因为他的善良,他才忍受着与你同在一个屋顶下。珊,如果这个孩子真是我的,我要负起当父亲的责任。我可不像陈渐,我要全心爱着他,以及他的母亲,让母子俩都幸福。珊,我一直都是爱你的,现在有了我们的孩子,我更爱你了。我发誓一生只爱你一个——这个孩子只能是我的,陈渐那么瘦兮兮的,他能会让你怀孕吗?你怎么忍心让我们父子分离?”
媚珊听得心惊肉跳,她当然舍不得离开陈渐。吴尺比之陈渐算什么?算一堆狗屎!她隐藏住恐慌,故意得意地望着吴尺,扬着头:“这个孩子只能是陈渐的!因为这个孩子,我重获了陈渐的爱。你可能不知道吧,陈渐多么盼望当父亲,知道我怀孕了,他多么兴奋!他现在不知多体贴我!”
这翻过分偏向陈渐的话,听得吴尺起了醋意。她平时总是在他面前拿陈渐的无能开玩笑,在众人面前,她也不避讳地百般折磨陈渐,而现在却这样爱惜他,真一个反复无常的女人!真应该好好惩罚她一下。他不怀好意地说:“如果这孩子长得像我呢?就是你诡计多端,过得了陈渐这关,你的公公婆婆可是火眼金星,骗不了的。俗话说的‘外甥捡舅样’,可我们并不是真正的表兄妹关系——查出来,你公公婆婆会饶了你吗?还是趁早与陈渐脱离了关系才好呀。”
媚珊的心一下子凉透了,接着,脊背就渗出了冷汗。她万万想不到这上头!她本来并不热衷于当母亲,如果这个孩子真能缓和她与公婆的紧张关系,稳固她在陈家的地位,生下来也没所谓。但如果这孩子真的像吴尺呢——她的公婆可是认识吴尺,知道他天天来家里打麻将的。那么,这孩子将只能是她的笤帚星而不是她的福星了。
她在吴尺面前死不愿承认她的恐惧,相当镇定地笑对吴尺:“不会的,它不会是你的孩子,因为我跟你好的时候,我是采取了相当谨慎稳妥的避孕措施的。”
吴尺谈判失败,好不垂头丧气,他学日本的无条件投降,故作大方说:“那好,我祝福陈渐。他这个好人,是应该得到孩子的。但你可要学会当一个称职的妻子,当一个可敬的母亲呀。”他的语气揶揄,激怒了媚珊。
“你说得对!”她狠狠地回击,“所以从今往后,请你不要再踏进我的家门,脏了我家的地板。你——现在——就——给我——滚!”
吴尺想不到她真的动了气,怕断了他往后的欢乐,马上陪笑:“我是逗你玩的,何必生真气?你生气的样子也挺美的,不过我怕你气坏了胎气。”
“谁希罕它!”媚珊依然怒气未消。
“陈渐可在乎得很呢。别忘了,你的市高官儿媳妇的地位,可还得它来加固。——好啦,说正经的,晚上请你与陈渐吃羊煲,养养身子。瞧我多好,明知道不是我的孩子,还是那么关爱它。”
“怕没有这个胃口。”
“到时会有胃口的。说定了,晚上八点,我开车来接你们。”
晚上,喝着滚烫的羊骨汤,嚼着沾了蒜蓉辣酱的羊肉羊肚,媚珊的脸色又变得红润可爱了。陈渐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对她关爱备至,当着东道主的面,为她夹这夹那,舀汤递纸巾。吴尺心底暗想:“天底下也只有一个陈渐这样善良老实的傻瓜了!看他乐滋滋的,还不知已经戴了绿帽子了呢。”他又是可怜又是藐视,真是乐不可支。再看媚珊,她一本正经地接受着陈渐的体贴,泰然自若,谈笑风生,一点也不流露夹在丈夫与情人之间的尴尬,他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看着陈渐夫妇——至少表面是——你恩我爱的情景,他转而又想:难得糊涂有什么不好?陈渐因为不知底细,所以为当准爸爸而幸福,而自己呢,却夹在人家夫妻间,不冷不热,一个见不得光的情夫,有孩子不能认,那才是个地道的傻瓜呀。
他毕竟不是学者,更不是超人,甚至连文人的边也沾不着。他不可能像屠格涅夫一样,能一生一世眷恋追随有妇之夫波丽娜.维亚多——意大利歌唱家——而永世不悔。他甚至连这个俄国文豪的大名都一无所知。他是凡夫俗子中最俗气的一位。此刻目睹了陈渐的幸福满足,便萌生了结婚生子的念头。媚珊毕竟是别人的,他不能把归宿寄托在她身上,不能因为得到她的暂时欢乐而当不孝的吴家子孙,他不可能为她断了子嗣。
陈渐的心思,都系在当父亲这件事情上。眼前,他的“孩子的存在”,便是他全部的生活意义、人生价值,好像他个人已不复存在,是为他孩子的活着而活着。有人说,人长到一定年龄,不能再长了,就生个孩子来代替自己向上长,这意味着这个人的生长力的不灭;而陈渐的人生奋斗目标没有了,却可怜兮兮地把希望寄托在刚成形的孩子身上,也许这是他并不认命的一种表现?暝暝中,他不肯在这个世界上不留痕迹就走!
他像女人一样多愁善感,日夜憧憬着当父亲的快乐,惬意地设计着他的孩子的可爱模样,这确实是因为他眼前的快乐太少了,他的知心朋友也太少了之故。他那么在乎他的还在娘胎里的一掬水的儿子(他认定是儿子),所以他不由得也关爱媚珊,为此,他觉得有点惭愧,因为他对妻子的爱不是出于真心来自肺腑。这是自私的表现——他要借媚珊这个母体来孕育一个健康可爱的婴孩,以寄托他的希望。他关怀媚珊的起居饮食,一切都顺着她的意愿,她整天坐在麻将桌边,他也不敢反对,而是亲自做好了可口的饭菜,煲了高汤,端到牌桌边让她享他用,真如李连英转世,把一个媚珊伺候得如西太后一样舒舒服服。媚珊心怀“鬼胎”,所以虽然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里唯她独尊,但心里总是郁郁不乐,惶恐不安,时时寻找事端漫骂指责陈渐。陈渐总会憋着气安慰自己:“我是在为我的孩子效劳。孩子是不懂事的,我何必跟他计较呢。”如果鲁迅先生在世,肯定惊讶他的阿Q会在这里。
这一天中午,他已煮好了媚珊爱吃的莲藕排骨汤,清蒸了一条活鲜的石斑鱼,只等女皇帝回来享用了。
过了下班时间,媚珊还没回来,就像火车误点,陈渐急得在屋子里打转,总担心会出什么事,他的孩子会出什么事。过了十二点半,媚珊回来了,她佝偻着腰,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陈渐吓了一跳,忙迎上前去扶住她,焦急地问:“怎么啦?”后面隐藏着一句不好出口的话:“我们的孩子没事吧?”
媚珊摸到沙发边一屁股坐下,呻吟着说:“我流产了。”
陈渐眼前一黑,差点就昏倒在媚珊的脚边。他两眼直楞楞地望着媚珊,喃喃地说:“不可能吧,不可能吧,怎么可能呢?早上出去还好好的呢。”。他木木的,已经是泣不成声。
“是真的。”媚珊语气很平静,脸阴沉沉的再也不开口了。陈渐认为她那是悲痛过度的表现。
陈渐只感觉自己的人生希望,生活热情,一下子就全都熄灭了,他的全部的人生意义跟着他的未成形的孩子一同流产了。他不能不痛苦,不能不哭泣,像小孩一样嘤嘤地哭着。他哭的不只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的生命,也哭他命运的悲苦、生命的不值。他竟连人间几乎所有人都能达到的愿望,都不能实现!
他哭够了,终于停止悲泣,弱弱地问媚珊:“是什么回事?事故流产,还是你决意这样做?”冥冥之中,他觉得媚珊不因为怀孕而喜悦,不因为快当母亲而倍感幸福。他之所以如此地疼爱这孩子,是要把父爱与母爱同时施与,让孩子不会怀有没有母爱的缺憾。
媚珊内心无比震惊,但马上镇定下来,说:“是事故流产。我上世贸大厦的楼梯时,因为高跟鞋,踩空了,摔了一交,就把胎儿摔坏了。幸而及时赶到医院,否则连我这条性命也陪上了。”言下之意,陈渐应感到庆幸才对。
陈渐一脸的悲狠狠,三两步跨到门口,抓起媚珊那足有五寸高的高跟鞋,狠命地向窗玻璃甩去,因为他过于气急,辨不出茶色玻璃是关着的,所以“咔嚓”一声巨响,玻璃成了碎片,一只鞋飞了出去,一只鞋反弹回来,重重地打到茶几上,一只玻璃杯翻滚落地,也破碎了。媚珊吓出了一身冷汗。庆幸自己不是那双鞋,否则已是一只破鞋了。但她何曾又不是一只破鞋?
“大概今天是你平生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吧?”媚珊镇定下来,不紧不慢地说。她的语气的不轻不重,陈渐体会不出她是在责备讽刺,还是在表扬夸奖。他沉默着,心想:我要么在沉默中爆发,要么在沉默中死亡!
过会儿,媚珊嗫嚅着说:“我已是累得四肢无力,饿得头昏眼花,你能给我拿碗汤来喝吗?”仅这句话,陈渐便不能再爆发了,也不能沉默至死——他还要好好活着伺候媚珊呢。
陈渐马上舀来了一大碗满满的烫手滋补高汤递给媚珊,小心谨慎侍立着,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下去。媚珊违心地打了胎儿,骗了陈渐又赚了他的慎微伏侍,良心有点过意不去,等喝完了浓浓的骨头汤后,就温和地安慰陈渐:“别伤心,我们还年轻,我会很快又怀上的,这次一定小心谨慎了。”她这次说的倒是真心话。
听了媚珊的话,陈渐依旧不出声,只滴了两滴清泪。他明知媚珊的话是有道理的,是确实可行的,却绝望地想:“不可能的了!就像失去苏杰不可能再拥有一样,我是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的了。他悲哀自己何以对生活这样绝望,就连媚珊再度怀孕的最可能实现的愿望,也感到无望。好像他的生活是一次次失败的叠加,到现在已没什么可以再次失败,因为他已不想再实现什么愿望了!
媚珊打胎后要滋补身子,陈渐依然天天为她变着法儿,煲排骨乌鸡鸽子鹌鹑田七红枣莲子汤。但他的这一切工作已是机械呆板的了。往日看着那蓝色的火苗添着罐底,他是产生何等快乐的遐想的啊!而现在,那血红的火焰,刺着他的眼睛,他只觉得自己是在煮自己的痛苦,炼他的绝望。真的,如果把他这一生的痛苦收拢起来,交给太上老君放在八卦炉里炼,怕也能炼成几个鸡蛋大的金丸了。只是这是痛苦的结晶,并不是快乐的仙丹。不值得啊!
他刚三十出头,正值人生的青春鼎盛时期,却时时做着老年人的悲叹。他身上的几两肉,也在这几天过度的哀伤中,刀切似的迅速地消失了;他身上有限的几滴血,也在这几天内化成泪滴尽了。远远看去,他清瘦苍白得如同一挂幽灵,近看简直就是几根骨头连接在一起的人架子。而夫人媚珊呢,打了胎没了后顾之忧,在精心调养下,越发光彩昭人,丰腴可爱了。他俩走在一起,不认识的,谁都想不到他们是一对夫妇,而认识他们的,就惊奇他们怎么会是一对夫妇。有位同事见了他俩,打趣地安慰陈渐说:“别丧气。你们是符合物理学上的‘能量守恒定律’的,你的肌肉、精神甚至欢乐,不是消失了,而是暂时转移到媚珊的身上——你瞧她多亮丽动人,多幸福快乐,笑得多甜——但到了一定时期,她怀孕或年老色衰,你就肥胖了。”说着,这位同事就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媚珊也甜甜地笑了,陈渐也苦笑了,眼角荡漾着一道道的皱纹。告别时,那位同事俯在陈渐的耳朵上说:“怕只怕她是白骨精,吸了你的血髓,再也不会吐出来了。”
媚珊每天神采奕奕,显示着过剩的精力。十几天过后,她照样呼朋唤友到家里开局,寄放她过多的生命力。现在陈渐更不反对了,从打胎到现在,他们只有在这件事上达到和谐一致。只有再次坐到牌桌边,他才能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才能忘记他的孩子,忘记他虚度的年华。是啊,他已到了“而立之年”,但他拿什么成就总结过去,有什么信心展望未来?在牌桌上,他如痴似醉,似乎疯狂地把他这副骨架摆在麻将桌上,迅猛地磨成粉末,以更快的速度带着他太多的悔恨渡到那个无知无觉的平静的世界——死亡的世界!
有一天梦园遇见了陈渐,他几乎是被陈渐的瘦骨下形吓了一跳。他拉着陈渐,硬要他去看病。陈渐说他并没有病,有,也只能是不可诊治的病。梦园惊问:“什么病?
”心病。”陈渐苦笑着说,“一层压着一层的心病,永远也治不好。”
梦园黯然伤怀。看到陈渐这样悲苦绝望,他不好意思把自己事业的蒸蒸日上与爱情的一帆风顺告诉他,怕他受不了对比性的打击。倒是陈渐先问了他:“跟苏杰的关系进展得顺利吧?”
“还顺利。”
“她现在生活得好吗?”
“很好。”
“我真羡慕你们。你们能幸福地走在一起,是上天的成人之美,我真的很高兴,我衷心地祝福你们!”他紧紧地握着梦园的手,似乎他真的快要死了,这是他对活着的人的最后祝福。
“你也一样会幸福的。我们都是同一时代的年轻人,而且还是老同学呀,你怎么讲话像个老人家,一点盛气都没有?”梦园虽然这样说着,但陈渐的病容,确实让他看到了一个不祥的景象,他迷信地要努力打消这幻景,却越来越逼真地像看到了陈渐的陨落。所以当他一边说着安慰鼓励陈渐的话,心里却一边在担心在悲痛。临别时,他一再叮咛陈渐注意身体,一定抓紧时间去做检查。
“你一定要去检查身体,哪怕只是为了给苏杰一个健康阳光的形象!”在临别的时候,梦园朝着陈渐离开的背影抛出了这句话。
陈渐趔趄了一下,刹时泪流满面。他哽咽着,不敢回头,只用右手无力地在空中摇摇,梦园看着,像是他在悲哀地向这个世界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