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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渐下课去挂点名夹,无意间听到有人提到苏杰,他放慢脚步注意倾听。“苏杰本是凤凰,她落难从广州回来,现在养精蓄锐,要飞走了。港湾没有梧桐树,留她不住。”陈渐只觉得眼前一阵昏暗,急飘飘地向宿舍飞奔,为的是不要在大庭广众面前晕倒。晕晕沉沉中,他臆断这些话是专讲给他听的,好把他最后的一线希望也扯断!他又躺到床上了,无论黑夜与白天,他除了上课就是与床为伴,好像一个瘫痪在床的病人。“咚咚一一,咚咚一一”,敲门声震耳欲聋。迷迷糊糊中,他弄不清是梦中还是现实。他希望一劳永逸地睡去,不被打搅,不要醒来,所以半睡半醒中,他惰得去分别那敲门声是梦境抑或是现实,是敲他的门或是敲隔壁的。“咚咚一一,咚咚一一”,一次比一次更重更急促的敲门声连续响起,打扰着他沉溺孤寂的痛苦。他很不情愿地拖着疲惫的身躯去开门,他想他会把来人活吞了。他眯着眼睛,无精打采地面对外面光亮的世界,头脑一片昏沉沉,简直看不到发生什么情况。朦朦胧胧中,门口竟聚集着那么多人,都是冲着他而来的。他混乱的感觉中,觉得那是黑压压的一大片,把走廊都挤满了!他们在干什么,我干了什么不法之事,他们是上门捉贼归案的么?他的脊背泌出了冷汗,神志也清醒了许多。这群气势宏昂的大队伍,由王校长率领,十几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齐射向陈渐,陈渐一看到护驾在王校长身边的李一呈,不寒而栗,暗暗叫苦,惊呼祸从天降。王校长一步跨了进来,把陈渐向后逼退了几步,王校长赶紧抓住陈渐的手不放,嘴里不停地激动说道:“好了,抓住了!好了,抓住了!”陈渐慌得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他的周围,水泄不通,李一呈,吴潇定,王璧君,陈登,……,天啊,所有的在走廊处的人,都跟着校长涌进来了,一屋子都是人,他就是插翅也难逃了。王校长把陈渐的一只手用力地紧紧抓住,真生怕他跑了,同时用另一只手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李一呈也学着校长的样子,拍着陈渐的肩膀,不过不那么用力,也许碍于职务级别高低之故,不敢乱用刑。陈渐在迷惑中只记得《狂人日记》,于是更惊恐:难道他们都是一伙吃人的人,在揣摸自己的肥瘦要分着吃么?但愿自己最近急剧下降的身体状况,让他们放过自己!他甚至设想着,当众人动手时,他也不会乖乖就擒,于是他为自己状胆地挺了挺腰。他在众人的没有再特别强烈的反应中定下神来,才看清了挂在王校长脸上的微笑,也确认了李一呈实际上是在冲着他笑,他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其实早在门口之时,李一呈就对着他笑了,只因平时看惯了他冷漠的面孔,他以为李一呈露出的是狞笑。再瞧瞧其他的同事,也是挂着友好的微笑及讨好的双重表情。陈渐这时又莫名其妙,心想自己并未建立何等丰功伟绩,何来范进中举的景观?“陈渐,这些年来,真委屈你了!”王校长哽咽着。他的嘴几乎要挨到陈渐的下颔,满目的和蔼,抓住陈渐的那只手也放松了力量。李一呈也把头拼命地点着:“是呀,是呀,是委屈你了。”他永远只愿意复制上级领导的话,不愿意创新,这点,“杨修之死”的教训,谁都不比他领会掌握得更为透彻。他很满意,因为他看到了陈渐脸上的笑,也看到王校长脸上的笑。陈渐趁机把手抽回,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被抓红了的手背。李一呈耳听八方,目观六路,马上注意到别人忽略的这个细节,他依然仰着头冲陈渐微笑,时刻准备着附和王校称赞陈渐,而私下里却拉过陈渐那只被王校长抓痛了的手,细心地抚摩着。“陈政道同志,竟是您的父亲,你们是认识的——哦,不,当然比‘认识’亲密千万倍,是父子关系,是一家人!我们做梦也想不到!想不到呀!得罪啊!”王校长由于过于激动,反反复复,语不论次。“是呀,我们做梦也想不到的,浅井困蛟龙,得罪,得罪。”应声虫李一呈抓紧机会复制。陈渐立即明白了屋子里忽然涌来一群人的真正原因。虽然他们不是争着来分吃他的,但他是个有身份有后盾的人,是块肥肉,他们怀着崇敬装着谀笑来接近他,跟他们要来分吃他,又有什么不同呢?陈渐面对众人的恭敬讨好的笑脸,死心塌地的镇定自若。是呀,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吗?但他毕竟是血肉做的,对众人的笑脸不能无动于衷,于是他也诚恳地点头微笑。“天啊!我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李一呈轻轻地又执起陈渐的手摩挲。“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千方别向您父亲报告呀。”吴潇定半认真半开玩笑,很后悔这一向不曾好好地结交陈渐,真担心自己在陈渐的心里没有留下好印象。“是呀,校中有什么弊端,”李一呈见缝插针,悔恨自己过去对陈渐的态度,他要快马加鞭,恶补己过——他瞟了吴潇定,王璧君一眼,继续说道:“千万别上报,有损我们学校荣誉;而校中有可造之材,”边说边挺了挺胸膛,“可要托您的便,帮着提携提携呀,也不枉同事一场!”有几位听李一呈这么露骨的说话,低头窃笑,暗中鄙夷他的急不可待的巴结陈渐的丑态。“也许,从此我们的学校就出名了。”王璧君得意发表自己的见解。他想一个歌手都能以一首歌一夜之间出名,所以他今天与潇定特意留下来,不去指挥他白云滩的生意。“是啊,竟在我们这偏僻的小镇任教,这消息一传扬出去,会造成何种轰动啊!”陈登眉飞色舞地,很自信地断定。陈登的话启发了潇定,他无不激动地高声诵着即兴的诗句,虽属拾前人牙慧,却兴致勃勃:“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小校,有了陈渐,天下闻名。”只听见疏疏落落的掌声,潇定不无得意。“陈渐,我们真不明白,你有这样的地位,怎肯当清贫的教师?而且肯来我们偏远贫困的乡下?”“这仍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只见王校长顿时神色庄严,肃然起敬:“您父亲体察民间疾苦,现虽居高位,也以勤俭廉政服务民众。把陈渐送来乡间足见一斑。”他的高论一出,赢得一片附和赞美,只见陈渐两耳发红,谁又能看出他是在替他父亲愧耻?!“是呀,是呀。”李一呈拍掌,第一个赞同:“您父亲德高望重,令人佩服,那且别论一一我就非常佩服陈渐生于高干之家,竟一点也不有纨绔子弟的习气,既清心寡欲,又平易近人,难能可贵哦!”他再次想起自己以前对陈渐的不言而喻的冷淡及蔑视,后悔至恐惧,希望自己能多说几句好话,让陈渐对他的不满一笔勾消。一直沉默着的王诚此时也开了口,他直言自己的想法:“是特意让他到民间熬熬苦一一以后更能胜任重任的吧。”大家沉默了一下,眼睛马上闪亮了起来,陈渐的“熬苦”换来光明的未来,也许能照亮他们灰暗懂得人生,对他们有着更大的意义一一谁能料得着呢。他们的笑于是更甜更持久了。“哈……”“嘻……”“好……”他们乐滋滋为陈渐快乐着,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自从让这群人进来到现在,陈渐都没有说话的机会,这反倒更好,他真不知该说什么。自我介绍吗?多余!这群人好像比他更清楚他的背景。他像一个展览品似的任由别人拉手摸头拍背问候送道谦话,他一直在恭恭敬敬地听好听完听明白。他好容易寻了个空隙,询问王校长道:“你们怎么知道这些的?”很懊恼泄露了身份。这指定是王校长回答的问题,大家都七嘴八舌地抢着回答,好像面对的是一群幼儿园小朋友。王校长不得不做出要大家安静下来的手势,指着挤到陈渐跟前的吴潇定说:“你来回答这个问题。”很像在给学生上课。潇定荣任特派员,自然很得意一一似乎受贬的官员得到皇帝的起用,马上精神抖擞一一他若有其事地清清嗓子,条理分明的说道:“事情是这样的,市政府通知市教育局,市教育局通知区教育局,再由区教育局通知我们学校,一层一层的下来的一一要我们准备好你,令人尊敬的陈渐同志,调动回城的手续。”“这学期吗?”陈渐问道,头脑轰的一阵混乱,似一个炸弹开了花。“是的。”王校长肯定地说,“你到乡下锻炼的期限到了。”“陈渐,你这么快就要走了,真舍不得你!”李一呈拉着陈渐的手,似乎在恳求也把他带上。陈渐如坠入五里云雾中,听不清众人的恭贺恭喜的话,看不清众人的笑脸,变得像失了玉后的贾宝玉一样的呆滞。王校长富有经验,于是对众人宣布道:“我们不能过久打搅陈渐,他需要休息,大家如果舍不得陈渐,有的还是时间,以后再单人或两人来访。我们现在回去吧。”说着做个解散的手势,并可笑地低声问陈渐:“这几天的课要不要叫别人先顶上?”倒好像是陈渐家遭了丧事,要给他时间节哀顺变。陈渐当然摇了摇头。经校长这么一说,大家再不好意思赖着不走了。而且他们装了满满一袋的敬佩、亲热、好奇以及奉承,差不多都在陈渐面前倾尽,大可轻松放心回家了。只有一点令他们不愿马上离开的是:他们在陈渐这儿似乎没有得到什么肯定的承诺。王校长再挥一下手,带头挤了出来,大家马头是瞻,也蜂涌而出。如一阵龙卷风吹来,那群人立时走个罄净,只留下一个清寂空旷的屋子。陈渐终于有时间,能静下心来想自己的事:“那么说,这学期一结束,自己是必回市区无疑了。父亲他不愧是说一不二,足够意志坚强啊!一一五年为限,果真就是五年,不多不少!”陈渐感到苦闷的同时,却又觉得正是自己所愿意的。他为这段爱付出太多了,他感到累,心衰力竭的累,他几乎是枯萎了,他需要改变环境获得新生!哪怕是热闹喧嚣的市区,欲望冲击灵魂的市区,也能拯救他于毁灭之中!感谢上苍,此际父亲下令强制把自己召回去正是时候,总比自己主动恳求他的帮助,来得有脸面多了。他又想到了刚才热闹的一幕,挂在王校长及每个同事脸上的笑容一一他曾特别讨厌这么露骨、阿谀奉承的嘴脸,但现在回味着,心里却甜丝丝的飘飘若仙。是啊,从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跟自己似乎有宿仇的李一呈,刚才却像长了尾巴的哈巴狗一样,在自己的面前讨好个不停,多可笑却又令人感到惬意啊!陈渐虽然不肯承认自己改变了,而实际上他是变了。但似乎现在才享受到这个事实带来的荣誉感,就像长期流浪在人间的领袖人物的儿子终于被寻回,地位忽然升高了。是的,当他放弃了对苏杰的爱,转而以他父亲的尊名公开、在港湾这片土地上传播为荣,接受那班势利、自私、虚荣的乡下人送上门的恭维时,他就改变了,在潜意识中沾沾自喜。他不再那么嵩高纯洁了,他的淡泊名利的心田,播种了世俗的种子,开始滋生出虚荣之花。他现在终于意识到,权势名利于一个人,确实重要,能引得众人莫测高深地崇拜,府首称臣地追随。他甚至设想着,苏杰得知自己的身份地位而要向自己哀哭,诉说她的爱时,自己却已是乘坐着的市政府的高级轿车飞奔而去,她只能看到扬起的飞尘怅惘悔恨!一一想着想着,他就解恨畅意的笑了,似乎报了几年来的“爱恨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