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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消逝的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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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校长找来苏杰,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市里分给我们区几个‘省骨干教师’培训名额,只一个美术名额,区里推选了你一一这实在是你的光荣,也是我们学校的光荣,你要好好珍惜这次再接受教育的机会。学习地点是广州美术学院,时间很紧迫,今天就要到区报到,明天出发,学习时间为一个月。

    “一个月?”苏杰惊愕。

    “是呀,是一个月,怎么啦?太长了还是太短了?”王校长呵呵地笑着,俏皮有趣。

    苏杰默默退出校长室。她爱学习爱工作,她投入学习工作中,会达到忘我的境界。但此际,一个月于她太漫长了,她不愿意!她与陈渐的苦难,眼看要熬到头了,一个月将意味着什么啊!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殊荣,她只有郁郁不乐。她无精打采下到了一楼,又想转回去告诉校长她不想去了,可这会使那苍苍白发的老校长情何以堪?她真不忍心让校长对自己失望。

    她寻不出一个适当的机会告诉陈渐这件事,就匆匆上广州了。这条通往广州的道路,她太熟悉,曾像亲人一样进入她的梦中!但此刻,载着她的客车越过了山岭森林,越过了映着落日的河流,越过了一座座冒着炊烟的小村庄,却唤不起她一丝的喜悦眷恋。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依然留在港湾,留在陈渐荡溢着清新气息的小客厅里,这车所载着的,是一俱忧郁的躯壳。

    她祈求着上帝赐她与陈渐美好,她在内心深处嘱咐着陈渐:不要放弃我,不要放弃我们这段情,要等我回来!是啊,四年都挺过来了,还在乎这一个月吗?上帝啊,在这一个月当中,千方别生变故!

    苏杰离开学校的第三天,陈渐才知道消息。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把他仅存的一丝希望也扯断了。苏杰竟然不辞而别!他的记忆里,只残留着绝望的悲号。他怅然地遥望着广州的上空,默默地泪流。春天到了,可这春光与他毫无关系,他享受不到一丝丝春的喜悦。偶尔,他也幻想着由广州邮来的信件,署着苏杰的名字。他好几次带着热望去查看自己的信袋,却空空如也。邻近有人家养着一群鸽子,成天在学校的上空翱翔,他总是驻足凝望,因为相信它们也可能系着他的福音。但一次次地,它们总是辜负他的期望。多情的只有那些燕子,每年春天,都没有忘记回来看他。但苏杰的远离,他便无了心绪,只觉得停在他窗台上叽叽喳喳的小燕子,噪得他心烦意乱。人间并没什么喜乐,它们为何叫得这样欢,舞得这样狂?

    他一日一日沉默下去,一天一天地焦瘁着。他几乎放纵让自己任意颓废,整天病兮兮的,没有一丝生命的生气。他的眼光,如游离于眼睛的幽光,一刻刻淡下去淡下去,几乎要游丝般断绝了。他的哀戚与耽于孤独的心性,把人拒于千里之外,他的门庭实可罗雀了。每天孤单单地走进课室,孤单单地回来,孤单单地面对冷清清的四堵墙。似乎全世界都知道他的悲哀,都不来打搅他,让他畅意地悲伤。守着他的,是书桌上的那盏台灯,他来港湾多久,它便守护他多久。它忠于职守,努力地发着淡黄色的光儿,照着他孤零零的身影,给他清冷晶莹的泪珠加些色彩。自苏杰上广州后的第九个夜晚(他把日子点数得一清二楚,他有的是这方面的精力),这憨厚的老台灯,露出哀伤的光儿,照着它半躺在床上的主人。主人,烟一支接一支地抽,满屋子烟云缭绕,分不出是人间、天堂还是地狱,人是迷迷糊糊懵懵懂半睡半醒。

    陈渐清楚地记得,四年前的那晚,苏杰谈到他吸烟的事时,说一支烟要减少一个人生命的几秒钟,言下之意要他珍惜生命,戒烟。对于吸烟危害健康,或更严重的剥夺生命之说,他此刻是无动于衷了。他一口接一口吐着烟气,一支接一支地抽着,似乎要把属于他的生命,狠狠地迅速地抽完。他望着满地的烟蒂,痴痴地苦笑着,如看到他的生命分成无数的小块块,散落在他枯木一般的躯体周围,向他这个大本营式的母体告别、致哀。他似乎看到,自己像《百年孤独》中的布恩蒂亚家族中的最后一人,躯体正在被支解分散,只有一点不同的是,他不是由蚂蚁搬去,而是由烟雾分解。他甚至认为自己已死去而欣喜,虽然有点凄然。但当他意识到,自己只是在昏暗的烟雾缭绕的灯光中做的幻梦时,他就悲叹自己依然活着,依然要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生活这样痛苦,多灾多难,值得活么?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尽快地走到生命的尽头,走进那个没有烦恼,没有感知的虚无的世界里去啊!但自己依然这么年轻,那个极乐世界显得那么遥不可及!他想起了尼采(尼采真伟大!),他能悟出“诞生就是悲剧”这一真理!他也想起了佛,佛说“不生不灭”,佛也真了不起!活着,确实是痛苦是负累,他渴望摆脱生命!

    他虽然没有如愿地死去,却有要死的感觉。他昏昏沉沉的,又困又饿,遍体无力,缭绕在他周围的烟雾,像迎接他奔赴的天国的轻云。他脑子里什么也记不起了,只有苏杰的形像在晃动,他呼唤着苏杰的名字,希望就这样轻飘飘的,在不受肉体痛苦的折磨中死去。在轻烟的衬托中,苏杰的身子在飘飞,多美好啊,苏杰来了!他就在这美好的幻景中睡着了,嘴角还留着微笑,因为他看到苏杰来到身边。书桌上,那盏陪伴他数年的台灯,照着他甜美的梦,若隐若现,亦真亦假一一

    多快乐美好的时刻!他与苏杰手拉手在平野上散步。青草、和风、阳光,一切都那么美好。苏杰穿着洁白的连衣裙,长至脚踝,清风吹拂着裙下摆,抚着草尖儿。她的乌黑闪亮的秀发,长长的由轻风吹拂着,一丝丝的扬到他的脸上,痒着他的眼睑,脖子。他特别陶醉于她发际散发出的清香,如碧草间发出的芬芳一样令人心醉。苏杰轻盈的步态,柔软的腰肢,如轻云垂柳一般伴在他的身边。他紧紧地执着她的小手,心醉神迷,飘然若仙。也许,他们真是置身于最美好的人间仙境:他们脚下延伸的,是一片广阔无边的绿草地,肉眼极端,是低垂的白云,青草地远处,地平线若隐若现。他们悠然自得地向那地平线走去,那是永远不会达到的尽头,就如他们的快乐无边无际。

    忽然,苏杰争脱了他的手,飘忽到前方,而且她很快就小跑了起来,越来越远,把他渐渐地抛在了遥远的后面。他急了,马上紧追起来,但苏杰更加迅速地在他的前面轻盈地流逝,眼看要接近远方的地平线了。

    他很焦急,更担心苏杰在那个不可知的地方有什么不测,他挥手向她呼喊:“等等,苏杰,等等我一一”,但苏杰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呼喊,以比他快一百倍的速度向前,他无论怎样努力拼搏,都不能如他所愿的那样快;他想闭上眼睛,变法术地要追上苏杰,但更办不到。他痛心地凝视着苏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身影向前飘去。苏杰眼看要消失于地平线上空的白云里了,这时她忽然转过身来,向他挥手,向他告别,也是示意他别跑过去。她悲哀而恳切的声音在空旷的草原间回荡:“别追,别追过来了。你是追不上的,我们这一生是无缘的了,无缘的了啊!别跑了,别跑出病来了!”

    他气喘吁吁,但并不因苏杰的劝告而止步,他迫使自己向前,他要拉住苏杰,阻止她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从这美好的人间消失。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被青草掩没的一个小土坑绊倒了。他忍痛抬头望着苏杰消失的方向,在青草的末端,苏杰的白色的身影,正缩成小星星的细粒,溶进那涌动的云海里面去。那是一个无形的力量,拉着苏杰,升向远方渺寂的高空。她是应了她的愿望,化成了一片白云了!

    他张开口痛喊:“苏杰,苏杰一一”,可是苏杰再也听不见,再也不回头了一一她永远地消失了!空旷的视野,是白云,是无边的草地,再也看不见什么,甚至听不到任何声音!他满面是泪,无力再爬起来,他把头深深地埋在青草间,低声地恸哭。苏杰化成了白云幽幽,而他却不能化成闪电追随而去——就算他能化成闪电,却不知道该在哪一片云海里闪现!

    他是被自己的悲声惊醒的。他迷着双眼望着房里的一片昏暗,内心一阵茫然,好像他的灵魂在梦中把头埋向泥土的那刻,已追随苏杰而去了。细细回味,苏杰消失的白色的细微身影,隐约还在脑际晃动;幽暗的房间,似乎荡溢着泥土与青草的芬香气息。

    他记起梦中苏杰说的“我们今生无缘了”的悲凉话语,竟应符着三年前她信中的话:“我们缘绝了”。他无限惆怅地叹了一口气:“难道我们果真无缘了么?难道她真的像白云一样,注定会从我的生命中消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