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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善是幸福,亦是真理,世上唯一可行的幸福与真理。
一一托尔斯泰
一千年,一万年,
也难于,诉说尽,
这瞬间的永恒。
你吻了我,
我吻了你。
在冬日朦胧的清晨,
清晨在蒙苏利公园,
公园在巴黎,
巴黎是地上一座城,
地球是天上一颗星。
这首诗是法国人吉.阿波里奈写的,题为《永恒的吻》。
时间如白驹过隙,已是一九九五年。地球上的四年,只是宇宙的一瞬,但在这地球上的人世间,却有可能沧海桑田。一一当然,也可能存在诗中的“永恒”。远在Z市五十公里外的那个小岛有变化吗?四年前,地球一角、小岛一隅的一夜之恋,演绎得怎样了呢?
岛是小岛,却也能发生大变化。凭借着举国上下的开发之势,以地理位置的优越,旋风般繁荣昌盛起来了。这里海产品丰富,出产的香蕉畅销全国,矿物质扬名海内外,对虾养殖方兴未艾。港湾镇更是拥有全国开发优良港口的自然条件。小岛,已成为本市一颗耀目的明珠,受国人的瞩目。三年前建设的跨岛大道,直通“凤来潮”码头白云滩旅游区,每日夜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岛上富起来的乡民们,列队到市区购买彩电音响,日夜笙歌,单单港湾镇,就映红了本地区的半边天。城里人不再小觑乡下佬,只有羡慕的份儿,以有亲戚在岛上为荣。乡镇男人一样可以抽阿诗玛、三个5,一样能佩带时下新兴的通讯工俱BP机、大哥大;城里姑娘的粉脸朱唇,岛上姑娘一样能模仿得惟妙惟肖。年青人酷爱流行服饰,开着各种牌号的新亮摩托车,满面春风地在中线公路上兜风观光哪。港湾镇的碧海蓝天,向人们提供了最优质的健身之道、减肥秘方,城里的白领阶级,连续紧张疲惫了五天外,很乐意在周末前来白云滩泡咸水冲海浪。
港湾镇已不是从前那个落后寂寞遥远的地方了,她的大海欢腾着,她的乡村唱着时代的欢歌。
港湾中学紧跟时代的步伐,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最近竖起了几栋庄严美观的大楼。校道修整齐了,重要地段铺了水泥地,多围了花圃,也多了花香鸟语。校内的人类,有我们认识的走了,又有我们不认识的来了。这片园地日益壮大,很美丽,也很热闹。
早在三年前,李清芬就调到市区,在“吉它圣手”的帮助下,轻轻松松走马上任政府部门。每每想到自己的作媒不得力,她就深感不安,总有无功受禄之愧。一年后,“吉它圣手”找到了白嫩的女友后,她才安下心来。吴祖光去年也调到市一间中学,因为工作出色,被提拔为教导主任。王诚不再发牢骚,因为两个孩子的出色,他只有对生命感恩。年龄的增长,并不把他变得淡然,而是更拼命工作,那股热情,似有老房子着火的越烧越旺之势,也许是为了回报生命对他的深情。大概在这点上,算命先生批对了:熬苦的命。他批阅学生作文的认真程度,有如科学家在显微镜下观察微生物的用心尽力,他呕心沥血的结果,就是每学期有学生习作在市日报的百花版见登。别人摇摇头表示不理解,而他把这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感觉自己的人生特有有价值。他的儿子都上了市一中,他特别能安下心来教别人的儿子。王波浪依然对美术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纯熟的绘画技巧,在市一中的墙报方面足够胜任重要的工作一一这当然是得苏杰手授口授的结果。相对于王波浪,清芬的弟弟就显得过于平凡,他马马虎虎考上市一所中专学校,又马马虎虎地毕了业,在市区一家工厂工作。他对自己的工作谈不上讨厌或喜欢,令他感到苦恼的只有一件一一他离他所敬佩的陈渐老师那么远。李凤媚去市区的理想并不能实现,但她并不因此而感到懊丧。她现在活得比谁都自在快乐,她是学校里人人羡慕的“资产阶级”。一年前她嫁给镇信用社的一位主任,从此与钱结下了不解之缘,总算平服了她对钱的渴望。他的这位崇拜教师的丈夫,英俊、能干、体贴,对老婆言听计从,呵护备至。别人都说这是凤媚前世修来的福,是今生的苦尽甘来,因为佛说“苦海慈航”。丈夫谋划运筹,无所不能,在娶凤媚之前已开矿藏发了大财,现在又种香蕉捞了一笔,他把钱一个子儿都交凤媚收管着,存在他工作的信用社里她的名头下。凤媚每天过的都是春风的日子,此时正怀着愉快的心情,等待着当幸福的妈妈。尽管她不是一位十分理想的妻子,却将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母亲,怀中每一次胎儿的搏动,都会唤起她母性的温柔,触动她当母亲的幸福感。
吴潇定、王璧君的情场,变本加利地得意。他们为免受婚姻的桎梏,总不肯结婚,而爱情永远日新月异地谈下去。他们真不辜负好年华,一边忙着谈情说爱,也一边忙着做生意赚钱。他们的精力足够旺盛,爱情事业应付自如,三头六臂,如来佛一样神通广大。港湾镇的日益发展,似乎专是为他们的腰包源源不断地输送钞票。他们为显示自己有预见才能又有创造财富的能力,不断到处吹嘘:“本岛成为第二个香港,亚洲第五小龙指日可待一一这个,兄弟早就预见到了。想当日,市区有好几处单位要我,我就是不肯去,放着主妇的地位不当下厨房,我才不干哦。发达,得以家乡为根本为立足地,瞧瞧我们现在……”听者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有谋略,生财有道,更可贵的是他们具有时下最稀罕的建设家乡的精神。他们被恭维,眼睛发亮,脑子又多了一窍,无不自我倾倒,自我加冕:“咱们乡镇正处于建设之中,急需有人带动!”拍拍胸膛,似乎他们真是港湾镇不可缺少的栋梁之材。他们从此又给自己套上了爱家乡爱祖国一一爱家乡当然爱国一一的好名声,以此冲淡他们边教书边在外面经商的刺目行径。既然他们这么热爱家乡,家乡理所当然也爱他们,他们是本土人士,占足天时地利,好好地赚取着一笔又一笔外快。在港湾中学的教师队伍中,他们两位率先在白云滩娱乐城置了产业,这当然是他们热爱家乡建设家乡的实际行动。他们实际上办不到而又到处吹嘘的自愿放弃了的城市生活,便有了翻三翻的补偿。
璧君是唱歌能手,他在白云滩娱乐城设置的“当代青年”卡拉OK厅,迎合了年青人的口胃,也让他的唱歌才能得以廷伸。他的歌舞厅,欢歌载舞至通宵达旦,为他引进了滚滚财源。他很有理由重视这一产业,把原本的港湾中学的教书职业,渐渐视作副业了。他的女朋友也如他的滚滚财源,越滚越多,他每天都处于流行歌曲、金钱与女人当中,围三者团团转,也被三者搞得晕头转向。女人太多了,兴奋多麻烦也多,他经常打游击阵与阵地阵。他活得快乐刺激而又紧张,俨然是个陶醉于现代文明的香港人。
王校长对此敢怒而不敢言,由于市场经济的影响,王校长已感到:他拉着的这辆教育之车,已开始摇晃了。教师的工资远远跟不上时势,一些不能安贫乐教分子,当然千万百计浑水摸鱼,趁时势捞一把一一听说珠江三角洲那边的本土人,都不肯当教师,学校只好聘请外地教员。王校长早就担心着这种情况,会像瘟疫一样蔓延到港湾来一一想不到果真来了!他哀号:发展其实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倒退!他真恨不得时间退回五十年代去,魏晋的名士时代也令人羡慕。他此生别无他求,只愿意他拉的这辆车安稳、妥当;他可不怕生活的艰苦,他是吃得苦的。
王璧君在白云滩的产业一确定,第一个起而仿效的,就是吴潇定,他马上也去白云滩占领了一席之地。歌唱不是潇定的专长,但他风度迷人,能说会道,结交广泛,他相信这就是一笔丰厚的资本,事业有望成功的基石。他知道人以食为天,爱游乐的人也爱吃喝,两者如影随形。他选择了美食,在白云滩美食街办起了大排档,树立一个大红招牌“潇洒食家”。他雇的掌勺小伙子,是有厨师证的,炒得几个招牌拿手好菜,在这带地方,那个才真叫名声响当当。雇的外省女郎当招待,皮肤白皙,脸蛋儿红扑扑,总挂着迷人的微笑;花枝招展地穿梭于餐桌之间,引得客人垂涎欲滴。就这样,潇定堂而皇之的,充当起董事长兼经理来。他不时打着硬领胎,穿着锃亮的毫不含糊的真质皮鞋,在港湾中学与他的美食店两点一线上奔驰。为了兴隆他的生意,还偶尔请他的好哥儿璧君到酒店高歌一曲,以助吃兴——这招果真能招徕客人,兴隆他的生意。他们本是知识界人事,在这儿白云滩进进出出,真是斯文扫地。但他们的口袋总是鼓鼓的,比起他们那些安份但囊中酸涩的同事来,却是得意且潇洒百倍了。港湾中学那群循规蹈矩的教师,对他们抱着又是羡慕又是鄙视的双重态度,把他们看成了港湾中学的光荣的同时也看成耻辱。他们毕竟为本校在白云滩这个省级旅游区争了一席一一不,应是两席之地!谁又有这个能耐?
继王璧君之后又添了一个吴潇定,王校长更加惶惶不安了。他几次萌发了向上级报告他们行为偏差的念头,却又担心他们就此丢了“铁饭碗”一一他们毕竟是从农家辛辛苦苦拼搏奋斗出来的。王校长心慈,真下不了“清除杂质”、整顿队伍的决心。潇定、璧君似乎体察出了王校长的思想动向,于是在某个节日,两人约着拎了一箱鹰唛花生油,几合补脑汁并几斤鲜亮水果,登门探望校长。脸上是一副诚实可怜相,言词凄楚感人,为博得王校长的同情,相信他们的节外生枝是有充份理由。他们不惜增加父母的岁数,把健康的还可参加体力劳动的父母描绘成体弱多病的苍苍老人,只碍于众所周知的事实,才没有妄拟膝下有一打嗷嗷待哺的幼儿一一这与他们平时的潇洒昂扬,真是相去径庭。王校长便心软了,不知是与生俱来的心慈,还是补脑汁的软化作用。但从此以后,就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晚自修、升旗仪式甚至教师会议缺席,正课总是迟到又早退。四十五分钟的一节课,经他们去头除去的裁剪,浓缩为二十五分钟左右的精华。如果他们再在课堂上夸夸其谈,一节课就等于学生喝西北风了。王校长不厌其烦,忍气吞声,私下找他们苦口婆心劝说;他们当面承认不对,千个道歉万个保证,但一转背就风吹过了耳。王校长把潇定一学期的成绩浏览一下,把学生对璧君的不满的呼声收集起来,就顺势给他们两个来一个小小的惩罚,就是他们送的花生油、补脑汁也救不了他们了。他俩都被重新安排了课务——不是校长个人宣布,而是庄严地通过了学校行政领导会议的表决。学校教导处宣布:王璧君在他的卡拉OK厅放开喉咙大唱特唱,但给学生上课却放录音带,本末倒置一一他既然在课堂上不愿意唱歌,他就去检查卫生,登记学生以及教师考勤吧。潇定呢,一位堂堂的语文糸高材生,回到本中学任教的第一个真正的大学生,本市小有名气的作家,曾经被贬教地理,现在再次被贬,被安排去管饭堂了。别人打趣他说:“你在‘白云滩’办餐厅有了经验,来管理学校饭堂,是学有所用。你可要管理好耶。”
李一呈不搞那种“个体户”经营,甚至对那种校外的谋利十分深恶痛绝。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个淡泊名利的正人君子一一他对“名”看得可重呢。只不过在“势利”二字上,他才发展到“求势”而未“谋利”的阶段,得了“势”,那“利”自然也就接踵而来了。王校长老了,腿脚像年久失修的国产机器,又染上了老年人的只求万事太平、得过且过、乐天知命的安于现状的习性,因此十分厌烦各类活动,上级的各类新指示、新项目,他如老鼠见了猫,恨不能逃之夭夭。但校园的定期视察,普九检查,科学楼验收,十佳学校评定,素质教育实施等等这些大块头硬项目,总辞不掉地要应付。他多少能支撑下现在这个场面,还多亏了李一呈。李一呈当官心切,又没有女人分他的心,有的是用不完的精力。他迫切要激起王校长的栽培之心,所以不惜工本地跑上跑下,忙里忙外,不只能帮王校长准时完成了上级下达的任务,还一次次获得表彰。
李一呈数学研究得透彻,知道只有掌握了1+1=2后,才能求证X+Y是多少。百仗高楼平地起的伟大真理,他可谓心领神会,身体力行。尽管他蔑视本校老师,更不愿意为他们服务,但为了铺一条大道通向自己的伟大前程,校中事务,无论巨细,他都要全力以赴,用人格作保证似的,因此一日比一日深得王校长的器重。什么公开课,主题班会课,外出听课活动,特别是接得上级人员——谢天谢地,近十年来,上级的检查团(群众称为“检餐团”)络绎不绝——真是上天对李一呈的特别垂顾。每次他都不请自来,出谋划策,总以为自己是尊人物,缺少不得,当然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尊人物,真是缺少不得。譬如某次上级人员来校视察,李一呈因在外地一时赶不回来,王校长及一些行政领导总觉得缺少了什么,左盼右顾的,也只有这次,港湾中学对上级领导的接待不那么尽如人意。李一呈不仅刻意在本校树立“骨干”形象、领导”威风,也在上级领导面前施足本领,刻意留下磨不掉的好印象。他总是争着同上级领导紧紧地握手,点头弯腰,谦卑地自我介绍,声称自己久已为对方的人格及办事能力所折服,“您老早成为我的偶像,……”诸如此类的让对方百听不厌的话。他不仅在言语让上级听了如饮甘露,行动上更让上级倍感舒畅,也证明了他对他们的倾羡不是空话一一他争着为上级领导倒茶,帮打火机,甚至只有努才能做的毕恭毕敬地跟在什么长什么主任的屁股后,为打阳伞,小心翼翼地提包包,等等。当然啦,如果上级能就地提拔他当个官,他是会像奴才一样磕头大呼“感谢大人的大恩大德”的。中国的封建制度虽然消灭了快百年,但那种受人恭谀被人服务,从中感到无限快乐的思想,还未能根除。许多当领导的,总自信自己有受人服侍的权利,有几条尾巴跟着说说奉承话,觉得理所当然心安理得。每位来到港湾中学的区或市的领导,无一不在李一呈无微不至的服侍下感到飘飘欲仙,有当帝王的感觉。多亏了李一呈的舍命陪君子,港湾中学在上级领导中的印像极佳。李一呈收获更大,他达到了“让每一位到港湾来的领导忘不了自己”的愿望。有人说一一现在似乎成了一条公理了一一“外有吴潇定、王璧君,内有李一呈。”虽然他李一呈的行动过于露骨,目的过于明显,但他似乎于公无害,所以名声还香些。李一呈相信自己已在通向罗马的道路上,铺了最坚实的一块块基石了,于是日夜做着升官发财进美女的梦。
果真,王校长马上任命他为教研组长,几乎同时又升了学校团书记,进入了学校领导行列;最近又有消息传来,他已经列入工会主席的候选了。年纪轻轻,就身当要职,他是创校以来第一人,可跟得上张好古的连升三级哦。王校长对此都钦羡叹服:真是后生可畏啊!
美中只有一点不足,就是他从事教育已五年,未曾有一个可称为女朋友的女子来找过他。曾经有一次,他宿舍来了个年龄相当、模样言语都顺的女子,引发起港湾中学不小的轰动。大家都窃窃私语,有好事者百般打听,原来是他的远房堂妹为送结婚请帖而来的。从此,再也不见女人的影子了,哪怕是老女人。平日里,他的行动硬梆梆的,说话严肃刻板,少言笑,别人的一点小过失他视为深仇大恨,确实是缺乏女人的熏陶。但“书中自有颜如玉”,他腹中不仅有书,也有数,年纪轻轻就有职位,那颜如玉自然在,在等着他。这不只是推理,已有事实了:据家属内部消息,一位好心的老太太,见李一呈一心为公而孤灯独挑,动了慈悲恻隐之心,私下里召来几位妇女们相量,要给他牵线做媒。但她们却不知李一呈自负得很,择偶条件高得很呢。
几年间,港湾镇,港湾中学变了,但也有不变的存在,那就是陈渐与苏杰。他们没有调迁没有升职,就是四年前桉树林里的推心置腹,他们的爱他们的僵持,都存在着永恒。
陈渐的父亲陈政道,正在加紧着实施自己的既定计划。他快要退休了,于是紧锣密鼓地策划着,今年要把陈渐调回城里,就安排在市政府。但陈渐为了爱情,坚持等待,在原地在宁静朴质的港湾而不是在繁华的市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