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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期结束会议,陈渐特意坐在苏杰的近旁,中间只隔一位老师。半年前他抛出了:“我们没有关系了”,把两人彼此孤立起来;但他们的感觉中,彼此的关系却千丝万缕地牵连着,美丽中透着凄然,如悬挂在半空摇晃的彩带,抓不着,弃不忍。前天清芬透露的“他将调回市区”的消息,使苏杰此刻肝肠寸断,魂不守舍;似乎这个学期结束会便是陈渐的告别会,心中千言万语也难向陈渐诉说,便是连看他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了。
教导主任在做学期终总结,自个在台上神采飞扬,讲得津津有味,下面听得昏头转向唉声叹气。只有等到古董王校长发言,大家的精神才为之一振。王校长慢悠悠说道:“有想搞调动的老师,务必赶在八月十五号前递交申请书——我们学校的李清芬老师,已交了申请了。”这话如一颗原子弹,枯燥沉寂的会场被炸开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眼光投向清芬,露出羡慕赞叹的神色。凤媚想不到清芬的调动来得如此迅猛,不得不信服“嫁到市区”的伟大作用力了。她暗暗下定决心要加紧步伐。
“我们学校还有哪位老师想调动,务请从速办理。”王校长重申,依然不紧不慢的语气。老师们露出不可企慕的表情,有几位把眼光投向陈渐,证实了清芬并非捕风捉影。苏杰脸色苍白,心里一阵阵痉挛,痛苦地暗呼:不,他不能走,学校要留住他,要留住他!她侧目看一下陈渐,看到他对众人投来的眼光无动于衷,才稍为安心些。
散会的时候,陈渐紧跟在苏杰的后面,别人在说笑,在计划如何渡过漫长的暑假,而他们却在默默地做着心的交流。在人群消散了的校道上,陈渐抢上了两步与苏杰平行。苏杰侧过头来望着他,眼睛马上溢出了泪水,陈渐的眼睛也湿润了。是因为要永别而哭泣,还是由于相聚而喜悦?僵持一年多了,他们第一次如此和谐地走在一起。
“你要走了吗?”苏杰带着淡淡的哀伤问,意思很模糊。
“我没有走。”陈渐轻声地答道。他知道苏杰确切的意思吗?她指的是他将调回市区,署期离校回家,抑或是近指他们的分手?但无论她指的是什么,他的回答都足以让她放心。
他们尽管又是相对无言,但心下都异常明白,对方爱自己的心是不变的,都为这一刻的语言交流而欣悦激动。依然撂不开的,是心里的一层疙瘩,此时纵有千言万语,也难以诉说;只呆呆地站着,喜悦之中涌着一层悲哀。只见教导主任兴匆匆地直奔他们而来,边拉着陈渐走边向苏杰开玩笑地说:“先把陈渐借走一下,公事要紧。”苏杰满脸通红,虽笑笑,内心总还是怅然若失,看着他们两个向教导处去了,才慢慢地回家了。一一这暑期的一别,尽管陈渐不调回城里,却不知何时才又能见面了?想着想着,不免黯然伤怀,尽管一路上都是盛夏的翠绿,她只觉得如深秋的调零。
她走走停停,忆味着刚才与陈渐在一起的谈话,内心又激动又温暖,蛰伏着的爱情又活蹦明亮起来。生命中除却了陈渐,已没有什么生趣,但这漫长的假期一开始,便将又是苦涩的相思了,如果本是相爱的,这又何苦呢?趁他此刻还在学校,再去见见他吧。她于是又折回来了。
学校里斜辉熠熠,除了教导处,课室及各部门都关门闭户,拒人于千里之外,苏杰深知陈渐就在教导处,只能望而却步。想想在这空荡荡的校园里干等也没甚么意思,她又决定顶着感伤回家去了。她呆呆地向校门口的方向走去,不想看到王珊珊迎面走来!几乎就在同时,珊珊也看到了苏杰,脸色不由自主地苍白起来。对于她们来说,这是多么尴尬艰难的一刻啊!在苏杰面前,珊珊无法平静,更没勇气正视苏杰。她知道陈渐欣赏自己,爱的却是苏杰。但她对陈渐的爱,是不可抑制的,她对陈渐的爱更伟大更可贵,可泣鬼神的,因此她决不会向苏杰认输,绝不放弃!哪怕挑明,她也一定会去争,她已不是港湾中学的在校学生,她是以与苏杰平等的身份走进这个校园的!
今年的情人节,她大胆给陈渐寄过情人卡,尽管是谨慎地把少女的芳心隐藏其中,但那份爱慕倾恋是不言自喻了。班中已有两对男女同学在谈恋爱,作为学校的学生会主席,她是学校的名人,才情并茂,是公认的校花,身边不乏追求者。但她很轻视他们的爱慕,绝不给他们机会,连幻想的也不能。她的这颗心,早在一年前就交付出去了。
苏杰的出现,使她一路上美滋滋的幻想出现急刹车。苏杰看到眼前的少女脸色苍白,显得非常孤独,在她面前低着头。想起以往的王珊珊,是多么光彩照人,朝气勃勃,苏杰不由感到很内疚。这位出落得如此楚楚动人的少女,不只惹得她的赞叹,也更博得她的爱怜:她一定还爱着陈渐,少女初生的爱情在她纯洁的心里一定未能抹去!这不是自己与陈渐的过错么?她真不好再盯着珊珊看,只希望能与她友好地打个招呼。但珊珊却自动闪避到路的一边,很显然,她不想与苏杰打照面,更不想与她打招呼,她似乎要把暗中的争斗明摆出来,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了。看到珊珊宁愿闪避,也不肯与她友好,苏杰也羞于再上前,于是两人尴尬地擦身而过……
她们原本是最近几年来港湾中学引以为骄的走进省城求学的女子,她们本来可以因为出众的才华能成为知音的,但因为爱,她们心里便存了蒂生了恨。
苏杰如果回头望一眼,她就会看到一一驻立在学校门囗的少女珊珊,是如何深情而又贪婪地凝望着陈渐那扇启开着的窗口!她将惊讶珊珊并不如她所认为的那样“内心残留着初恋的阴影而受伤”,不,她需要的不是残存,而是爱的继续!她的爱,不是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淡忘,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增长!纤丽动人的沉默如丁香一般的少女,正是长相思所至。
珊珊的归来,如小鸟把春光带到寂静肃穆的森林一一王校长的家,顿时充满了勃勃生机。王校长呢,像个刚下完蛋的母鸡,咯咯地乐个不停,返老还童了几十岁。他乐极生悲,泪水涟涟,犹如闺阁中多愁善感的伤秋怀春的少妇。他深知珊珊已经是今非昔比,她已成长为有知识,世面广,胸怀大志的一代新人,她会讥笑他的婆婆妈妈,因而不时解释他在患感冒。王校长平生最爱子女,崇拜学问,珊珊现在的地位身份,莫不使他产生敬畏与快乐的双重心理。他看亮丽动人的女儿珊珊,就如刚刚睡醒的婴儿睁开眼,看到了清新靓丽的世界。
但兴奋快乐只是暂时的,王珊珊马上陷入沉默中,几天来一直郁郁不乐,校长便也闷闷不乐:唉,乡下毕竟寂寥,不适合年轻人!
一日,王校长激动地对珊珊说:“你坐车回来,看到新推出的一条大道吧,那是贯穿我岛东西的高速公路,要建成国家一级,报纸日日见登的。现在镇政府下了命令,后天全校师生参加全岛中线公路义务劳动,那会是何等的热闹,到时你也见见那场面。”
“是全校吗?”珊珊灰暗的双眼果真闪射出兴奋的光芒。
“是呀,是全校。”校长见珊珊终于露出千金式的一笑,也高兴得喜形于色。
“我也去。”珊珊毫不思索地报了名。
“好!很好!”王校长激动得差点要拍大腿。女儿这样热爱家乡,真是可喜可贺,其志向可同当年的***、赵一曼相媲美。
“苏杰带领初二(1)班,到时你就跟她班,充当一个副班主任,怎样?她那个班是全级重点,学生绝不会给你惹什么麻烦。”
珊珊的脸色刹时苍白起来,兴奋的神色一扫而光。
“你觉得当苏杰的副手,受了委屈了?”王校长笑嘻嘻地问,“她可是位出色的年青教师,令很多人羡慕称道哦。”
“我不在乎她怎样,她是她,我是我!我不跟她班。”珊珊崭钉截铁地表明立场,想了一想,较温和些:“我不跟任何班。不是有非班主任队伍么?我就在这个队伍里,没有任务压着,思想上自由轻松些。”陈渐不是班主任,这她知道。
“我是怕你一个女孩子孤独无伴,才这样安排的。当然,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反正都是本校老师,彼此都认识的。况且,并非真要你出力流汗,你只要到那儿站一站,助助威,与大家同喜同乐,就是为家乡贡献力量了。”听父亲这么说,珊珊的脸色终于回转过来,王校长担紧的心才放松些许。珊珊一份的喜悦,能让他生出一百份的喜悦。
这一天,真是个好天气。学生早早就集结在校园里,为能到校外集体劳动这一新鲜事儿兴奋着。体育老师李民拿着一个无线小喇叭,一声令下叫集合,登时锄头、畚箕、手推斗车,叮叮铛铛的,奏着很不和谐的乐曲。那队伍,乍看起来还挺整齐神气的,有如要出征为国争光的战士。
他们的战地,是本岛新推出的中线公路的南段,他们的任务,便是铲平路面,除切伸进路面两边的树根及杂草,并把土块运走。
吴潇定一向风度翩翩,今天打扮得更是光彩照人,在一群同事间,他是鹤立群鸡的引人注目。他闪烁其辞地对众人说道:“我早就预见,国家不会忽视我们的。我们这儿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就如好望角一样重要。一些人鼠目寸光,成日愁眉苦脸,哀声叹气,就我对本地有信心,相信不日将有一条国家一级高速从市区直逼本岛而来,从此将领着我们追赶亚州四小龙一一这话我去年才说的。”
为证实他是个实实在在的预言大师,他对李庆说:“我记得当时你在场的。”李庆天生记忆力有限,但能荣升为潇定作证的地位,真是意外的高兴,刚把手放到后脑,来不及深作确凿的回忆,就唯唯连声。潇定轻而易举地成为杰出的预言家,当然很是高兴。他这么洋洋自得地大声说着他的预言,一半是因为他的天性,另一半是故意让王珊珊听到。珊珊今天穿着一条笔直的黑长裤,束着紧腰白衬衫,妩媚多姿,明快亮丽,美得如同从云端降临工地的仙女,令土公路生色不少。潇定、璧君早已魂不守舍,但偏偏遇上的是王校长的千金,所以不敢恣意放任地追求,只能隐隐约约地传情。珊珊勾得旁人的心怦怦直跳,她的心却飞到陈渐那里去了。她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神态,只有尝了百种爱情滋味的吴潇定才能察看出一二。他本来情场上一路春风得意,此刻也对陈渐微飘妒意,真希望珊珊沉迷于陈渐的同时,别忽略了他使用锄头动作的笨拙。珊珊哪会注意到陈渐使用锄头的滑稽相呢?她只觉得自己整个心都在蒸发,化成空气索绕在陈渐的身旁,她迷茫着眼睛望着他,如醉如痴。她正思索着如何得体地接近陈渐,同他说话,催发他对自己的爱意。
苏杰夹在她的初二(1)班的学生当中,乍看上去,竟与学生无二。就像她多厄的爱情,她的班分配在一个树根多、土质硬的地段。锄头抡上来用力砸下去,地面发出“砰砰”的声响,以为锄头是碰到了金属板。有学生笑着发话:“这段路不用铺水泥了,这样坚硬的土质,胜过天然的水泥地面。”骄阳似火,他们个个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却依然有说有笑。他们幼小的心灵已懂得,他们的一锄一铲,足以构成一项伟大的工程,将筑成港湾人民的希望之路。学生干劲十足,苏杰自然十分高兴,更是感动,好像这一项艰苦的工作是为她而做的。此刻她少了一份文人艺术家的忧伤,多了一份革命者建设者的豪情。她自己也干得很起劲,工作让她心怀喜悦。“砰,砰……”有如打铁铺中的运作,几十把锄头参叉不齐地砸下去,奏出了波澜状阔的劳动交响乐。忽然,和谐的乐曲出现了变异,一声“哎哟”的惨叫声传了过来,交响乐嘎然而止,大家齐向发出“哎哟”声的地方望去。有个声音马上传出来:“不好了,吴庆同学受伤了,锄头砸了脚了。”苏杰忙把铁铲递给身边的一位学生,急急地跑了过去。学生群自动让出路来,大家把希望寄托在老师身上,都舒了一口气。那位受伤的男生用手捂着脚踝,血从他的手指缝间渗了出来。旁边几位怕见血的女生不忍看,都把脸别了过去。苏杰也唬怕得脸色苍白起来,扶那学生坐下,向周围浏览一眼:“你们谁看见校医了?”
“刚才见她就在二(4)班的,但不知现在在哪里了。”
苏杰立即吩嘱几位班干部分头去找校医。她望着那渗出的鲜血,只觉得额角的脉搏在怦怦地跳。她的绘画作品中,很少用到殷红的颜色,因为这血淋淋的色彩太残酷太恐怖了。不一会儿,在焦急的等待中终于听见有学生欣慰地传过话来:“好了,有药来了。”苏杰热切地抬起头来,迎面而来的竟是陈渐!他戴着一顶金色草帽,急急地随本班班长赶来,脸上凝着几滴闪亮亮的汗珠儿,欲滴未滴,让人看了心里痒痒的,直想伸手为他拭去。所有的学生有如迎来了圣驾似的,都感激地充满希望地望着陈渐。苏杰默然无声地闪个位置,让陈渐看到受伤的学生的脚踝子。陈渐蹲下来,用棉花蘸了万花油按到伤口上,血就渐渐的止住了。这时他才分出神来说:“等一下校医就来,我们先把血止住,她那儿也有几位学生受了伤。”学生听说别的班也出了事故,像分摊了罪状似的松了口气,原本一脸担忧的神色,抹上了掩饰不住的微笑。陈渐被这种天真的兴灾乐祸逗乐了,也许这就是他们所谓的集体主义精神中吧;他冲苏杰笑了一笑,苏杰尴尬地把脸斜了一斜。苏杰吩咐围观的学生:“分散劳动去吧,可要多加小心。”只剩下他俩看护那位受伤的学生,那沉默显得多么沉长啊!一桩桩的往事又涌上了心头一一他们还算是爱人么?也许,他们连普通朋友的关系也维持不了了。这热闹的场面,衬托得他们彼此的距离更加遥远,把他们笼罩在淡淡的哀伤之中。
“陈老师,您怎么知道我们班出事了?”一学生问道。
陈渐看了苏杰一眼,深情地说:“你们班的学生去找校医,我才知道的。”他不好意思贸然同苏杰说话,他为冲淡那份尴尬,安慰受伤的学生道:“这伤势不要紧的,等校医来了,把血洗净,抱扎好防止伤口感染就好了。”
可是十分钟过去了,校医还不来,苏杰心底下暗暗地发急,皱着眉头。陈渐于是小声说:“也许校医又被耽搁住了,我们把他扶过去吧。”
二(1)班全体同学都拿羡慕的眼光望着他们三个躇躇而去,好像受伤也变成一件令人向往的事。
校医正在为那儿受伤的最后一名学生抱扎伤口。
“我在这儿就可以了,你走吧。谢谢你!”苏杰说。陈渐黯然伤怀:是她下逐客令吗?
他轻轻地咬咬嘴唇,忍着留下了。待会儿校医转过身来,为这位受伤的学生清洗血渍,责备道:“你怎么这么粗心,再深些,脚踝子就破,残废了。”苏杰难受惭愧得把头压得低低的。陈渐的手动弹一下,潜意识中,要伸手过去拉她的手,安慰她。待抱扎好,他们俩不约而同去扶那学生,学生却自己站起来,轻快地说:“老师,我可以自己走路了。”苏杰点点头,微笑着,但依然扶着他。陈渐借这个亲近的机会,刻意地望着苏杰,希望她能明白他的心,而她似乎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惭愧得不敢再提供帮助,放开了手,哀伤地凝视着苏杰扶着她的学生慢慢地向前走去,觉得心一纵一纵地向下沉,希望也一纵一纵地往下沉。忽然,他鼓起勇气,抢上前几步,跟在了苏杰的身边,深情地压低着声音说:“我等,愿意一直等到那一天,一生一世。”苏杰转过头来,看到了他眼睛里的诚恳与坚定。她的心再次震动了。自己这一年所盼望等待的,不就是这句话么?她眼角的忧郁被驱散了,欣喜激动之情荡漾在整个脸上,内心的甜美幸福感不言自喻。她身边的学生,也会意似的微笑了,他听到了自己不该听到的年青老师的内心倾诉。为不使这两位他所敬慕的老师难堪,他故意不去看他们而继续走路,装出什么也不理解的神色。
等到苏杰终于诚恳地回望他一眼后,陈渐就心满意足地走了。过一会儿,苏杰忍不住再回头凝望,看到了珊珊远远地迎上陈渐走过来,大声责备:“我们都以为你当了逃兵了!”并很亲热地把纸巾递给陈渐擦汗。她凝望陈渐的神态,十足一个热恋中的女孩,沉迷地望自己的情人。苏杰触目惊心,心酸地呆望了一会,默默地扶着受伤的学生,朝自己的班集体走去了。
“那位漂亮的女孩是王校长的女儿吧。”学生问。
“是的。”
“她与陈渐老师关系好像很好。”
“她是陈老师的学生。”苏杰竭力让自己的语调平稳,为他们开脱的同时,也是为了安慰自己。但心里却有一团愁云在蔓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