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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幽咽的乐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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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芬刚升级为新娘,娇羞得不肯轻易外出,苏杰成了镇政府的常客。她平时最讨厌政治,最不关心政治,却有今天。

    苏杰对政界敬而远之的态度,清芬调侃说:“你其实很像政府中的要人,到大宾馆里首先要看蓄藏室,看菜单,先寒喧再入正题,还说不懂个中原由。”

    苏杰也不卖清芬的帐,依然对政治的人事冷淡有加,反驳道:“想不到搬回镇政府几个月,你就摸清了官员们的脾性,也许渐渐的受了污染,也讲究吃喝,变得唯利是图,弄权弄势起来,再过几个月,就不认得我这个穷教书的了。”

    清芬举起锅铲,作势要打她,两个都格格的笑起来。苏杰正需要这样轻松的说笑。她有时会冒出一些没头没脑的话,让清芬莫名其妙。

    平时生活圈子狭窄,苏杰常常是不请自来,而今天是清芬请了才来的。她跟着清芬在厨房里转来转去,看到灶头排列着盘盘碟碟,近十件,色味香俱全,完全能代表“舌尖上的中国”。看来这顿饭非常特殊。

    “那位先生”一一清芬总是这样称呼她的丈夫方亮的一一“到这来了,还带来一位朋友,是特意来白云滩游玩的。他们现在去做饭后的散步去了,待会儿就回来。那位陈先生在市委工作,我们提起你时,他说他认识你,所以叫你来,待会儿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也算多一个朋友。”

    清芬的话,阐释了丰富一餐的缘由。

    苏杰一头雾水:“这就奇怪了。谁会认识我这个乡下妹呢?”

    “其实你们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也许你是贵人眼高,不认得人家,人家可是记得你的。我们还谈到你呢。”

    “是吗?千万别是拿我说长论短来寻开心吧。”

    “你尽管放心,你这么可爱,横竖都顺眼,我们舍得贬毁你么?一一我们说的全是赞美你的话,我真的好羡慕你这么惹人喜欢。”

    今天,清芬对苏杰十分热情,不像她是来陪客人,倒像她是客人,这令苏杰感到非常不自在,拘束陌生至后悔。如果清芬平时总这样对待她,她可要敬而远之了。心里正局促得不知同清芬说些什么才好,就听到房子外面有男子的说笑声。正要说反驳的话,皮鞋着地声越来越近,只好咽下去了。

    清芬似乎是因为今晚的饭菜太好,营养富足,现在已被肠胃吸收变成血液,听到外面的说话声,那血液就涌动着直逼到脸上来了,刹时两颊通红。苏杰看到她的脸涨得通红,也像受了传染似的,登时也莫明其妙地跟着脸红起来。等到皮鞋声踏在走廊上,清芬站了起来,隔着一层墙冲门外说道:“早到了呢。”一听这话,苏杰有受骗上当的感觉,反感至反胃。好像清芬夫妻早已与那人串通好,自己是来人所需的商品,钱一到手,清芬便把货物交出去!她气愤那对恩爱新婚夫妇,拿自己来一唱一和;同时另一个自己宽慰并警告自己,别太神经过敏。尽管提醒自己要理智些,却对还在门外的市政要员,本能地产生了反感情绪。她也知道得很清楚:自己是过份自卫,过分清高,除了陈渐,内心容不得任何一个外姓男人的亲近。她下定决心,要摆脱清芬的好心之举,要挣开她用温情与仁爱困住自己的束缚,做个完完全全的自由人。她暗自思忖:我毕竟是个读书人,不能对人家过份冷漠,这反倒显得自己无知、小气。他既然是政界人物,清芬他们这一年来也与政治生活有接融,他们又是要好的朋友,自己充其量只是一个听众一一政治家做报告,最需要的不就是保持安静的听众么?自己会是个很好的听众的。她心里有了这些想法,也就平静许多了。

    “苏杰老师,久仰久仰!”在方亮的陪同下,那位政府官员一进门用夸大其辞的方式同苏杰打了招呼。如果苏杰也正好是个混迹政界的人,她一定会说:“哪里哪里”或“过奖过奖,承蒙错爱”之类的客套话。而她无非只是一个热爱艺术的思想单纯的乡村教师,又有了不想讨好对方的那层思想,因此面对陈先生的热情,她只是莞尔一笑,算是回答。

    “很遗憾,我那天因为有事,不能当方亮的伴郎,我想,与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子共事一定是很快乐的一一对我这个匆匆赶到的客人,你大概并不是没有一点印象吧。”年青的政治家很自信地说。

    噢,这就是清芬所说的“一面之缘”了,苏杰忍俊不禁,口上回答客人说:“确实抱歉,我对您真的没有一点印象。”她的率真坦白令那三位吃惊,但她脸上的毫不相干的微笑给高贵的客人挽回了面子。方亮马上解围:“到客厅去,到客厅好说话。”热情而又潇洒,真不愧是个受了高等教育的城里人。

    到了客厅,虽未正眼瞻仰过年青政治家的尊容,却也有个概括性的了解,反正下次再遇见,已不会忘记,算是对上次婚礼失敬的补课。这位前途光明的年青人,五官还算端正,鼻子也是当官式的一律肥大,他的两只瞳仁,黑亮得如两粒黑豆,精神机敏得很。只可惜他的高度,有点像物理学上“浓缩就是精华”的意味

    城里人一进客厅,审视一下,就端坐在苏杰对面的高椅上,看样子是要抢个地利,把装了一文件皮包的智慧源源不断地向苏杰输送过来。而今晚清芬对待苏杰的态度,热情得并不亚于他们捧若上帝的贵客,因此苏杰也乐得堆起并不是会心的笑容,也没有像从乡下拉来的女佣忙着为客人端茶递烟一一这些,热情的女主人都包办了。

    “这位陈先生,”清芬介绍得很体面,“在音乐方面,可称为吉它圣手;绘画也占一席。不要看他是从政做官的,爱好可广泛,艺术造诣可深了。”苏杰奇怪,自己怎么就看不出面前的这位陈先生一一清芬也介绍过其大名的,她却无心记住一一会有那么多高雅的爱好。她想,自己原先把这人想象得像一切小政客那样庸俗可厌,是自己的偏见了。但就是有了清芬投其所好的介绍,苏杰对这位不凡人士也不能增加多少好感。是啊,这个世上,陈渐是不可代替的,就算眼前的这位先生的前程、才华胜过陈渐,除他的姓与陈渐相同外一一他是不可代替陈渐的。也许正是他也姓陈,苏杰才不对他投过来的微笑产生憎恨吧。她又瞥了客人一眼,想证明那人是否真是缪斯的宠儿。果真,那人“官大福大”的大鼻子挂在脸上,像一把吉它,点在大鼻子两边的小黑眼睛,是印象派新的代表作。当然啦,现在干政治的,有的是空闲时间。想发大财的,私下开避第二职业;有高雅情趣的,弄弄艺术,寻点精神上的寄托,这也是常有的事。他懂得艺术,让她减弱了对他的干政治居要职的轻视,她很不是滋味。

    苏杰只心里思索,对此不作口头上的评论,脸上的笑容如安上去的,强弱度一直保持不变,清芬见了,很是心焦。她眼前的客人,不仅是她视为上帝的丈夫的好友,也许还是她将来走进市区、能找到好单位的最有帮助力的恩人。她的好丈夫方亮立刻帮了她的忙,他笑着提醒苏杰:“你的专业不正是绘画么?听清芬说,你的画是很有灵气的一一你们真是志趣相投。”露出又赞赏又羡慕的表情。

    清芬觉得丈夫能在客人面前这样抬举自己的朋友,大为感动,对他感激地微微一笑。苏杰想不到自己被拉了出来,一时很窘。

    “你们‘志趣相投’,我真高兴。”清芬又笑着对她丈夫的话进行了复制,不仅是因为崇拜她的丈夫,也是进一步点明她的心意。苏杰只羞愧难受,真想伸手去抹掉清芬脸上的笑容,怕清芬又自作聪明再说出什么“画龙点晴”之语,忙说自己水平太低,只能给学生涂几笔换口饭吃,不敢与这位画家兼圣手平起平坐。那画家听了,很是得意,想在女士们面前以艺术家的风度谦逊谦逊,却一时又下不了架子,因为他原本的设想中,要以官架子把这位清纯的乡下女孩吓住,再按他的方式让她乖乖就范。苏杰见众人只是微笑,想再敷衍一下,补救一下刚才自己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罪过。于是又笑称客人为绘画艺术的鼻祖。她一想到这位先生的大鼻子,就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这虽是非常明显的夸大其辞的称赞,但出苏杰意外的是,众人对此并不介意,而是宽大宏量地微笑,就像大人们原谅小孩子的过失似的。她刹时觉得,在这三人面前,她简直是个幼稚无知的孩童,总受到关爱与宽恕。她一时不知该感激地羞愧,还是该表示愤怒,她担心,她会被他们的关爱与善意笼罩住,到时争脱不出来。而这位政治家兼画家,也真像个学者,忽然间改变主意不肆意卖弄口才。他隐隐约约觉得,目前的这位女孩并不一般,修养品性及学识,或许在他之上,绝不欣赏滔滔不绝的装腔作势。她的不佯装娇贵,某种坚定的性格,很令他佩服。

    也许正是由于他的不浮夸,苏杰才完全消除了对他的敌视。只暗中责怪清芬不理解她,好心地多事。当然啦,在别人看来,能嫁到市区,而且对方体貌地位学问人品又不错,这是天上掉下的美事,也只有清芬出于对她的关爱,才肯出这份力。但苏杰始终如一的思想,别人哪里又知道呢。为了顾及清芬的面子,她跳出本是主角的位置,陪他们把“活动”进行到底。

    “这地方没茶楼,要不,我们可以去茶楼消遣的。”方亮说着时髦的话,真不是他平时的为人。陈先生附和着点头,清芬对他微微一笑,觉得丈夫很有风度。只有苏杰不置神色,且内心深感愕然一一她一向认为方亮是儒林人士,会异常鄙视市侩习气,绝不会把物质强加到爱情之上作为诱饵的;他对清芬本人的进攻,用的就是意志而不是物质,是诗书而不是甜言蜜语。但今却反常态!“也许,他认为我是重物质的一一确实,许多人的婚姻是在餐桌上谈就的一一那么,方亮是在鄙视我,蔑视我的潮流观及爱情观了?他是抱着‘成其好事’,才顺水行舟的?”一想到这里,苏杰就悲哀自己竟落到别人这样对待的地步。此刻,她倍感孤寂,那三人在谈笑,她就在默默地思念陈渐。“不知此时他在干什么?他在晚上会干什么呢?与别人闲聊,到外边看电影,打台球,还是一个人独守孤灯空房?”一种欲望,要见陈渐的强烈欲望冲击着她。她于是等待着机会说话,说出自己的想望。

    “这样闲坐着,也许并不比打扑克好些?”她寻了个空,终于说出自己要说的话。

    “这建议极是。要说的话,一说就完,如果找不到更好的话题,新结识的朋友只能默坐着受窘。”吉它圣手陈先生真是社交能手,富有经验,第一个赞许。方亮清芬彼此对视一下,是在交流思想意见:打扑克属低等消遣,是否有辱陈先生高贵的身份?陈先生立即洞察他们的思想,笑着说:“大人物梁启超先生曾说过,他只有在读书时才能忘记打牌,在打牌时忘记读书,可见他对打牌的沉迷。

    “令人敬仰的冰心女士,也是喜欢打麻将的。”苏杰插了一句,那三人露出惊讶的神情。“在她的一篇文章里,就提到有人攻击她住在国外时家里设麻将局一一她在下文并不为此辩护,不是说明属于事实了么?”

    “那肯定是,不必去考证了。”陈先生附和着,如果此时苏杰说“新大陆”是她发现的,他一定也无异议。

    方亮也一改对扑克麻将的态度,大方地发表意见:“其实,适当玩玩扑克麻将,是有益健康的,对大脑神经起到松驰作用一一大学问家玩牌,就很儒雅,不比那些整日整夜沉溺其中的赌徒。”

    “我们虽不是大学问家,但也不妨雅雅去。”清芬永远愿意夫唱妇随,“就去学校我的宿舍,那里清静,大可放心地玩乐。”

    苏杰心想:今晚如果能见到陈渐,我得感激这位陈先生。她不由友好地望一眼对方,觉得那人居然面慈目善,还有年青男子特有的青春魅力。

    学校渐渐从夜色中露出轮廊来,每向前一步,就意味着缩短一步与陈渐的距离。想到自己与陈渐多折艰难的恋爱,苏杰的眼睛都湿了。

    陈渐的门关闭着。经过走廊,苏杰偷眼往屋子里看,书桌上亮着一盏台灯,微弱的淡黄色的光,使悄然无声的房间显得更寂静,孤寂中透着悲凉。一忽儿,听见一个轻微的咳声,墙壁上映着一个瘦长的身影在走动。苏杰忙收回眼光,轻步追上了清芬。虽然这是理想中的陈渐,但她无法不悲哀:他竟是这般孤寂!如果他真的做了和尚,这就是他独伴孤灯古佛的凄境了!如果他真是因为爱自己为情而甘愿孤寂,这确实是可喜可佩的。

    清芬到公用水龙头处洗手,水哗哗溅在水泥地板上,打破了夜的静寂。朦胧中,王诚妻只认得出清芬,扬声问道:“那位是谁呀?”

    “我呀。”清芬回应着,她清脆的声音在黑夜中特别悠扬。

    “我知道是你,我说的是你身边的那位。”王嫂提高了声音。她明朗响亮的声音,似乎要延伸到学校最僻静的角落,连洞里的蟋蟀都能听见。

    “她是我们的苏杰呀。”清芬大声地回答说,怕水声淹没了她的声音。苏杰顿时不安起来,真担心陈渐会忽然从屋子走出,发现她的到来一一这种担心有如非法入境一样令她心慌。

    偏偏清寂的陈渐就听到外的对话了。一听到苏杰二字,他沉寂的神经马上亢奋起来。因为这惊喜来得这样的突然,他怀疑是自己日夜思念所产生的幻觉。但他知道这绝不是幻觉,苏杰就在近旁,好像是应他的思念而来的一一但想到他们僵持的关系,他又觉得她虽近在咫尺,却宛若天涯,遥远得让他只能在幻想中哭泣。

    他望着外面的黑夜,禁不住要一头冲出去,只因那黑暗中有他要寻找的光明。而他却又胆怯得不敢弄出一声响动,怕苏杰知道他的存在而消失。他细心地谛听着外面的一切动静,胸口剧烈地跳,有一种满足感!一会儿,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走近门口,他激动站起来,要去开门!

    这却只是一个短暂的兴奋,她们的脚步声带着他的幻想,又渐渐的远去,甚至没有在门口停一步。他呆呆地想道:我多么傻啊,怎又痴痴的盼望着她会进来呢?她是不会进来的,自上学期白云滩之行后,我就该绝这一幻想了!心里虽这样想着,却希望自己能变成一个幽灵,挡住苏杰的去路,把她引进来。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冥思中传来了一位陌生男子的声音,是从楼梯口的转弯处发出来的。男中音说:“这儿的葡萄要价不高,刚才应多买一些一一你的清芬要吃吧,女人总喜欢吃甜吃酸的一一也许清芬这阶段正馋酸甜?”接着是一阵自发的笑声。

    “那倒不会。我们倒是要再试一颗,怕买来酸葡萄惹女士们笑话一一现在回头换还是可以的。”

    摘一颗放到嘴里,被滋润了的喉咙发出响亮的声音:“行,很甜!酸不了你的清芬的。”

    “那倒不是因为她。今晚的主角不是她,你是知道的。”接着,是一阵会意式的笑。

    听得陈渐都惊呆了一一主角不是李清芬,会是谁呢?还会是谁呢?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如被击碎了似的痛楚起来。那两位有说有笑,他们坚硬的皮鞋踩在水泥梯级上,每一脚都踩在了陈渐的心上。他真希望楼梯忽然会坍塌下来,给他们的开心得意一个报应,让他们也尝尝痛苦是什么滋味。他心烦意乱,不断自问:她该不会就真的就走那一步吧。她难道真忍心放弃这段情么?她可是一个诚正纯洁,坚定如一的女子呀。她的画越能自如地千变万化,而她的心越是纯真如一,不是么?但世事难料,人心莫测,女人之心如流水似飞絮,时间流逝,她或许已不是原来的她了。他的脸色由于绝望而苍白起来。

    楼上传来男女混和的谈笑声,他中断了他哀伤的遐思,只觉得心被蛔虫啮咬着似的抽痛,泪水也不知不觉一行行地掉下来,憎恨与愤怒也随痛苦倍增。他真想一气跑上去,看看楼上的两对“狗男女”是如何快乐的,看看她苏杰,一向以高洁自爱标榜自己,此刻能以什么脸颜来面对自己!他一动也不动地死盯着窗外的黑暗,觉得自己宁愿死,去也不会去找她的。苏杰一一自己热恋着,也曾那么深刻地爱过自己的女孩,此刻竟高居自己的头顶,与别的男人一起肮脏地欢乐!他气得呼吸急促,痛苦得只想大喊。他觉得活着太艰难了,只希望有一把锐利的剑直直地刺向自己的心,立即死去!胡乱中他拿起孤寂中的伴侣一一吉它。他似乎是麻地,疯狂地对着窗外的黑暗,敲击着那几根弦线,机械地重复着同一动作。他的手指都要磨出血来了,火辣辣地发着热。他只有感到手生痛了才停止他的疯狂,缓慢地恢复了理智。他走到床边坐下,安静地弹起他心爱的乐曲一一《香江花月夜》。这首曲子,因为曾受到苏杰的极力称道,得以从他所欣赏的几首乐曲中,一跃成为他的最爱。这幽咽的曲调,如泣如诉,勾出他潜伏的泪水细细涓涓,伴着吉它声悄悄地淌。他仔细地谛听着,不只是他弹的乐曲,也是楼上的动静。冥冥之中,他相信自己与苏杰的心灵是相通的。他希望苏杰能听到这首她所热爱的乐曲,能懂得其中的深意。这每一根弦的拔动,都是他心声的倾诉,心灵在哭泣啊!他依旧执着在原地等着,难道她真能舍得割断这份情,弃他而去么?

    正如陈渐所料,苏杰在楼上把吉它声听得一清二楚。想到陈渐已知道自己的到来,想到自己与别人在一起笑玩而心爱的人却在下面独自痛苦,她就愁肠百结,肝肺欲裂。在心痛的同时,她又生出一份惊喜:长久的分别,没使他们疏远,他们的爱还是那么坚挚,心还留在原地。她真想不顾一切跑下去,与陈渐抱头痛哭。

    《香江花月夜》的乐曲,在苏杰的心里,如细细清泉,苦中渗着甜蜜,凄风中透出温暖,她细心地谛听着,感动着,眼晴湿润了。她怕别人看见她噙着的泪水,不敢抬头,只一味盯着手中的牌。她更不想吃葡萄,怕多吃一颗,就多欠对面的陈先生一份情,多一份对陈渐的内疚,心上多一份污浊的感受。那三人一颗接一颗地摘着葡萄往嘴里送,不只是因为他们确实爱吃,也是为了引发苏杰多吃,她怕别人误认为她小气、冷漠傲慢,只得偶尔随同一颗。尽管清芬盛赞这水灵灵的如玛瑙般的大黑葡萄又甜又滑又多汁,她只觉得苦涩难咽,不是滋味。

    苏杰希望清芬首先提及那冲耳而来的乐曲一一“陈渐”二字已迫在喉口,她已无法控制自己不谈及了。但清芬却偏偏宁愿放弃这么一个好话题,让大家处于无话可说的静默中,真把梁启超的“打牌忘了读书”的精神学到家了。那位在座的“吉它圣手”,竟然也乐而忘本,对窗外飘来的幽扬乐曲,就是装聋作哑。当然,在女性面前轻易赞扬别人,特别是称赞同龄男性一一这位弹吉它的一定是位男性公民一一无疑是贬低自己,社交效果将宣告失败。虽然方亮清芬苦费心思,为让政府官员与苏杰有顾盼传情的对视机会,安排他们相对而坐,但自上楼后,苏杰却正眼都未曾瞻仰过大人物,只保持着客气而疏远的态度,前程光明的“政治明星”,吃到肚子里的葡萄,颗颗都是酸的。他宁愿把对吉它音乐的高深玄妙的见解留在肚子里,也不愿意倾出来与众人分享。但吉它曲悠悠扬扬,飘袅而来,在这宁静温和的夜里,显得那么清丽,荡人心弦,几乎因了它的美妙,人世一切的烦乱、一切的尘杂,都被压下去,变得和谐而美好了。这三位对高雅音乐都具有一定欣赏水平的高级知识分子,为何总不提及一下呢?难道他们都成了聋子,继而又哑了么?他们一定都暗自欣赏,因为他们都在沉思,他们在享受音乐的美却不愿赞美它!啊,他们都是一些自私自利的文人,他们担心外面的事物会搅乱他们的计划,破坏他们的快乐!苏杰想到这里,又气又急,只好主动出击:“会是谁在弹吉它呢?”

    “是王璧君吧。”清芬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同时很不满意地瞟了苏杰一眼。这是有史以来她对苏杰的不满。一切又归于寂静,他们默不作声,连出牌都有气无力,使得那吉它声听得更真切了。夜是这样的宁静,月光是这样的柔和,那悠扬的吉它声飘得多么遥远啊!弹奏者发自肺腑的心声,带给沉睡的生命轻盈的梦,给受伤的心灵以抚慰,引发知音者的共鸣。每个人,每颗有生命能思想的生灵,无不为这乐曲感到颤动!苏杰纳闷:“她的耳朵果真有毛病么?在港湾中学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乐曲是从陈渐的窗口飘出的。璧君不弹吉它,她知道得比我清楚。她在骗我,而且是故意的!”她真后悔自己的此行了。她以真心对待别人,却受欺骗,她真受不了!

    “她是知道我喜欢陈渐的。她以前是竭力鼓励我去爱陈渐,去接近陈渐的。而现在,却为了愉悦她的丈夫,讨好上级的要人,改变初衷了!多么可悲啊,一个女人,一个本来如此纯洁方正的女人,为了一点点的私利,竟倒退到以此种方式献谀取宠的地步!这就是人的本性么?不,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也许她搬回了镇政府,耳濡目染了官场上的习气,就学会了以公谋私了吧。”这样一一的想着,苏杰觉得自己瞧不起李清芬,瞧不起她的丈夫方亮了。这思想让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因为几乎所有接触过清芬的人,无不称赞她是个好女子,这里的好,不只是指她温和美好的品性,也抱括她的品性修养和公德心。当然,就是圣人也有私心的。唐曾到了西天,去藏经阁取经时,不是遇上索赌的佛么?就是如来佛的雷音境界,也并不完全是净土呀!

    她只顾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思索,别人已出了牌,轮到她,她却呆若木鸡,催问她“要不要”,她有牌也不知打出,只木木的回答“不要”。这样几轮的敷衍与放任,清芬实在看不入眼,终于压住不满提醒道:“苏杰,今晚你是主角呀。”言下之意,这场面应由苏杰本人来维持。此话正是刚才方亮对陈先生说过的,她事先并不知道;他俩果真是心心相通,说话做事总不谋而合,和睦幸福是铁定的了。

    苏杰听了,又羞又恼,已克制下的恼怒,像面包泡足了死海里的水后又浮上来,她的脸色气得都苍白了,直直地瞪着清芬,要问:“你不是要我来陪你们尊贵的客人么?怎么又变成主角了?”但马上转而想道:可怜的老好人,终是一番好意,是我心有所属,不识抬举罢了;她的意思虽过于明显,但还算委婉了,让我暗示她吧。她于是用恳求的眼光望着清芬,要她别再“画龙点睛”,因为她实无此意。清芬果真读懂了她的意思,不枉她们相识相知了那么久。原先计划中,方亮是要把自己的堂妹介绍给陈先生的,是清芬过于爱惜苏杰,说苏杰才配得上陈先生一一媒人做不成,并不妨碍她继续当一个好人。她于是也用眼神与微笑轻巧回答苏杰,她对此事绝不再提。而她的丈夫方亮,却偏偏不晓得两位女子的神交流,异常欣赏清芬重复了他的那句话,他特地放下扑克,弯着腰,选了一个又大又水灵的葡萄递过去,说:“来,阿芬,作为奖赏!”清芬难堪地接过葡萄,惭愧得不好意思迎接丈夫赞许的眼光。只向苏杰扮个快眼,那意思是说:“这都是因为你,当好人真难啊!”苏杰笑笑,很欣赏她这样的调皮。而陈先生呢,早已一目了然,装作一切都没听见的聋而哑。

    也不知过了多久,下面的吉它声停止了,好像进入了无声的幽咽悲哀境界,苏杰因为担心而倍加不安一一吉它声在,陈渐在,吉它声无,陈渐会在哪里呢?他依然呆在孤寂的房子里自悲自泣么?或许,他已奔向广褒的野外寻求安慰了?她的心,也飞出明亮的房间,追寻陈渐去了。可上至寒天,下到黄泉,她寻不到陈渐的踪影,她的心只好返回。她鼓起勇气对清芬说:“我们出去一下,好吗?”这是一个正常的要求,在男人看来,女人就是琐琐碎碎,要陪伴女人,首先要自我估量一下,是否有这份耐心。

    返回时经过陈渐门口,苏杰下决心要看看陈渐,恳求清芬:“帮我敲敲他的门,好么?”清芬感到苏杰的那只手,像冰一样凉,不由心疼起她来,立即同意了。

    门开了,陈渐出现在门口,脸经过暴风雨的吹打似的,苍白得全无血色,掩饰不住的,是悲哀绝望。苏杰内心生痛地痉挛,挣脱了清芬的牵拉,走上前一步,凝视着陈渐,希望他恳求自己留下来。一忽儿,王波浪从屋子里尾随陈渐而出。他虽只是个少年,却能体察出陈渐为何如此悲痛欲绝,刚才他经清芬宿舍走过时,就看到了苏杰,也看到了陌生的客人。他到楼下来找陈渐,看到陈渐的惨状,就决定留下来陪伴陈渐,吉它声由于他的到来而终止了。现在见到苏杰就在眼前,他惊喜得忘记了刚才对她的恼恨。因为他知道,只有苏杰才能挽救陈渐于绝望之中。他像抓住了救星,立刻说:“苏杰老师,进来吧,我这就出去。”他急急的就要跨出门口。

    苏杰感激他善良的童心,就要顺势跨进去,清芬立刻用力拽住她的后襟。苏杰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对波浪说:“你留下来吧,我不进去了。”怕已迸出眼眶的泪水被人瞧见,急忙转身走了,把清芬也甩在后面。清芬赶了上来,说:“你总该懂点礼貌,给我留点面子吧。如果你去了,我怎么跟方亮与陈先生说?”苏杰的心凉了半截,默默地跟她上楼去。

    男士们惊讶,刚才两位女士出去,手拉手的,何等的亲热快乐,现在由外面回来,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笑得那样生硬勉强,让人瞧着都别扭。

    苏杰走到窗口,傍着窗向夜空眺望。她惊喜地发现,陈渐正傍着吴祖光在窗户下方经过!但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并同时向她的方向望上来。陈渐的脸色多么苍白,眼神多么呆滞啊!祖光显然知道一些情况了,他理解陈渐的痛苦,很同情他。他还很宽大宏量地冲上面招呼一声:“苏杰。”意在提醒她看看陈渐的惨状。苏杰痴痴地向下凝望,看到陈渐几乎是由祖光搀扶着从她窗下经过。她心碎欲绝,真想纵身跳下楼去。

    “啊!陈渐,我希望死在你的眼前,以明我志!但愿下面就是滔滔的长江,以洗净我的污垢,还我清白一一但陈渐,请相信我,我是清白的,我始终如一地爱着你啊!”她冲着陈渐消失的背影,内心在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