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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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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珊珊对陈渐的爱,越来越炽烈了。她渴望时刻都能见到他,时刻都呆在他身边。而她的羞耻心与自尊心,却阻止着她别那么频繁去遇见他。当她的爱越强烈时,她发觉自己的耻辱心理也越强烈,也越敏感。她多么渴望陈渐来找她一次啊,哪怕因为公事来找她父亲上她家一次也好。一一确实有过这么一次:陈渐因为暑假补课的事上她家。她当时正躺在床上思念着他,忽然听到客厅里陈渐与王校长的说话声。她马上翻身下床,急急地换上最漂亮的夏装冲进客厅,而陈渐已同她父亲说再见了,就是她父亲请他:“坐下聊聊呀,陈老师。”也挽留不住陈渐。她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却不敢追出去,她呆呆地听着,直到脚步声消失,她急忙又跑到走廊上,穿过层层的榕树枝叶,看着他的身影远去,她便也失魂落魄了似的,凝固在走廊上,直到母亲呼唤她。从此,她便盼望陈渐又来她家,又因为另外的公事。

    暑假的日子是那么漫长,那样难熬,就像走不到尽头的广阔的沼泽地,只有去见陈渐的日子才是亮丽的,如沙漠里的绿洲闪闪发光。在等待中挨过一分钟,也使她完成了一项任务似的松一口气,因为这意味着缩短了一分钟与陈渐见面的时间。中考成功的喜悦,已被少女初恋的狂热所代替了,在这漫长的暑假里,她是在等待着与陈渐的见面中打发日子。她强制自己至少每隔三天再去见陈渐,但当她想再延长一些日子以免引起笑话,却也熬不过第五天。她的整个心被陈渐的形象占据了,他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她的思想中,陈渐已成了一个固定的思念的模型了。吃饭,看书(她看书已不那么投入了),睡觉,走路,甚至在与别人交谈时,脑子里映现的都是陈渐的形象。有的说话,她还是模模糊糊地对幻化在脑海里的陈渐说的,令听者莫名莫妙。她变得越来越沉静,不像往时那样恣意地言笑了,在王校长面前也不爱那么撒娇了一一与思念陈渐相比,这些显得多么浅薄无趣啊。她似乎一下子长大了,成熟了。王校长私下认为,是她考上了省一级学校,具备了知识分子高层次的意识之故,心下暗喜,却不知他的宝贝女儿,已经陷入单恋之中,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她不只是变得沉默寡言,人也削得如黄花般的清瘦,反倒有一种弱柳扶风的韵致。

    在三四天中见不到陈渐,她要么是在克制中忍至生病了,要么如关在铁笼中的饿虎焦躁不安。是呀,三四天见一次面,于她就如需用可卡因来止瘾的人,却只给他一支香烟一样不顶用。她只好另想办法见到陈渐而不让陈渐见到她。远远地,望见他的门,他的窗,或许他晾的衣服,也让她感到快慰。近日因为初三级的假期已开始补课,她可以不用冒去陈渐那儿的难堪与耻辱,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他,慢慢地从头到脚欣赏他的一举一动,品味他的一颦一笑了。她每天都看贴在他父亲房里的课程总表,找出陈渐哪节有课,就设法找一个妥当的位置,等待着陈渐经过。为了更有理由些,她就到校园里的树荫下,看老太婆小孩子们打扑克,有时还加入他们的队伍。她确实瞧不起这些老太婆,非常厌憎打扑克,觉得那是最无聊的浪费光荫的途径。而现在,她不得不拿出耐心,忍受她们的邋遢与罗嗦,还有她们的慢吞吞与不讲道理。

    苏杰生活的重要内容,就是对陈渐的思念与牵挂。她当然盼望见到陈渐,但她知道这绝不可能,因为她没有什么借口在假期到学校来。一个月前,清芬的伯母脱离了人世的苦海,到她早就向往的极乐世界去了。阿尼陀佛,清芬终于从人间的苦海解脱,一身的自由轻松。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就回镇政府父母亲的家里,为亲生爹娘服务。清芬不在学校,苏杰去学校也缺少理由。就算是为了看到陈渐,惴惴不安去学校一趟,也不可能碰巧遇上。思念如春蚕结的茧,她的心被越来越紧地裹起来。春蚕有吐丝收获希望的一天,但自己的想望,有实现的一天么?她在寂寞中等待着,盼望着,担心着。生活日复一日在翻版,没有风浪,在等待中她培养起更沉静更坚韧的心性。没有听到陈渐与王珊珊恋爱消息传来,她的心便渐渐地滋长了希望。

    暑假漫长,为了驱除沉闷,她偶尔择一个太阳不那么热毒的日子,背着画夹到山野小溪幽林间写生作画,心里装着忧郁与牵挂。她的画,再看不到活泼的场面与亮丽的色彩,孤独的白云,离群的小鸭,蹲在田埂上忧愁地吸着旱烟的老农……,就是花朵,也是微小而带着苦涩的韵味。

    面对着茂盛的森林,高大挺拔的树木,她再画不出它们的壮美,走在人迹稀至的深谷,踩着厚厚的落叶,她的内心涌起的只有一股悲凉。她耽于沉思,留恋寂寞,沉溺于落日的荒凉……

    此外,她还开始了有步骤的日记写作,因为满腹的心事总得倾诉啊。是贾平凹说的吧,他说,快乐的时候,写作能把快乐分为两份乐而多乐;伤忧的时候,写作能把忧伤分为两份忧而少忧。这话真不假。起先,她不好意思完全披露自己的心事,怕日后的自己看了会引以为耻。但这样的骗自己,隐藏真情实感,让她更难受。渐渐地,她就把对陈渐的思念,自己的困惑,悲伤与希望,遐思与懂憬,无一遗漏地倾露于字里行间了。她每天都思考,都幻想,都写作一一日记的写作,竟成了她每天的必修课了。如果偶尔有一天不动笔,她就感到生活中缺少了什么,她一个晚上都会郁郁的不乐。为了减轻痛苦,她于是拼命地在日记本上写呀写呀,比一个专靠稿费为生的作家还勤奋。

    陈渐在日记中越来越明显、深刻了,有时竟跃出纸面与她对话。随之而至的是王珊珊,她写着写着,甚至喜欢起王珊珊了,就像一个作家喜欢他书本中的正面人物一样。她喜欢她的纯真,欣赏她的聪明,赞叹她的美貌,佩服她的勇气,因为珊珊比她小,她心里不免又窝藏着对珊珊的呵护。

    有一天,她忍受不了这种日复一日的思念与游离于实体之外的日记记叙,去了学校一趟,为的是亲睹陈渐一眼。从学校回来后,她写下了长长的一篇日记——

    1992年8月16日晴

    上午,我去学校了,我忍受不了思念的压迫!我知道我没有勇气直接找他,但还是去学校了。去学校所目睹的一幕及产生的感慨,叫我如何能忘怀?就是此刻提笔记述,也令我感慨万千,思绪混乱!

    跨进校门时,我简直不敢东张西望——近一个月的离别,我竟成了学校的生客了。我怕遇见人,怕他们会窥见出我的心事。可喜的是,校园静悄悄的,空荡荡的,除了教学楼处传来寥落的几声讲课,还有树上的几声蝉鸣,校园像弃园一样的空寂。但我还是心虚得发慌,连去自己的宿舍都要找借口。宿舍干干净净,根本用不着打扫,由于缺乏人气,发着幽霉味。我打开窗户,向着窗外眺望。记得开春的那个早上,我也是这样的打开窗子,欣赏浅草雏燕,陈渐来了,那是一个何等甜美而激荡人心的时刻啊!春天过去了,草木丰茂了,燕子飞走了,眼看寥落的秋天又要来了。春去春又会来,曾相识的燕子还会归来么?陈渐还会来么?——我就这样对着窗外哀思,感伤自己与陈渐的别离。我怕自己又会哭泣,赶快逃出这个幽寂的小屋。我驻足倾听辨别,却找不到我想要的声音。我失望,悲苦,躇蹰着不肯离去。是的,我一定要等着看上他一眼,哪怕等得我的心啼出血来!

    我举目四望,望见那枝繁叶茂的榆树下,校长的那幢宿舍楼前,围着一圈子人在打扑克消遣,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我不喜欢这样浪费时间,融不进那般“平庸”,但总不至于在晴日里,一个人孤零零失魂落魄地在校园里游荡吧。我更怕我的孤寂悲苦,会筑成一道无形的墙壁,从此把我与世人隔绝起来,与现实隔绝起来。

    王珊珊竟也在那儿!一个如此聪明,如此清贵的少女,竟也杂在庸俗当中!诧异之后,我更为喜悦,这实在是一种自私的心理:她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时时刻刻与陈渐在一起!冥冥之中,在渴望见到陈渐的同时,我总产生见到她的好奇心。几乎在同时,她也瞥见了我(她打扑克并不专心,左盼右顾的)。我立刻感觉出来,她对我怀着不一般的情感!——我现在终于明白,她是把我放在“情敌”的位置上看待了。她特别注意着我的存在,并暗中端详我,却又竭力掩饰这种思想,装出对我视而不见的神态。表面上她是胜利了,但怎又能瞒过我的眼光呢?长期作画,已经培育出我敏锐的观察力了。经过最近的情感洗礼,我变得异常敏感,更能读懂珊珊的内心。我真不应该留在那儿,不应该与她明争暗斗。但要在她面前呆一会儿的愿望,是那样强烈,所以就留下来了——她不是陈渐,却可以侧面体现陈渐!我要好好端详她,估量她爱阵渐爱到何等程度了。这种场面真令我尴尬,但谢天谢地,也许是表示对我这位稀客的尊重与赏识吧,她的母亲,校长夫人王太给我拿来了一把椅子,我便能心安理得地留下来。从她瞥一下她母亲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生她母亲的气了——她多淘气啊。她恨我,而且不是一般的恨!可她有什么理由呢?陈渐本来是我的呀。——但陈渐还是我的么?我不是已提出分手了么?我现在与她是站在同一的起跑线上了,我甚至比她更有困难,希望更渺茫。而且,我不是对她也耿耿于怀么?前不久,我曾那么妒恨着她!陈渐,如果你知道我们两个女人暗地里为你争斗,你会怎么想?你一定会非常难过,是吧。如果你有灵犀,你就赶快来结束这争斗吧。

    我真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看她是否已获得爱的幸福了。在此种思想支配着的同时,我不能不承认,我是渐渐地完全被她惊人的美吸引住了。她多美啊,美得令我颤抖,几乎羞于凝视。我几乎从未见过这样迷人的一张脸,也许见过,那是朋友燕家挂历上的一位电影明星,但相比之下,那位电影明星还要逊色些。我希望这是“情敌眼里出西施”,是我过于防备之故,但实际上并不是我的错觉,她的美是确实存在的。她的美,虽然只能增加我的痛苦,却不能不令我叹服。她的鼻梁直,高度恰到好处,嘴巴微微的撅着,生动活泼,眉如新月,唇不点而红,朱唇一启,是那整齐的小颗粒的,人所称道的鼠齿。我虽是画者,却画不出她那乌黑带梦的双眼,也许能画出,却点不出她明眸中的智慧与传神。相对于她肌肤的莹洁剔透,就是一年前特意从广州四宝斋带回的水粉也显得过于粗糙,我无论怎样用粉红与净白色调配,也研制不出她那样的好肤色!她举起扑克时,我看到了她纤纤的十指,似青葱春笋,白嫩如玉。陈渐在她面前,难道就不想握住这双玉手吗?她总是不时地微笑——是故意装给我看的吗?——那是怎样的微笑啊!她把美的欢乐充溢于朱唇皓齿间,把美的神韵荡溢在晶莹的双眸里。我忘记了对她的敌意,身受甘霖一般的舒畅,我陶醉了。我惊佩上帝,怎么把一个人塑造得如此无可挑剔,完美无瑕呢。她是含苞欲放的莲花,她的美是不受污染的纯真的美!我告警自己不要嫉妒。

    但自私性迫使我细心寻找,寻出她的不足处来安慰自己,有如丑女人以才德傲视漂亮女人的心理。我舒了一口气,我似乎觉得她很高傲——处于她这个位置,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但这无疑是她的一个缺陷。我觉得她的脸上的微笑是装出来的,是用来气我的,我断定她并不十全十美而暗自高兴。可是这种情绪并不能持续多久,我观察到,她是如何耐心地等待着。那些老太婆够慢悠悠的,她的声音甜美,却愿意同她们交谈说笑,她们可是粗里粗气的——难道这些都能伪装吗?她是十全十美的,她的高傲只用来对付我!

    忽然,她抬起她那美丽的大眼睛,贪婪、出神、发呆地眺望着前方,不顾手中的牌,也不在乎我的存在了。她一定是寻着什么目标了,她一直在等待着出现的目标!我当时是如何地震惊了一下啊。我背对着她所凝视的那个方向,一时不能顺着她的眼光转身。但我怕,如果我再坚持着不转身,我将错过!我的感觉告诉我,她所注目的,也正是我所盼望的,我们所等待的是同一个人!我不顾一切转身,果然是他,是陈渐!他正在一百米外的校道上走着,手里拿着课本,是去上课的。他的神情多么专注,气色多么宁和啊!他的灵魂纯洁,杂念不生,如果是有天使的话,他就是降临人间的天使。珊珊、我,都忘情地望着他,我们的眼光,凝固在他那俊健的身躯上,随着他游离。他走进教学楼,消失于重重的紫荆枝条背后时,我收回了自己的眼光。但我看看珊珊,她依旧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那个方向,她也许盼望着,在他走上三楼的走廊上的那瞬间,她还能穿越树稍看到心爱的人吧;或许她因了这个凝望,可以让自己的视觉、听觉飞越一切障碍,去追随陈渐!

    我又一次震动了,不是因为容貌之美,而是因为珊珊的那颗心!我深知自己是为陈渐而来的,但我无法不为珊珊炽烈而纯洁的爱情所感动。我自己就曾经历过这种感情,但飓风一样的情感后,我平静多了。从她那忧郁的神情中,从她忽然收敛了笑容的脸上,我判断她还未获得爱情,我不能不为她感到担心!她正处于感情风暴的威协之下。是啊,少女在受苦,重复着我的苦难!但我能经受住的,她能经受得住吗?她只是一个轻年的刚刚毕业的初中生啊。我刹时觉得,陈渐应该爱她,而不是我。她不只值得他的爱,也更需要他的爱。我同情起这位纯情的少女来了——至少是被感动了。

    又记起清芬姐的“爱情竞争论”来。也许,竞争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精彩,可是缺少精神性的美丽,我永远不能理解,也不能认同。如果我是基督精神的受害者,就让我遭受其害吧。上帝,我愿意受苦。

    我此刻的心中,没有嫉妒,没有恨,只有爱。我的心是多么的宁和,感觉是多么美好啊!

    上帝,我们谁更应该与陈渐在一起,请指引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