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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挣扎 (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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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考的分数揭晓了,王珊珊被尊为女神!她的荣誉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她的光芒,超越星星,她是月亮,是太阳,在港湾的上空绽放着霞光万丈!她的总分,在区的排名里遥遥领先,让第二名望尘莫及退避三舍,高居全市第五!她简直像暴发户,一日间成了港湾镇家喻户晓的人物,受同龄人的仰慕妒忌,被家长引为激励子女的典范。连日来,王校长满面荣光,睡梦中都会笑醒。家里以珊珊为荣,也以珊珊为尊,王校长自觉地逊位,事事顺着珊珊,一天的菜蔬先由她点,要去什么地方旅游由她决定。珊珊的女王地位勿容置疑,因为她不仅为他,为全家为全校,也为全区,争得荣誉,前所未有的荣誉。到区里开会,区领导紧紧地握着校长的手,久久不肯放松。学校里,许多人见了王校长,远远就微笑着,他很清楚,这是珊珊为他争来的尊敬;到街道上,群众会望着他交口称赞,他兴奋得容光焕发。

    “你要向你妹妹学习。”在家里,时不时的,他总要对他的儿子嘱咐一番,由于心情愉快,他忘记了他儿子已被认定是“不可救药”。“你用功还来得及,忘羊补牢嘛。”他笑咪咪地对他的“不肖子”说。他那已经被划定为“朽木”的儿子,却总不以为然,把他的苦口婆心当成了耳边风,他于是又哀伤地说:“哎,如果你能有你妹妹十份之一的用心,能取得她一半的成绩,我也不用这么操心啦。你瞧,我半头白发都是因为你这不争气的儿子给愁的一一那另一半黑发,谢天谢地,好歹让你妹妹给保住了。生男不如生女好呀。”

    听到父亲这样夸大其辞,王滔滔很不服气:“爸爸,您说话也太过份不讲理了吧。您有白头发,是因为您年纪大之故,就算珊珊能读博士或出国留学,我看您的那一半头发,也是保不住要白的一一要不要我去帮买一支染发剂?”

    王校长气得干瞪眼,猝不及防被还击,理屈词穷,只狠狠地说:“只会耍嘴皮子,只会耍嘴皮子。这便是你的全部学问!我可给你伤透了心了。你真一点儿也比不上你妹妹的一根手指头。”这时,珊珊便从房里跑出来,为王校捶捶背,并得意地向哥哥做鬼脸,真气愤他那么不以为然神态。王校长一看到宝贝女儿,就什么烦恼都消了。

    天气好,心情更好,王校长心满意足地陷在肥软的大沙发里,悠然地呷着红茶,漫不经心地浏览着今天的报纸。让他伤透了脑筋的儿子,正哼着流行歌曲,并动手把录音机的肠胃抽出来。瞧,他爱的就是这档子事,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的宝贝女儿珊珊,却宅在她的房间里,也许看书,也许在梳妆打扮,但无论她在干什么,他都认为理所当然。既然女儿的才智已超出了他的范围,他就认为自己没有理由再限止她的行动自由了。她爱怎样打扮自己都行,插什么花扎什么发式,都让他觉得别开生面。

    不一会儿,珊珊出来了,一身白色连衣裙,用网兜把柔软的头发挽住,如五四时期的女学生一样清丽可爱。王校长笑咪咪地等着她甜蜜蜜地喊一声“爸爸”,可这次,珊珊只顾兴冲冲地直奔门口而去。

    “去哪儿,珊?”王校长端着报纸,两眼从眼镜框里往外瞧。但转眼间,珊珊已从他的视线里消失,只有一句惴急的“我出去一会儿”,甩在狭长的楼梯甬道里回荡。

    “不就是又去陈渐那儿的么!”远不如她的,自觉在家里低人一等的哥哥,做了分明的注释。虽然这话王校长听了有点觉得刺耳,但却不做任何反应。他相信自己女儿的一切行动,就如同听到当年她到人世间的第一声啼哭,就断定这是不凡之音,神准。他一向自我评价不底:自己有大知识分子的气度。放开对儿女的约束,家里实行民主,能者不论辈份享受发言权表决权,这大概是许多父母所不能做到的吧。至于陈渐那后生哪(他想到此处,安详自得地把头往沙发靠一靠),品行端正,还相当出色呢。(他心目中的相当出色,是几乎攘括了辞海中所有的褒扬词)。不错一一他又想起了一一最近到市里开会,市里的同志有好几次问到了陈渐,还要学校好好地栽培他关照他。想到此处,他觉得女儿去亲近陈渐,更是无可非议的了。

    珊珊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直奔陈渐处。她的小步轻快如风,心情愉悦如小鸟,连树上的夏蝉,也为她拉开喉咙高声合唱。她急于要与陈渐分享自己的成功与喜悦,急于听到他的赞美之辞,急于要看到他脸上的微笑,而她更着急的一一是接近他,与他在一起感受幸福。她摸一下裙袋里的一张硬纸片,脸上飞浮着一抹动人的红晕。

    陈渐的门关着,她并不失望,因为陈渐最近总喜欢在家也把门关上。她在门口停了一分钟,好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她今天太激动了。她轻轻地敲门,果真有脚步声由里面传出来,那就是她熟悉心动的声音。他真在家,而且是一个人,这真是个好兆头!今天太特别了,所以她很重视这个吉利的开端。

    陈渐脸上挂着与往常一样动人的微笑,审视了珊珊一会儿,说:“恭喜你呀,珊珊。”珊珊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陈渐只是笑,心甜蜜蜜地乱跳。

    “你真的报考省邮电学校了?”陈渐关切地问。

    “是呀。”珊珊觉察出老师的惊讶之色,就反问道:“不好么,我们市才五个公费名额,郊区就只我一人上呢。”

    “很好,很好。但我原以为你是要读重点中学的。你这次发挥得这么好,取得市里第五名,是可以到广州读实验中学的。”

    “我知道,但是一一”,她深情地望了陈渐一眼,马上转口说:“我就是喜欢读中专,可早点出来工作。”

    “真有经济头脑。”陈渐笑着说,“这样很好。陶行知先生说社会即学校一一来日方长,以后你可以边工作边学习。”

    “老师,您什么时候回家呀?”珊珊转了个话题,急于想知道陈渐的行踪。

    陈渐沉吟半响,说:“不准备回去了。”

    珊珊真不敢相信,又兴奋又高兴。激动地想道:“那么说,整个暑假我是可以同他朝夕相处了?一一至少是在同一个校园里的。”

    “你为什么不回去呀?”她抄着孩子般天真无邪的口气,两双美丽的大眼睛直盯着陈渐的眼睛看,真让陈渐有点心慌意乱,刹那间幻想成苏杰的眼睛而感到冲动。这一刻让珊珊有陶醉的感觉。

    陈渐从幻觉中回到眼前,举目望向校园,满园的浓荫翠绿,“我喜欢这里,喜欢乡下,特别这个季节,市区火辣辣的呆不得。”而他的心灵里却有另一个回声:我在这里等待我的爱人苏杰。

    珊珊觉得陈渐什么都好,什么都让她着迷,就是他的“乡村癖”令她百思不得其解。自从她的意识里有城市的存在,五彩纷呈的城市就是她向往奔赴的地方,她的刻苦学习不只是因为她想出人头地赢得荣誉,也是为了能走出乡村到她梦寐以求的城里生活。甚至学年初,王校长告诉她有个城里人到这里教书时,她便在陈渐出现前对他留心了。现在回想,她认为自己与陈渐早有缘的存在。虽然她与陈渐的思想有“城乡”的差别,却不影响她对陈渐的爱,少女纯真的激情可以飞越一切鸿沟。

    “我留下来,也是因为假期要补课之故。”陈渐补充说,尽量淡化自己的嗜好之说。

    珊珊欣喜起来:“那么,您是继续担任毕业班的课了?”

    “这都是有幸教了你这样聪明杰出的学生之故,让我沾了光了。”陈渐不知道,这只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王校长已得了上级指示,对陈渐要着意栽培一一这当然是市高官的暗示。

    “老师,我送你一件东西,好么?”珊珊想到此次来的一个重要目的,把话题立即转到正题上来,就如商人急于把货物脱手一样。

    “好呀。”陈渐带着轻松的口气说,“是什么?快拿出来我瞧瞧。”

    “您先猜猜。”珊珊孩子气得很。陈渐心想:小女孩就爱弄花样,做什么事情都要转弯抹角搞迂回战术以添加情趣。就是女作家设计的小说情节,也比男作家的曲折得多,语言也罗嗦琐碎一一有人说琼瑶(他不看琼瑶小说)描写抓母鸡就用了半打纸张。他沉思着,珊珊在旁提醒道:“陈老师,您猜猜呀。”陈渐笑笑:会是什么呢?不外乎是笔呀什么的,以表感谢我教她一年之意罢了。不过他又不好意思说出,于是说:“我可猜不出。”

    珊珊快乐地笑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相片,脸上有点羞涩,语速特快:“做个纪念,希望不要拒绝。”她明知陈渐不会拒绝。

    陈渐惊呆了,他万万想不到珊珊赠他的竟是照片。他的毫无防备的心理,像被一个重拳打了过来,脑袋空荡荡的,心里很乱。他以最谦卑的心理猜度,珊珊已是爱上他了一一不是学生对老师的敬爱,而是男女间的恋爱。他一直都以为,师生这堵围墙会把珊珊的感情挡住,会保护着她少女的情怀不因要溢出来而受到伤害。可是,当她以同龄人望尘莫及的高分脱颖而出,现在又要以一般女孩不可比拟的激情与大胆向她的老师挑战了一一她似乎一位驻立于云颠的仙女,看陈渐是否敢接受她的爱情。陈渐不是不敢,是不往这方面想,不向往。除了师生情感,他对任何一位女生,包括眼前鹤立群鸡的王珊珊一一都不曾产生爱情。他的这颗心,一旦已交给苏杰,就收不回来了。无论在中考的总分上或区里的排名,王珊珊胜过了当年的苏杰,在容貌上,她远胜苏杰,在前程上,她也胜过苏杰一一可是,他满脑子就是“沧海的水”、“巫山的云”,苏杰就是“溺水三千”也打不垮的那“一瓢”!在心灵里,苏杰是不可超越的,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他的这颗心,只留给苏杰!

    陈渐迟疑着不去接相片,他怕这给珊珊的情感一个开端,一个希望,少女的幻想便会长上翅膀,那将是不堪设想的后果。

    “怎么啦?”珊珊有点困惑了,心往下沉。

    “没什么。”陈渐说,他忽然很开朗地说:“把相片给我呀。”他不忍心看到珊珊伤心受辱。不就是一张学生的照片吗?他的抽屉里可有一大叠,不接受才是不可理喻。出于礼貌与尊重,他接过照片时看了一看,随口说:“真美,真漂亮。”自觉愧对苏杰而又无颜面对珊珊,一颗心凌乱得无处寄放。

    珊珊卸下一桩心事,感到舒坦多了,却又留恋着不愿意离开。她不知什么时候再有借口来这里了。

    “作为对我的嘉奖,我父亲将带我去广西银滩旅游。”她为要陷入尴尬的沉默找到了活力。

    “这很好呀。”陈渐放下照片,走出屋子,同时也是暗示珊珊:是该走的时候了。珊珊也跟了出来,她问陈渐是否也去过广西银滩,那儿值不值得去,因为她尽管喜欢大海,却不喜欢火热的太阳。陈渐不得不耐心地把看到的银滩细微地描述一翻,还与港湾的海滩作了比较。珊珊与其说沉迷于他的描述中,还不如说是沉醉于与他的亲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