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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陈渐,光天白日的,发什么呆呀?”李凤媚一阵风似的卷进来,看见陈渐如安在椅子上的一座神情沮丧的木雕,就大声叫嚷起来。陈渐像未听见似的,眼皮都不眨一下,还是木然不动,也不掩饰他病兮兮的一副可怜相。这种神情别具一种动人之处,又勾起了凤眉的无限柔情。她的男性特征被抚平了,也把很久以来陈渐对她的疏远回避之举忘记得一干二净。她痴痴迷迷地靠近来,要把女性的温柔抚慰奉献给他,帮他振作起来。陈渐这时才自觉地移动了左脚一一由于凤媚的过份冲动,几乎要踩到他的脚上了。
“该不是有病了吧?”凤媚柔情地问,并不介意他这个微小的闪避。她那语气,柔和得如同刚从沸水里捞起的挂面,听得人心里痒痒的,又禁不住起鸡皮疙瘩。她一边说着,一边举起右手抚摸陈渐的额头。陈渐迅速而及时地把头一偏,她的厚嫩的手掌扑了个空。她又气又急,却不甘罢休,抬起刚落下的手,再按过去。这回,陈渐不好意思再拒绝了,像只小绵羊,乖乖地任由她痛爱去。凤媚肥嫩的手掌按在陈渐发烫的前额上,如蚂蟥吸住了猎物不肯放松,她又激动又舒畅,只恨不是与陈渐进行心与心的相贴。陈渐虽然感到被她手掌霸住的那部分又软又凉,却一点儿也不快乐。这只肥大的手掌不只压得他额头难受,心里更难受。碍于情面,他只得将厌恶感抑制住。
“我的天,怎么这样的火烫呀?肯定是发高烧了!”过了好久,凤媚才从心荡神驰中回过神来,真像个正儿八经的、经过细仔把脉诊断,最后下结论的老中医。她那副惊愕状,就如发现了世界上的第八大奇迹。她恋恋不舍地把手掌从陈渐的额头移开,再按按自己的额头,好进行比较。陈渐的沾在她手掌上的余热,透过她平和的额头,一直钻到她的心里,暖乎乎的,她激动得真想哭!陈渐真是发烧了一一她的内心掠过一个不经意的喜悦,但绝不是兴灾乐祸。“才是刚发的高烧。”她十分有把握很内行地下断语,好像惊喜于重病还有得救。“打过针,吃过药了么?”语气那么体贴温和,好一位白衣天使的天音,令人舒畅。她的性情,用大海来比喻,是最恰当不过了。因为大海有时巨浪涛天,汹涌澎湃,有时风平浪静,平静如镜。此时的凤媚,就如五月的大海,波浪不惊,还柔和有加。她对陈渐的热情与渴望,深藏在心海深处滚动。
“没。”陈渐简短地回答,神态依然木木的,“死了倒干净呢。”
“哎哟,我的老天,天光日白的,”她说话像按了重复键的按扭,有口头禅的,“天光日白,怎么诅咒自己呢?”她心底却想:你那么顶尖的一个人儿,怎舍得你死去?如果你真死了,我就第一个心碎而亡。她又不由端地冒出一句:“你该不是失恋了吧?”陈渐吓了一跳,清醒了许多,心想凤媚该不是他肠子里的蛔虫吧,竟知自己失恋了?凤媚当然不知陈渐得恋失恋之事,还以为他是个有待她引发培养开垦的清纯男孩呢。她一生最大的心事便是恋爱结婚生孩子,所以能一语中的并非奇事。陈渐被击中心病,震惊之后脸色杀时苍白起来,心刺刺地痛。心病推动着身病,他真的如生了大病似的,一点气力也感觉不到,只能瘫贴在靠椅上了。他早就感到凤媚亲近的目的了,对她又是厌烦又是可怜。此刻,他因失恋而心力交瘁,心下暗暗叫苦:“如果她再进攻,我怕我是挣脱不了的了。她几经恋爱,有的是耐心耐力一一但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像她这样‘久经磨练’的女人,不会因一句话而赌气,更不会因一时的侍候不周而耿耿于怀。这种女人能体贴人,宽怀大量,能容忍人。她现在如此的温情脉脉,我这样的满不在乎冷漠置之,她却不生气。怪不得有人爱娶二婚的女人当太太,道理相当显明。”他感慨之余,不由偷偷地望了凤媚一眼,觉得很难拒绝她那渗透着浓烈的母爱式的爱情。他这颗受伤的心,几乎使得他要投进她温暖的怀抱中寻求抚慰。可他不想当劳伦斯,他可不愿意抛弃吉西而投进菲丽达的怀抱一一他将胸膛挺一挺,终于抵抗了瞬间脆弱的意志。他凝望着远处低垂的天空,暗叹:到此时为止,我们是否在同一条船上呢。认识凤媚的人都知道,她一次次地遭受爱情挫折,她的心伤痕累累。一种同病相怜感掠过了陈渐的脑际,感觉做人真不容易。他担心自己过于心软,会招至不愿意的结果,因为同情一个人,往往会献出自己。他提醒警告自己,别给凤媚一线希望,别看她现在温存似水的一副楚楚动人相,其实她永远属于王璧君吴潇定一类,与他有着天壤之别,就如国共两党的水火不容,此刻与他只不过是貌合的“合作”关系。一一她已获得自己的怜悯了,这多么可怕啊,也许她马上攻占自己最温柔的一角了!他立即讥笑自己神经过敏,也许是由于感情脆弱爱胡思乱想吧,活该被苏杰甩掉!
他担心自己的冷漠,真让凤媚伤不起:一个女子,无论多有忍受力,在爱情面前脸颜总是薄嫩的,内心总是脆弱的,她们应无一例外的受到男人的爱惜呵护。宝玉对男子女子的评论真是太妙了,自己难道就没有一点儿怜香惜玉的心思么?他决不做抱括凤媚在内的伤害任何女子的事情来。他内心的高洁思想,成相映在他的脸上,令他此刻更加俊美。凤媚真是倾心着迷不已,她心里赞叹道:上帝啊,你自已也想不到,你是如何的伟大吧,你竟能把世上最美的光华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了。我现在才相信什么叫白玉无瑕,不可挑剔。我不能不佩服你呀,上帝!
陈渐不仅煽动了她的爱情之火,也掀起了她潜伏着的女性温柔与仁慈。她痴痴地望着陈渐,心疼得恨不能替他生病受苦。
陈渐不敢抬头望凤媚,不敢迎接她那能熔化铁石心肠的满是爱惜的眼神。他轻声地说道:“我也许真的病了,我要躺下。”借此也许可以回避凤媚的亲近?他努力站了起来,神魂飘飘的头重脚轻,摇晃着如风中弱柳。凤媚趁势要去撑扶他,他赶紧趔趋了两步,走出了她的扶持。凤媚小心地跟在他身后,直至卧室,双手做着随时扶持的紧张姿态。她的姿势,真让人误会她在表演《皇帝的新装》,她此刻哪有那份心思?她觉得病中的陈渐,生命脆弱得如同刚出世的婴儿,需要她无微不至的关爱。她此时的任务,真如白衣天使一样光荣神圣。
陈渐瘫软无力地躺下,她小心翼翼地为他盖上了被子。她忧心忡忡,心急火燎,终于在抽屉里找到了一瓶二天油,不顾陈渐的抗议,为他擦额角、耳背、虎口,点人中,只有完成了这些,她才舒了一口气。
“蒙上被子,出一身汗,把热气排出,很快就会好的。”她差点说出“我的小乖乖”。陈渐觉得又舒坦又难堪,只因受了她的恩惠不敢作声,暗中盼望有个人进来一一随便什么人都行一一但马上又害怕有人进来。如果那人是个多疑的长舌鬼,更了不得了。特别是有话传到苏杰耳中,对自己的人格简直是天大的侮辱。一想到苏杰,他内心一阵抽痛,感到确实病得不轻,他多希望凤媚马上出去,好让他能畅快地流泪,能无所顾忌地呻吟!
凤媚也深知自己的服务已告结束,应马上离开,好让她的病人能清静地休息。可她实在舍不得就此离开,好像摘到香甜的大红苹果非要咬上一口不可。她搜刮枯肠,终于找到了话题一一
“后天就是‘五一’节,紧接着又是‘五四’。我们年青人该有什么节目的吧?”她轻声细语地问。
陈渐蒙着被子久已不动弹,她真怕他就此睡去,把她孤零零地丢在这清寂的屋子里。她的问话,真如守候在垂死病人床前的侍者,在轻声探询那病人是否还有回音。此时她的语气,是真正的女性之音,她的神态,衬映出她内心的纯洁善良一一她本来就是这样的温柔美丽的。爱情能把一个人变得多么温存啊!她恭顺地坐在陈渐的床前,怕是她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刻了。她等待着回答,但陈渐却久久地没有回音。
她想起刚才自己的话,不觉脸红起来,或许自己的措词使他为难了?于是解释道:“刚才我所说的‘我们年青人’,是指我们学校的全体年青教师。”一一这掘劣的补充,反倒惹出陈渐的笑声来了。他奇怪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淑女般的小心谨慎了。
“我不知道。”他轻声地说,尽力掩饰自己的疲惫。那二天油浓烈的气味,熏得他好难受。他掀开被子,外面清鲜的空气凉爽着他的脸,立即令他精神为之一振。他睁开眼晴,发现凤媚是那样靠近地盯着自己,赶忙又把眼晴闭上。但在幽幽的感觉中,凤媚的眼光一直覆盖着他的全部一一抚摸着他的眼晴,他的鼻梁,在他的嘴唇处久久地停留,让他的喉结不敢运动,他的僵直的双腿,也不敢挪动。他无可适从地让自己曝光在她的注视之下,紧张得汗水都出来了。他尴尬地想道:她也许在点数着我的头发呢,她有的是时间。啊,躺在一个女人的身旁一一她既不是自己的母亲,也不是自己的情人——他难堪得不敢放胆地呼吸。好在有“病”为他作为藉口,要不,他可真羞愧死了。
“听说,吴潇定带头到王校长那儿去申请,学校批准年青教师到白云滩消夜的。”凤媚有如在普通班上课,自问自答。那声音带着暖和的气息,陈渐认定凤媚已是得寸进尺,把脸压在他脸上方很近很近的地方了。
“或许是吧。”陈渐有气无力地回答,觉得自己失败了,快已成为凤媚的俘虏了。他的鼻尖忽然感到有物体挨近的逼切感,生怕凤媚真的把头伏在自己的脸上,吓得赶紧睁开眼睛。他发现这完全是自己的杞人忧天,感觉错位,凤媚还好好的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呢。自己这样的冷淡疏远,她还是如此的含情脉脉,他不能不佩服她的坚韧。一一如果坐在床前的是苏杰,自己该是如何的幸福啊!那么,生病是一种极美的享受了,患的正如鲁迅所描述的吐半口鲜血的才子佳人的雅病。一一假如她知道我生病了,会来看我么?像许多人认为的一样,患难更能打动人心。她会来的,她是那么的纯洁善良。但他马上认为这简直是对他七尺之躯的嘲笑,以生病来获得她的怜悯或挽回他们的爱情,比为求得聘用而抬出自己家中有九十岁的老母等米下锅,好不了多少。但苏杰如果真知道自己生了病,而不来看他,他又恨恨的不快,是她使自己生病,她竟忍心把自己交给病魔,她真够绝情!
他漫无边际地幻想着,正要模模糊糊地睡去,冷不防凤眉问道:“你去么?”他才又记起凤媚的存在。睁开眼,朦胧中看到她满面委屈但柔顺的神情,觉得比她往日侨装出来的娇态,可爱多了。他感动而深情地看了凤媚一眼,以表达自己的谢意与歉意。虽不是爱的表示,却已够激发凤眉的柔情万缕了。她的脸马上映出霞光万仗。
“我们是年青人,不去玩玩,岂不是要惹人笑话么?别活得那么沉闷,像装在套子里似的。”一一“但你得赶快把病养好,到时别要还是这样病兮兮的。”她恨不得自己是活佛济公,随身一摸,就揉出一粒黑乎乎的丸子来,好让陈渐神奇般地康复。
“我确实很想去的,我还没去过。”陈渐语气很温和。这并非是对凤媚柔情蜜意,而是他实在是没力气说话了。凤媚误解了他的表情,感动得要掉下泪来。
由于激动,凤媚话又多起来了。她梦想的,就是能与陈渐在碧海蓝天的白沙滩上你恩我爱,永定终身。
“多令人心动的一个地方啊!”她费劲地往脑海里寻找形容词,“那儿的沙白净如雪,轻柔似云,细细的,坐在上面,或赤脚踩在上面一一特别是躺在上面一一无论是看白云飘于碧海蓝天间,还是闭目听海涛拍岸,浴着海风,那感觉真是神仙也不曾有的,……”。她由于受爱情的激发,一时文思如涌,美丽的词句排着队等候启用,只可惜她这时不曾有七嘴八舌,好让陈渐见识见识她的词采。她深知自己天生不能惹人喜欢,但她认为感情可以慢慢培养,陈渐又不是块石头,她可用蚕食而不是鲸吞的办法。他是学国文的,自己不防以优美的词藻作为向他进攻的武器。而她滔滔不绝地用了那么多形容词,陈渐却不为所动——他睡着了吗?自己是不是由于高兴,说得太多了?
她很聪明,或许是很有经验,深知已完成了初步任务了,正到了军事家们所说的“进攻适而可止”的时刻,因此瞅了个机会就溜走了。临走前,又为陈渐拉拉被子,按按额头。陈渐屏住呼吸,知道这是她的告辞仪式,因此并不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