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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心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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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陈渐被学生簇拥而去的时候,苏杰也正好从课室出来。她呆呆地站立着凝望,他夹在学生群中若隐若现的身影,令她百感交集。她明白得很,她一刻都未曾停止过爱陈渐,十天前赌气从他那儿拿回歌带,要撕毁他的相片,只是一时的怨恨。现在她心里涌动的不仅是对他的爱,也是对他的赞叹与钦佩一一他能获得那么多学生的拥戴,他够魅力够优秀!他才德兼备,这一点不容置疑。不能离他而去,不能放手,他是她的幸福她的生命。李凤眉说,一个女人最需要的是一位丈夫一一她可不相信这话一一但如果自己终于忍受不了社会生活与世俗人议论的压力呢?到那时,当自己的丈夫不是心目中的爱人时,会是怎样的一种悲哀啊!她在心里呼喊:啊,我不能,我不愿意把我的此生与别人共渡。陈渐,陈渐,我不能离开你,你是我心灵里的,是我最刻骨的爱,离开你,我便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躯壳了。

    也许是上帝的有意安排或许是来自心灵的息息相通?陈渐忽然间转过头来,与她深情对视!甜蜜感涌上心来,她相信这是他们共同的根一一就算分开,他们的心还留在原处。

    她忘记了她的理想,她的绘画,她的决心了。她又变成一个纯情的少女,很快沉醉于她编织的幸福图景中:她与陈渐幸福地走在一起,拥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家,他俩的孩子聪明活泼可爱。他们是多么深爱着对方,疼爱这个他们爱情的结晶,珍惜这个家啊!这个孩子给他们美好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情趣。在教书、看书、作画之余,他们幸福的一家到月光下漫步,到山野去踏青,到海边去眺望,他们甜蜜的默契中,常常荡着小孩儿清脆的趣语欢声……

    苏杰的梦甜美而浓烈,她要扼住爱情的咽喉,绝不放弃!

    王珊珊对陈渐的爱,伴随中考的逼近,也在直线上升。她着急的,不是逼在眉睫的填报志愿,而是要得到陈渐爱的许诺。她根本不肯听取她父亲的意见,他期望他的宝贝女儿报考省重点中学市一中——她本来也是这么决定的,现在却动摇了。为了爱,为了陈渐,她什么都可以选取,什么都可以放弃!她顾不了羞涩与矜傲,趁这个星期六下午没人,便来找陈渐了。

    “老师,我在志愿的选择上举棋不定。”她几乎是开门见山。

    “你不是报考一中吗?”

    “也许我不呢。”珊珊撅嘴笑着,陈渐惊讶了。

    “噢,我明白了,是要读师范,女承父志,不错。我们班就有许多学生向往当老师的,其中还不乏男同学,他们都想一展台上风采。”

    “那是因为受了您的影响。但我觉得当老师是一种悲哀。我绝不当老师的!”珊珊语气崭截。

    “一种悲哀?”陈渐惊呆了。一个来自教师家庭的子女如此蔑视教师职业!

    “是的。到目前为止,教师的待遇还得不到改善。什么‘臭老九’、‘教书匠’、‘穷秀才’,我爸爸还自称是“三九五部队”的成员呢一一那是因为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的工资都停在39.5块上。”

    陈渐笑着说:“那么,你是在取笑我了?”

    “不,我不是取笑您,我很佩服您的。陈老师,请告诉我,当老师,是不是您无奈的选择?”

    “我是自愿的,全心全意。”

    珊珊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在任何方面我愿意仿效您,在职业方面您可改变不了我。”陈渐沉默着,他虽然是她的老师,却不能在她的志向上指手画脚:人各有志,每个人都应该选择最适合自己的天空飞翔。

    “教师本人清苦一辈子不用说,还要带累子女!”陈渐依然沉默,一脸的疑惑。珊珊似乎积压了一身的怨恨,如决堤的洪水:“其他单位的子弟,譬如银行、邮电、税务、警察局,安排照顾子女上岗,易如反掌一一哪怕他们都是一群笨蛋,读书时是一窍不通专拿鸡蛋的大傻瓜,但只因他们找对了父母祖宗,一有就业的名额下来,他们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穿国家的优质制服,每月准时领足工资端铁饭碗;对平民吆三喝四,走在街上,趾高气扬,原胜他们十倍的同学,在他们面前被甩几条街,好像他们真是国家栋梁有所作为,好不耀武扬威啊!教师子女,至多只能照顾当个民师一一天下人都知道,民师是等于为国家为人民义务劳动的下民!何况,能当民师走上讲台,胸中是要有足量墨水的,为了国家许诺他们的转正,他们得拼命干拼命学,一个民师顶几个公师用,还不被当人看。我们学校的吴老师李老师的女儿,说好说歹当上了民师,何不是家里倒贴她们吃用?我就是死了化成了灰,也不当老师的。”

    “你是想为老师出一口气罗?有志气呀。”

    “也不完全这样。我是太向往电脑世界了。我想,以后的生活及学习是电脑化的,我急于投入一类以电脑技术为重点的中专学校,我志愿犹豫不决的原因。”

    陈渐赞许地点点头。而她却注视着他,希望他明白她此刻的心里话:如果我上了高中又上大学,要经过多少的年月呀。陈老师,我怕失去您!上大学是我的理想,可是上大学,要么是时间拉开我们的距离,要么是地位使我们疏远,非我所愿!

    “我决定报考省邮电学校了。这是一个竞争力强的热门学校。现在是信息时代,是交际日益频繁的时代,没有什么事业比通讯事业发展得更快了,您说呢?”

    “我想是的。”陈渐简单地说,被珊珊注视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心中自忖:她的分柝是对的,她的选择是符合社会发展潮流的。她对社会的了解,太超出她的年龄界限了,连我都自愧不如啊。

    当他赞叹珊珊的同时,又觉得她缺少他赞赏的一面。她缺少什么呢?他一时又总结不出,大概就是缺少那些恬然自得的视清淡无为为幸福的思想吧。同属聪慧之女子,她与苏杰多么不同呀。他的思想一触及到苏杰,就思念起苏杰了,他从屋子里出来,习惯地向苏杰宿舍张望。

    而怎会在此刻,就真看见苏杰了!在隐约可见的梧榆树下,苏杰与李清芬勾着手款款漫步,大概是在做周末的闲谈吧。她一定已是看见他与王珊珊了,故意不往他这边瞧。倒是李清芬向他这边望了望,他赶紧与她微笑打招呼,只恨苏杰没看见。不知清芬向苏杰说了些什么,她拉着清芬便走了。他呆呆地望着,直到她们从他的视线中消失。珊珊在旁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是苏杰的对手,开始思考自己放弃上重点中学是否值得。

    当时在梧榆树下散步,清芬对苏杰说:“陈渐向我们打招呼呢。我看,他的微笑多半是冲着你来的。你可不能不理人家。”苏杰于是便拉着清芬走了。清芬哪里知道,苏杰的去学校,拉她到校园里散步,就是为了看到陈渐。她因为赌气从陈渐处拿回歌带子,再不好意思独个儿去见陈渐了。

    傍晚,她抵制不了思念,便又去学校了。她怕清芬笑话疑惑或盘问她,她就不去清芬家了。她本是学校的一员,黑暗中却像一个孤魂野鬼在游荡。她走到阅览室黑暗的走廊下,她的炯炯的两眼,穿越黑夜向陈渐那边凝望。那间热念中的屋子,正发出淡黄色的光,他一定在里面!她贪婪地望着,她的全部热爱,全部的人生意义,全寄托其中了。这清爽的夏夜,她如此地接近自己的恋人,该满足了。

    门开了,她的心怦跳起来,愉悦感充溢了全身。但从那散发着昏黄色灯光的房间走出的,竟是一位少女!天啊,怎么会是此时,又是自己亲眼所见呢?她真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可那婀娜多姿的女孩是真实存在的啊!她的思想深处,陈渐应是孤单的,关起门思念她。

    她的眼光由于痛苦而呆滞,她的脑子由于激愤而混乱。她希望看清这少女是谁。是位学生吧?除了学生,在这异方他乡,他还能认识什么人?但愿那少女只是个普通的学生。可她哪里是学生的打扮?她的短至膝上的迷尔裙,轻飘飘地飞着,细长的嫩腿故意地一步三挪,为的是让她显得更加婀娜多姿一一这绝不是学生,学生还不会这么虚伪,还不会这样的故作娇态勾引男人。她是谁,她与他有什么关系?苏杰看得呆了。她困惑、痛心。她只希望那少女一出来,就立即离开,离开那亮着昏黄灯光的房间,离开陈渐,这是她绝望中的一线希望。可那少女,专是为到墙角吐一口她的香沫的,她那柳腰一扭,便又转身回屋子里去了。她那轻视一切,甚至觉得连她脚下的地,都不配她的香脚踩的高贵样子,真让苏杰恶心得要呕吐。是呀,一切被男人追被男人宠的女孩,总自以为了不起,总会自以为是地任意撒娇,以为全世界的人都羡慕她。可这位女孩太过份了,她不值得陈渐的爱。陈渐真是爱这样的女孩的话,那他的眼光太低了,品味也太低了,不配我的爱!

    那扇门关上了,把苏杰丢在黑暗中痛苦。她伏在墙上,身体痛苦地抽搐着,内心气愤地喊着:卑鄙!真是太卑鄙了!我不应哭泣,他不值得我泪流!可她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一簌簌的掉下来。她怕有人走过来,赶紧举步。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她的体力,一如她受不了打击的脆弱的情感,瘫软了。她几乎是使出了最后的力量,才从墙壁的依靠中站直。一一啊,他并不寂寞,他并不缺少女人的陪伴!我怎么会把他想象得那样孤单呢。他是个懦夫,也许所有的男人都是懦夫,他们忍受不了孤独,他们缺乏耐力,更缺耐心意志力!一一这是他们至命的弱点。我可怜你,陈渐,你可是个仪表堂堂的七尺之躯呀。她马上又自哀自怨:啊,苏杰,值得可怜的是你呀,人家在寻欢作乐,你在黑暗中忍受着痛苦,你孤独地承担着爱情的欺骗!

    她仰望上天,那高而辽阔的苍穹,墨蓝墨蓝的,星星的微光在闪烁,难道,那就是无限黑暗中的希望么?我的人生当中还有希望么?或许,那广阔的天空,是上帝的无边力量吧。上帝在召示我,指引我,让我看到真相,因为他是公平的,他不让我一生被欺骗而毁掉啊。要不,怎会在我决定放弃理想追随他,当个贤妻良母时,我却看到了这一切呢。是的,一定是上帝可怜我爱护我,在给我指点迷津,别抛弃了理想把纯洁的爱情献给一个色欲之徒!他是冠冕皇堂的色欲之徒,甚至比璧君吴潇定还要低等,因为他伪装!她把十天前看到的那位少女(许小姐),书桌上的女人的发夹,下午王珊珊与他的亲蜜接近,还有平日他被一群群女生包围起来的事实串起来,更有今晚迷蒙灯光中的少女幽会,便认定陈渐是个十恶不赦的色徒。她把手掌放在胸口,为的是向那渺远的太空感谢,因为她不想当第二个雅娜(《她的一生》中的女主人公)。

    但这实在是枉屈了陈渐,他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可苏杰那儿没有为他预备着黄河之水。他房里的婀娜多姿的少女,是他的朋友A君从市区带来展览的。年轻人谈恋爱,不喜欢父母及旁人知道,却独独的要向自己的同龄朋友炫耀。今天携着去看望这位朋友,明天勾着手去找访那位朋友,表面是要朋友给自己当参谋,暗中却已得意自己找了个这么迷人的女朋友,也许已激起了朋友的佩服羡慕或妒忌了一一就挖净耳屎,只等着装朋友的赞美之辞了。带女朋友去看朋友,不仅满足了年青人的虚荣心,也给他们带来实惠。从近处的朋友那里可以捞一顿请客吃饭(人家带女朋友来看你,你好意思不请客吗?);从远方朋友那里可当一次优惠打折的旅游。这后一个好处还可以延伸:一来年青恋人可增进感情,于男方又是有脸面的事,爱情就如上了保险。这位A君的女朋友,更是以A君引以为荣,因为他竟与市高官的儿子是同学是朋友,就如许多人在里根当总统时念念不忘与他是校友一样。一一有了这层身份,那女子走路也禁不住飘飘然了。

    也是合该出事,陈渐说他这儿常有学生进进出出的,特别是这个复习阶段,他的学生可是不分白天黑夜都来敲门请教的。

    “哪还得了。我们好容易才相聚一次,你无论如何都得把这一晚留给我们。”A君望着他娇美的女朋,心想她又不是当真的展览品,无须让这么多的乡下小子过眼,只怕被多人看了,她便也染上了俗气。

    “那只好把白灯管熄了,只开小台灯。”陈渐建议道,“这样可以制造一个假象:老师在备课,不要去打搅。”

    “这样好呀,这样更有情调一一谈恋爱的情调。我和阿丽双手赞成。是不是,阿丽?”好像陈渐与他共一个情人谈恋爱。

    暖昧昏黄的灯光,够浪漫,也足够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