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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富家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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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渐家豪华的大客厅里,陈渐无可奈何地端坐在沙发上,恭听着他父亲的说话,长篇大论,绘声绘色,条条是道,不容置疑的最具中国特色的家长制的讲话。市各类会议上,陈书记的各项决定各类提案是理所当然的真理,他便把这种专权也搬到家里,家里除了酱醋油盐,他的话,总相当于起稿过的发言,掷地有声。他拥有了高位重权,便也永远地失去平常人的快乐,不能自由自在地享受人间温情甚至亲情了。他的亲人听从他的话,不是因为尊敬他而是由于怕他,陈渐的乡村之行,算是第一个敢反对他的大胆行动。年岁的增加,只增加了他对钱财对权力的嗜好,对亲人的说话如下达圣旨,便渐渐地孤独了。权力,是某种意义上的孤独,能够间隔人间的亲情!

    陈渐又恼又急的憋了一肚子气,却大气也不敢喘,等上级指示般的谈话一结束,他就向好友李梦园发出了SOS的呼救信号。陈渐一见梦园,哭笑不得,两只手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真有溺水者迫切的求生愿望。

    梦园也被感动了,故意冲淡这过于热烈的情感,笑着说:“是太思念我了吧,比情人间的思念更强烈?”

    “我是在求救。”陈渐焦急地说,“我大祸临头了。”

    “我看不至于吧。你气色这么好,不过,说来听听。”

    陈渐这才放开了梦园的手,两人并肩在闹市里漫行,如在无人之境一一也许,这就是城市的唯一好处,因为热闹陌生,做什么反而没什么顾忌的很坦然。

    “我恋爱了。”陈渐微笑着。

    “那倒是一桩好事,除非你后悔了,不再爱她。”

    “我没后悔,我非常爱她,就是苏杰。”

    “恭喜你呀。”梦园重重地拍了一下陈渐的肩膀,内心掠过近乎妒忌的羡慕。

    “可问题就在这里,出岔子了,半路杀出了一个程咬金。”

    “什么?出现了第三者了?然后你学诗人普希金,同那人决斗,而你比诗人幸运,对手受了重伤或死了。”梦园皱着眉,“天啊,这真有戏剧性,但确是件坏事。”

    “别闹了!”陈渐生气了,“我父亲过问我的婚事了。我父亲对于我的一切一一我的理想情趣、教育、前程都要插一手,更不用说我的婚姻爱情了。”

    “他不同意苏杰,这很显明。你们不是门当户对!”

    “我父亲还不知道苏杰。他这次召我回来,是要我按照他已安排好的蓝图去恋爱的。”

    梦园听了,不由快意地笑了一下,畅快地说:“这就是身为高干子女的不幸,连恋爱都不自由的,像我们农民……”

    陈渐生气地瞪了他一眼,他才中止了他的“农民自由论。”

    “可恨上次我父亲的生日宴会上,王秘书提起什么许董事长的千金,我当时还以为他是一时的奉承应景话呢,这次却来真的了。明天就要见面,我简直不敢说个“不”字。万一我被人家相中,该怎么办?听我父亲那口气,他是十二份中意许家小姐的,只要人家愿意,这事就百分之百的定下了。”

    “能被你父亲选上当儿媳的女子,一定相当不错。我对此倒是有点兴趣。”

    “人家都烦死了,你还寻开心?”

    “你这就不懂了。说长道短最容易打发时光,也最易消愁解闷。何况这又与你有直接关系?要知彼知己,才能百战百胜嘛。”

    陈渐觉得不无道理,好像有梦园在身边,没有不能克服的困难,脸色平静多了。

    “具体情形我也不太清楚,因为没有心绪听,大概情况是:许先生家私几千万,最近又与澳大利亚人合股做开发海洋产品的生意一一听说大有前途一一而他的宝贝女儿,据说有才又有貌,正在深圳读大学,今年六月就毕业,准备去日本留学的。”

    “怎么不去澳大利亚留学?她家既然与澳大利亚挂了钩,一切都很方便了,单吃住上就可节约一笔不小的开销一一生意人讲金钱利益,怎么就忽略了?像许先生送女儿出国,并不是真的让她增长学问,而纯粹是让她打外国包装,好更冠冕堂皇。我想这位许老板是个不识几个字的暴发户吧,有了钱没文化总是个遗憾,所以才急急地又打发女儿去外国‘深造’,去了他的‘衣带’澳大利亚那里住上几个月,回国同样可以美名其曰‘留学’一一这事我可知道得多了。”

    “听我父亲说,许先生送女儿出国留学,正如你所说并不是要女儿真的要掌握什么实用的谋生本领一一他可舍不得女儿受苦呢一一他听说日本女子是世界上最温柔最贤慧的女性,他女儿到了那样一个国度,便会变得更加文雅贤淑,将来是个相夫教子的好女子无疑。”

    梦园掩口而笑,好一会儿才止住了笑,说:“已是很久没有听到这种特意将女儿培养当贤妻良母之说了;在这个科学发达的文明社会里,这近乎天方夜谭,倒是听说有父母为防止女儿将来吃女婿的亏,特意送女儿去学武功的哩。大概是许大老板为急于与你家攀亲家,特意编了这样的好话哄你父亲开心吧。马克思说商人与强盗信的是同一个上帝,你可不要信他的话。要说相夫教子的妇德,中国已有几千年的历史,搬出线装书中的《烈女传》、《女四书》,什么班姑蔡女,就够她一辈子研读的了,何必要远涉重洋去日本学呢?如果秦始皇时代派出的五百童男童女落根东瀛之说属实的话,日本女人要向我们中国学习古训才对呀;或者杨贵妃真的马嵬坡未殒玉颜,偷渡于日本留下后代,那么女子更不能去日本学什么妇德妇工妇容了,只怕学的是怎样描眉擦脂,如何摆腰弄肢讨好男人的谄态了。我真想知道,许小姐,这个就读于现代文明学府的女子,是否真的为嫁入你家,肯去日本专修女学?”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父亲还真有其事,津津有味地策划着,让我与许小姐一同东渡日本呢。”

    “那可谓是比翼双飞了。”梦园的语气无不讽刺,知道陈渐无意许小姐,所以又笑着补充道:“你父亲也许没有恋爱经验。恋人双双求学的婚姻,没有好结果,就是结了婚的,到了国外也闹离婚的一一郁达夫与王映霞在国内爱得死去活来,徐志摩与知书达理的张幼仪,大画家徐悲鸿与蒋碧薇还是私奔呢,可都在国外闹得鸡飞蛋打,劳燕分飞。去日本,于你实际上没有什么益处。”

    “笑话。我对日语一窍不通。”

    “重点不在这里。只要你父亲的金印章一盖,一切都可通行无阻了。许家的万贯家财,会帮你说话的。”

    “除了兴灾乐祸,你对我一点帮助也没有。”陈渐真正生气了。

    “对于才貌与金钱,难道你一点也不动心吗?”梦园直盯着陈渐的眼睛。自从上次陈渐向他陈述了他对苏杰的倾恋,赞美苏杰高尚的品性,他便衷心认为这是人间最美的爱情。他敬佩未曾谋面的苏杰,已经引她为知己了。陈渐一说出现了危机,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苏杰所面临的困难。因为陈家的势许家的财,在心理上,苏杰就如那无钱无势的受欺凌者,更博得他的同情爱惜,他像爱小妹妹那样,设身处地为苏杰着想,转弯抹角地试探陈渐一一如果陈渐只是呈一时的志气,苏杰嫁了他才是一生的痛苦哩。

    “如果你真是那样认为我的话!”陈渐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你真是太小看我了,简直是对我人格的侮辱,是对我纯洁爱情的亵渎。我们也算白好了这几年了。”

    “你真那么爱乡下的苏杰?你不会自欺欺人吧?你要知道,这是关系到一辈子的事,现在后悔还不算过份。”梦园穷追不舍。

    “你这是什么意思?一一当然意思很清楚了。”陈渐想到梦园要他迎合现实而抛弃心爱的苏杰,就怒不可遏,像挑战的斗鸡一样盯着对方,由于过份激动,双眼湿润了。“你太不了解我了一一还没像我了解我那样了解我,温莎公爵为了爱愿意舍弃王位,我算什么!令我心寒的,不是我父亲强加于我的压迫,而是对我们友谊的怀疑一一我一直把你当成我自己,以此为乐。”陈渐这样的话语这样的语气,已足以证明他对苏杰的爱是矢志不移的了,梦园欢欣地舒了口气。他感动地用双手按住陈渐的双肩,动情地说:“当我面临考验的时候,我总是站在对立面反问我类似的种种问题,我为什么就不能问你这样的问题呢?”他把陈渐视为知己,是显而易见的。

    陈渐也把自己的手按住梦园的双肩上,两位好友肺腑相照,愉快地相视而笑。和风拂面,两位挚友相依款款而行,漫步在本市最具绿化水准的树荫下。

    “像你这样不为金钱地位忠贞于爱情,实在可嘉,可与历代的经典爱情相媲美!不过,你所爱的人一定是一个值得你如此钟爱,值得你如此矢志不渝的人才行。譬如在才华、心灵、思想情操、言行举止上都高人一着一一品貌仅在其次一一否则,你的爱就毫无意义,显得过份夸大而苦了自己。我真心希望苏杰能配得上你的爱,而不是由于你初发的热烈的情感而美化了她。”

    陈渐于是又描绘起苏杰——

    许多恋爱中的人,百听不厌自己情人的事情,而梦园不是与苏杰恋爱,却也很着迷于听到有关苏杰的事,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爱上苏杰了。当他这样想时,他就笑自已多心了,因为他决不会,“朋友妻,不可欺”的古训,他还是懂的。但却提防着自己的思想滑向苏杰,沉溺于想到她。听着陈渐美滋滋地谈着苏杰,他像自言自语地轻声说:“你说得连我都有些动心了。也许你正处于感情的颠峰时期,把对方都神圣化了。不过,像你这样坚定如一地爱一个人,也是一种幸福,真是爱情中的最高境界了一一我就没有这种福气。”

    “你也会有的。”陈渐满心喜悦地说,因为谈起苏杰,他身心愉快,“你仪表堂堂,是班里有名的智多星,现在又放着个万里前程,只要你愿意稍把爱情之门开个缝,什么才情并茂貌若天仙的美女不争着涌进来?”

    “可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未碰到一个值得我为之开门的女子。”

    “那是你要求过高之故。”

    “不管怎样。我们今天得为坚定高尚的爱情干一杯。”梦园认真地说,拉着陈渐就向附近的小雅座走去。

    “怎么,又要你破费?”陈渐不好意思地说,似有推辞之色。

    “不一一”,梦园故意拖长语音,“这回是你请客。你获得了真爱,明天还要陪你出战,我就不该喝你一杯么?”说着大笑。

    陈渐也笑着说:“想不到你也这么俗套势利,要回报的,而且是在餐桌上一一我们该不是酒肉朋友吧。”直勾勾地看着梦园,看他怎样回答。

    想不到梦园却说:“‘无钱难使鬼推磨’。餐桌上办事效率高呀,也许我们的应对你父亲及许家的诸多妙策,是在喝珠江嚼酸甜排骨时想出来的一一所以政府机关的重要或非重要会议,在餐桌上开;贸易合同在餐桌上签;单位结算在餐桌上结;恋爱在餐桌上谈;朋友在餐桌上交;甚至久别重逢的亲人,要在餐桌上相见;……”,听得陈渐忍不住笑出声来,梦园也笑着,继续说:“可见餐桌是好东西,它不仅满足了人的口腹之欲,还成就了不少好事,所以城市或旅游区增加餐桌,到处宾馆餐店林立一一已成为目前经济发展中的蔚然大观了。”

    “好!我就看你在餐桌上怎样得出良谋妙策对付我父亲。我请了客,你就要办成事情,正如我交了订金,你就得交出新娘一样。”

    “最近有了恋爱,句句都不离本行一一这并不难,你已取得职业分配持久战的胜利,在婚恋的抉择上,也会如愿如尝的。关键只一点:别人难不住你,只怕是你战胜不了自己。”

    “我战胜不了自己?”陈渐满腹疑问,“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明显,就是别人阻止不了你爱苏杰,怕最终放弃她的是你自己。”

    陈渐愕然,同时摇摇头:“那决不会,决不会。”

    “有可能会呢。”梦园盯着他的眼睛,久久地凝视。陈渐轻轻摇了摇头,笑一笑,梦园也就放心了。

    他们拣了个清静处,点了几样小菜。

    梦园瞥见了陈渐露出忍俊不禁的神色,就笑着问:“是不是又在心里忆味着苏杰而乐了?”

    “那也不尽然。我是想起了你刚才说的什么没有餐桌就不行的话,虽属滑稽却言之有据。这次,我父亲就是以‘宴请本市成功人士’为由,在国际大酒店安排我与许家小姐见面的,想在餐桌上成就我们呢。”

    “那是小政客的办事习惯了一一对不起,相比于胜雄甘地、***,你父亲只属小政客。”梦园操着历史评论家的口气,简单评述,“但这次餐桌上成就的不是亲家,而是冤家。”见陈渐沉默不语的皱着眉若有所思状,梦园于是解释说:“当然啦,成不了情人,并不意味着成为仇人,除非双方都是蚯蚓肚子的小气鬼。”陈渐舒展了眉头。他不想结仇生恨,做人一世应慈悲向善,坦坦荡荡,为什么要跟别人跟自己过不去呢。

    “我只怕明天,你父亲宴请的是‘成功事业家’,未必有我这个无名小子的一席之位。”梦园担忧地说,“没有亲眼目睹许小姐许老板,不识庐山真面目,也难以下对策。”

    “这个你倒放心,我父亲不允许,我决不依的,他也决不会小心眼或提防到那个程度。”陈渐又笑着说,“乡下人相对象,男女双方常带上一个参谋,我现在于乡下教书一年,已变成一个十足的乡下人了,所以要带上你。”梦园也笑了。

    陈渐来了兴趣,又说:“说不定,明天的餐桌真的会成就一对好姻缘一一你可要好好地侍候许小姐呀,如果她才貌双全,正好配你,你也不必讥笑她的留学日本了。”

    “去你的吧,”梦园打了一巴掌在陈渐腿上,“《围城》里的小人陆子潇都能说‘夺人之爱,我可不来,人弃我娶,我更不来’的话,难道我连他都不如么?”

    “陆子潇讲的是言不由衷的话。他写给孙小姐的求爱信,最后简洁到只列出加减号求孙小姐选择,可怜兮兮的已达到哀求的程度了一一你也别是学他,口是心非吧。”陈渐笑嘻嘻的,为掩饰,他饮一口雪碧。

    梦园表情严肃起来,若有所思地说:“要爱,我只爱像苏杰那样的女孩。”

    陈渐怔了怔,呆呆地说:“可世上只有一个苏杰,就如世上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树叶一样。”

    梦园自知失言,木纳地说:“我只说相像,不是一样。像许小姐有这样的家庭背景,我第一个反感,那样的万金小姐不知如何娇贵骄傲霸道,娶了她不是娶了个妻子,而是迎驾了女个主人来侍候一辈子。”

    “我们未曾谋面,不爱她,但也不可妄下断语,好好的一个女孩,你可别污蔑了人家的清白。”陈渐警告着梦园。因为许小姐是因为他而出现,所以他这么着急开脱。

    “看你老实着急的,”梦园笑了,“怪不得那么多人一一特别是女孩一一爱你。”

    “我惹女人的痛爱吗?”陈渐如梦初醒地问,他那闪动的眼神,说明他是在装谦虚。

    “是呀。你一直是‘灰姑娘们’钟情的白马王子。读大学时,班里甚至校里有多少姑娘为你害单相思,我心里最清楚。”陈渐脸红,迅速地回忆一下,微微一笑,他读书时并不刻意争学分第一,被女孩倾慕却推第一,那算是他光荣历史的里程碑。得意之中,脱口而出说:“我父亲说,许家小姐说认识我,真是怪事。”

    “原来人家早就暗托终身了。怪不得要远涉重洋修女学过门做贤德媳妇呢一一我看你是难逃的了。”梦园哈哈大笑。陈渐笑着骂他兴灾乐祸,不安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