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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日历,刚过了“惊蛰”。南方到处是嫩嫩绿绿的小草,苦楝树淡紫色的花儿缀满枝头;港湾中学旧时的飞燕,又飞回来了。这些可爱的黑色精灵,在低空愉悦地飞翔着,突然又得意地停在电线杆上、窗台上,叽叽喳喳地欢叫个不停,寂静的校园庭院,便也平添了几份生趣热闹。夜晚的风儿,变得温和了,白天的阳光,也增添了力量。春耕热闹起来了,水田里的水白亮亮的,田野里到处可听到一片拉犁的吆喝。埋在泥土里、蛰居在小洞里的小虫们,也嗅到温暖清香的气息,活跃起来了。沉静的大地,便因了地上的花花草草小虫飞鸟,突然热闹起来——就是人的心,也蠢蠢的欲动,无端的充满了喜悦,充满了期望。
是十天前与梦园的谈话种下了情种,或许受了春意的怂恿?数天来,陈渐总是不由端的激动兴奋,转瞬又郁郁的不乐,种子要钻出地面,却被壳儿裹住。苏杰如内心留存的梦,又似水里白杨的倒影,一有空闲,便闪现出来,扰乱着他的清幽。爱情在口头上说得容易,但当事人真要实施起来,却是那样的艰难,他简直不知如何迈出他的第一步。想起那天在海上画舫,由于他控制不住对苏杰的夸赞,梦园把他与苏杰已想成理所当然中的一对了,这真让他感到惭愧。如果梦园知道他此时的懦弱,也许会取笑了吧。
这个星期天的早晨,他一早就被燕子的欢叫声吵醒了,在床上辗转反则,嗔怪地望着窗外电线上跳跃的朋友,有所盼望地胡思乱想着。窗口撒满了明澈的阳光,但除了燕语,校园是异常的沉寂,一切都在上帝的休息日里沉寂着。他爱这静,这明亮的阳光,这徐徐吹拂着的春风,但静静的享受一阵子后,他又不满足了,一个急促的思想,便拉他立刻翻身起床。
在清静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走走停停,察看抽着新叶的梧榆与细叶榕,跟踪那对在半空中轻舞的小燕子,不觉来到苏杰宿舍边。苏杰不在学校,他是知道的,但他还是按捺不了自己的幻想。
在苏杰宿舍前面,有一棵很大的菠萝蜜树,树上挂着好些陈年的旧叶,有几片转黄的叶子正飘然落地,如大黄蝶在飞舞。这颗树好像在依老卖老,故意违反植物学上的规律,枝丫上长出嫩叶的地方,竟也挂着拳头大小的果实。陈渐迎着老菠萝蜜树走去,装作是被记载着它的岁月的沧桑与它表现出年青的生命力的两种截然相反的形貌所吸引。其实,他只不过是藉此走近苏杰的宿舍。纯属意外,苏杰的门竟开着!他兴奋得心跳起来,却胆怯地放慢了脚步。面对那扇开启着的门,他站立了,情不自禁地往里瞧。门表示欲望——钱钟书先生说的——他的欲望不是邪恶的,还很美,也很羞涩,像刚刚钻出地面的小草,还不习惯热烈的阳光的照射。
苏杰的面前放着素描速写本子,背对着门口向窗外凝望。她在沉思的静观中微笑,又忽然在画纸上飞笔。她的一颦一笑一抬头一府首,都落在陈渐的眼里了,她沉迷于窗外的世界,全然不知自己又成为陈渐沉迷的世界。陈渐心满意足的同时又心惊肉跳,像是在偷看禁品,怕别人撞见,更怕苏杰转过头来发现他的存在,思量了一下,他于是状起胆,稍为提高了声音,说:“早上好,画家。”
苏杰显然是吓着了,但马上镇定下来,微笑着请陈渐进去。
“怎么,你竟发明了从窗口里绘画?”陈渐边走进来边笑着说,为的是把拘束感排除掉。
“你们的钱钟书先生说过,春天是应该镶在窗子里看的一一我这不是在作画,是在观赏春天。”苏杰同样是微笑着。
“噢,原来你是把外面的春景当成一幅画了。窗框子就是画框,真有意思。但你只知道钱钟书的观点,却不知我们的另一位大师……”陈渐说着,笑了起来,苏杰也笑了。
“是谁呀?”苏杰催促着。
“贾平凹。他的见解可精辟呢。他说盆景于大自然逊色多了。你从这个窗口看到的,只是大千世界的一小点,是盆景,对于一个画家来说,不是遗憾的事么?”
“我不是画家,但同意你的看法——哦,不,当然是贾平凹的观点。”苏杰边说着边笑了,陈渐也笑了。
但这个顺口的轻松话题,急刹车式结束后,他们便不知该谈什么了。屋子里充满了春天粘糊糊的气息,几乎身处令人窒息的地下室。陈渐迅速地打量了一下苏杰的屋子,简简单单的,几乎没有什么摆设,整洁到一无所有。墙上挂着两幅画,一定是名家手笔,因为用很精美的镜框嵌着。他又把眼光停在苏杰面前的本子上,她的速写正是窗外的春景:短短浅浅的小草,飞燕低翔,空中几处淡淡的流云。
“你把春天都引入你的屋子里了。”他微笑着,努力挤出这句话舒缓空气。
“那好呀,我希望你在这里能得到春天般的温暖。”苏杰顺口答道。意识到这话也许过于暧昧,未免会引起陈渐的误解,立刻飞红了脸。陈渐望着她只是笑,表示明白她,不用再作任何解释,苏杰很是感激,并请他坐下说话。
“这幅画很美,很古雅,我就喜欢这种画。”陈渐指着其中的三仕女吹箫图说。
“这是陈逸飞的画,他在当前中国画界很有名气。他的画很有特点,就是与音乐有关的一系列作品,譬如箫、琵琶、古琴、笛等。”
“这给画面增添了音乐感,使画更诗意更具古韵美。这真是一种创新,浪漫又典雅。他的画看起来像国画,却又像油画,究竟是什么画?对画,我是一窍不通的。”
“这正是你很通。”苏杰赞扬道,“他的这些画,是油画,却又不是纯正的油画,是综合了中西技法的油画,在画里面,我们可以感到中国画的韵味,或者可以说,他的画,形取西方,神留中国,正像他选取的题材,在技法上也是一种创新,所以他的画很受欢迎。”
陈渐点头,指着《托缶女郎》,“这幅画在别的地方好像见过,眼熟得很。”
“是呀,入今年挂的历中的。这是画界相当有名气的叫钟楚俞的老派画家的作品。这位钟先生的一幅画,要卖好几十万呢。”
“你懂得真多,不仅懂画,每幅画的来历及画作者都知道。”陈渐毫不掩饰自己的仰慕。
“我是学画的嘛。正如你们学文的,鲁迅、苏轼、高尔基的典故,知道的比我们多了去了。”
“不,在文学上,你一点也不比我们差,我总觉得是我望尘莫及的呢。”陈渐很认真的态度。他想了一下,又说:“说件有趣一一或许是无知的事一一给你听。我们学校A老师作了篇文章上了报,很惹大家的羡慕。但王筱老师就在大家的赞许声中忽然说道:‘我要扫大家的兴了,中国第一长滩一一……岛。破折号这样用,行吗?’但大家就是迷信铅印的东西,以为王老师的疑问是可笑的。有位语文老师站起来指责她:‘你是英语老师,人家是语文老师,论文字功夫,你有发言权吗?’一一我听了只觉得自己脸上发热,为自己为这位语文老师,也为整个语文界。记得我当时只说了一句:‘石评梅是体育老师,但她写的散文非常优美感人,已引为现代散文中的典范。”
苏杰点点头:“这样的例子可不少呀,盛名一时的《山坳里的中国》,就是一理科生写的,郁达夫去日本学的原是商业管理。一般的语文老师,学的只是语文知识,真正的文学素养,是要大量的阅读才能养成的。”
“可是一些人,硬是把文学素养绑在‘语文基础知识’上。肤浅得很呐。”
这样的谈着,他们便又觉亲近了许多,拘束感不知不觉消散了。陈渐胆敢细细地溜览苏杰书桌上的画品一一画笔、画稿、颜料。在打开的水粉盒的盖面,用明显的美术字样写着:拿破伦一一168厘米。笔下之意为“矮子”。他忍不住得意地微微一笑,他陈渐一米七五,可用不着担心这个。苏杰捕抓着了他这一刻微笑的含义,于是拿起一支绿色的水粉笔涂到拿破仑及那个令他遗憾一生的数字上面,说:“应该给这类人开绿灯。体貌不应成为人性的枷锁。我当时是由于一时的兴趣记下的。”陈渐果真为自己一时的得意而感到惭愧,好在桌子的一张明信片挽救他免陷于尴尬。
“我也收到这样的贺年有奖卡片,三张。”他拿起明信片,“现在几号了?兑奖日期已开始了吧?“
“23号了。”苏杰答道,接过卡片,把注明念出来:28号开始兑奖。一等奖,照相机一部。你有那么多张,中奖机会就多了。果真中了一等奖,可别忘了给我拍张照呀,让我也沾沾光。“
“如果真的中了照相机,我就把它送给你!”陈渐冲动地说,兴趣倍增。苏杰的脸泛起了红晕,心里甜蜜蜜的。
冷不防外面传来了一个响雷似的“嗨一一”。
刹时,屋子里渐渐滋生起来的亲密感,被划破了,被冲走了。他们不约而同往外望,原来是李一呈!李一呈一堵墙似的挡在门口,像克隆了的普罗米修斯,把外面的亮光与清鲜的空气都挡住了一一不知他已站在这儿多久了,想到刚才的谈话也许被他偷听了去,陈渐苏杰马上局促不安起来,满脸通红,彼此拉开了些距离。
李一呈有普罗米修斯的高大,灵魂却够不上伟岸,所以世人总把“高大伟岸”连在一起,实在委屈了造字者。更何况,他差不多走到“伟岸”的对立面“渺小”里去了。他对陈渐的敌对情绪,是以学院的数学系与中文系的明争暗斗作为前提的。他以高材生自居,傲视陈渐就如大红蚂蚁轻蔑小黑草蚁,因为它们这帮大红蚂蚁咬人狠,会让人类的肌肤红胀痛痒一阵子。他知道在教学与升迁上,陈渐不堪一击,但他凭直感而越来越妒忌陈渐。不仅如此,他近来过得很不舒服,因为他又嫉忌爱情了。这应该是可喜可贺的转变,因为在一切情感中,莫过于冷漠无情更令人心寒的了。
“你们呆在里面多久啦?”他高声地问,尽量减少恶意的语气,真像上课时给学生出的一道数学题。他怕他们不理会,又催促道:“算算呀。”如果是换了别人,对这样的提问会忍俊不禁,但陈渐苏杰,却像一对乖乖受捕的鸟儿,并没注意到他言语的可笑性,只顾窘迫羞愧。过会儿,苏杰很老实地说:“才不久呢。”话一出口,就立刻明白自己诚实单纯到愚蠢,坦白到不留余地。
“你们当然只恨时间短促,哪觉得久之理?”李一呈酸溜溜揶揄着,他明知这种快乐没有他的份,爱情也不欢迎第三者,可他就是不愿意马上走开,就算他破坏不了,也不能让他们享受得那么顺当。
“陈渐,怎么老赖在里面?外面还排着一队人呢。”外面当然很清寂,就他一人在那儿张牙舞爪。如果把他的话排除在恶意之外,这话听起来真有点人性了。苏杰应感到骄傲才是,但她想不到应引以为荣,只觉得难堪。她太深恶痛绝李一呈的为人了,如果把李一呈入画,她一定会把他处理为犹大一类的角色,置于永远的黑暗中。她委实装不出好笑脸面对他,只希望他快点走开,还她与陈渐一个清洁的天地。
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苏杰陈渐的回话,李一呈如受了刺激的猛兽,爆发出洪钟骇浪般的可怕笑声:“哈一一,哈一一”。他高大威猛,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这笑声持久、着力、冷酷至可怖。苏杰与陈渐,被这旷久的笑声淋得像暴风雨中的小鸡,既毛骨悚然,又尴尬万份。
“你们可真惬意,真会享受呀!”李一呈急刹车似的倏然停止了他的大笑,空中的笑声马上断了源,嘎然而止了。但那余音好像透上了九宵,四方皆知了。陈渐他们不知如何回答,还是尴尬万分地立在原地不动。苏杰心里为陈渐难过,因为他必竟是这里的客人。
他们以为李一呈会进来,也许这样会好受些。但这位港湾中学的人材,却摆足了架子,阿Q式绝不认输的心态,再也不停留一秒钟,不说再见地昂首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他虽不带走什么,却给陈渐苏杰留下了一一尴尬与不安。刚才甜蜜的气氛被崭断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了看窗外,刚才明媚的春光已黯然,不知何时,森林尽头的低空已出现了灰暗的云片。李一呈的大笑,竟是一股毒气,升到空中,凝结成乌云,看来一场雨是免不了的。陈渐很自然地告别了苏杰出来。
他走到自家宿舍门口时,一个青春响脆的声音朝喊他道:“陈老师,一大早,你就去哪啦?我来找你好几回了。看,老天爷都为我难过而要流泪了。”
陈渐从沉迷中被拉回了现实,充满歉意地对王珊珊微笑。
“多么美的笑容啊!”珊珊内心颤动地想道,内心的怨气早消了。她已被她的老师深深地吸引,由于钦佩而爱上他了。她爱他的才华,仰慕他的人品,他的英俊令她怦然心动,他的善良和气令她心痛,她以全身心热爱着他,恨不能时时刻刻都能见到他。但她又是那么骄傲矜持,她不肯露出爱陈渐的痕迹让她受辱、令她父亲蒙羞,只能暗暗地忍受着少女早生的爱情的折磨。她每次接近陈渐,总有一些借口,她的借口很多也很自然,她的语文成绩班里第一,活跃好问级中无二。
她是学生会干部,这次她来找陈渐的原因更为堂皇。
她开门见山地对陈渐说:“岛上三大高速公路的健设,要筹集资金,镇政府不遗余力做宣传,号召岛内青年学生在‘五.四青年节’举行一次文艺宣传晚会,我们学校也担派了几个节目。”
“好呀。你们这些朝气蓬勃的少年。”陈渐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
这话真令珊珊伤心。自从暗恋上陈渐后,她总希望自己给人的感觉是成熟,她不喜欢别人,特别不愿意陈渐当她为少年学生,这几乎是无形地在他们中间划了一条界线。她急忙说:“别忘了,再三个月,我就初中毕业,很快度过‘准青年’时期了。镇政府还不小看了我们呢。”
陈渐听到一个“准青年”,忍不住笑了,称赞道:“亏你想得出来,真聪明。”珊珊自然高兴,懊恼也消散了。
“爸爸一告诉我消息,我就着手与班里的同学准备。我们决心为晚会献上最精彩的节目,连名字也想好了一一‘海韵’,这题目怎样?”
“很有地方特色,也很有诗意,就是这题目显得过大些。”陈渐认真地分析着。
“我们就是特意搞个大型舞蹈,还要邀请音乐老师作指导。我们打算遨请您为我们的‘海韵’配上吉它曲。”
“我?这怎么可以呢?”陈渐赶紧摆手。
“怎么不可以?难道你不是青年?你才是真正的青年呀!为海岛的建设贡献一份力量,是岛内每一个人不可推卸的责任。”
陈渐真不知该如何回答珊珊。他不喜欢登台亮相,其程度正与充满活力的珊珊乐于表现自己形成等量的反比例。他微笑着思索如何回答珊珊。他极眼远方,眼光被什么吸引住而发亮了。珊珊在期盼着他的回答一一她在乎的是听到他的声音,而不是说话的内容。此刻她的眼光也随陈渐转向东边。她看到了苏杰,原来是苏杰使陈渐老师的眼光闪烁,当她抬头向这边望时,还迅速地与陈渐老师交换了一个笑眼哩!珊珊气愤悲伤,默默地陪着陈渐目送苏杰走出校园。等陈渐终于回过神来,她按捺住内心的激愤,说:“请考虑一下我们的请求吧,陈老师!”不待陈渐开口,旋即转身。大雨欲来的凉风吹冷了她溢出双眸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