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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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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黄昏,隐隐约约看见苏杰朝这个“快乐俱乐部”走来。门口的“愉聊”者比平时少得多,陈渐的身影却在他那半明半暗的房间里闪现。见到“这么多”人,苏杰的心就怦怦地直跳。好在王诚妻老远就招乎着:“苏杰老师,你怎么总不来学校玩呢?这儿挺热闹的,大家说说笑笑,可开心啦一一你是不是存心要当个‘帘内女’?听王诚说,你现在还像学生那样用功。”苏杰难为情地笑了一笑。那几个中年老师还要打趣苏杰,见她纯静的脸早已飞红,就不忍心再令她难堪。

    苏杰避开问话,轻声问道:“王诚老师在家吗?我想把学生的期中考试成绩交给他。”

    “哎呦呦,我就说今天怎么会迎来贵客呢。原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好啦,就交给我得啦。”王嫂爽朗的笑声,吓飞屋顶的鸽子。陈渐望见是苏杰站在外面,就马上走了出来。苏杰虽然受窘,见了陈渐却意外地惊喜,急急的,冒出一句道:“你在家呀。”这可是同事半个学期以来,她对陈渐说的第一句话。

    苏杰主动跟自己说话,陈渐自是欢喜,马上接口道:“我多半时间都是在家的。”

    一时无语。两人木呆着,相视而笑,尴尬的憨笑中,透着让人不忍离开的甜蜜。

    一位老师听见了,帮着陈渐:“陈老师也是个真正的读书人。他常常是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看书,任我们这些人海阔天空去一一他可是向学校图书馆借书最多的人。”

    “我们学校书藉有限,最近我也不常借书看了。”

    “苏杰老师就有很多书。”王嫂马上插话,“听王诚说,不只是画画的,小说啦,散文啦,长篇短篇的,中国人写的外国人写的,有的尽是书一一你何不向她借几本来看看?”

    王太没有认得几个字,没有看过钱钟书的《围城》,更不精通逻辑学,却知道借书一来二去的功效,知道书于知识青年男女间,是最好的红娘。苏杰想不到自己有书的事,被捅了出来,一时又窘又急。陈渐望着她只是微笑,这比语言更有力。她只好说:“你真的要书看么?得便我带几本给你。”

    “现在就跟她去拿呀。反正出去散散步,也是有益的。”王大嫂又发话。

    “是,是——”大家随声附和。看来大家都乐意这两个年轻人走在一起。

    苏杰家离学校不远,步行只二十分钟的路程。她的那个村子,树木成荫,四季如茵,环境优美。

    他们弄不清,是怎样在别人的催促下走出校园,向苏杰家的方向走去的。

    “他们的性情,很有相似之处。”待他们走后,有人评论。

    “岂只相似,简直是一个模子出的!”另一位补充。

    “真是天作之合。”王嫂心里暗暗念了一声佛,她希望月老把最坚韧的红绳,紧紧地绑住这两位年轻人的脚。

    这群人恬静的思想,被眼前的景象激发着,再也继续不了刚才的清谈,他们的心思好像随着两位年轻人的背影而去了。大概,他们陷入了对青春的美好回忆中去了吧。或许,他们由衷赞叹眼前的一对,根本没有想到他们自己。他们中,不是所有人的青春都是美好的,因为“不堪回首”,所以愿意“埋葬过去”。

    殊不知,令长辈们称道羡慕的陈渐苏杰,此刻却紧张心跳得体味不出与所欣赏的人在一起的快乐。他们被“突然撞在一起”的局促感扼住了,尴尬,羞涩,甚至不敢放胆地呼吸,更不能平心静气地交谈,说出来的话,总断断续续或碰碰绞绞,真是词不达意得令自己懊丧。

    到了苏杰家门口,苏杰轻松起来,而陈渐的脸孔,涨得通红了。

    苏杰出生于平民家庭,她的父亲是村干部,一位真正的共产党员。这个现在已过了不惑之年的刚强男子,曾经那么热烈地追求过文学艺术。是他引发苏杰热爱文学热爱艺术,是他的遗传及循循教诲,使得一个看似纤弱的苏杰,那么坚强正直,具有古仁人之心。

    小苏杰聪颖过人,比村里同龄的孩子用功,酷爱文学及绘画艺术,特别热爱绿色的山野。她常常对着山野凝望,对着落日沉思一一她的艺术者的心性,令她与一般的孩童不同,宁静而好学。她爱自然中的美,也爱绘画中的美。她喜欢静的恒久的东西,她立志成为画家,便报考了省艺术学校。

    苏杰的家是平常的小瓦房。她家的左邻右舍,全是嵌了白瓷砖的两层楼房,她家的瓦房夹在中间,显得更低矮更简陋。陈渐的脑际,立即掠过了《三家巷》里悬殊的住房格局。正是那座低矮的民房,出了一位杰出人物周柄一一这里呢,陈渐想一一当然是有一位不凡的苏杰了。

    古朴的四合院里,有一株枝叶繁茂的杨桃树,庭子干净利落,复天这里一定很舒适很惬意。这时,一个三岁光景的小男孩绕着水泥桌跑,他在逃避他母亲的喂饭一一他因暂时的胜利,得意地格格笑着,但马上被他母亲抓住,一汤匙饭硬往他嘴里塞,他就呜呜地哭起来了。苏杰陈渐进去,年轻的妈妈就对小孩说:“别哭,别哭了,看姑姑带客人来了,会笑我们的。”

    苏杰过去,接过饭碗,佯装生气地说:“怎么又不肯吃饭啦?不吃饭,我以后就不画画给你看,也不教你画。”那小孩才乖乖地吃了一口。她嫂子接过饭碗:“我来喂他,你有客人呢。”并赞赏地看了陈渐一眼。

    看着这么一个白白嫩嫩,机灵可爱的小孩,陈渐禁不住说:“现在的小孩真聪明可爱,跟以前的小孩真有天壤之别。”

    “我倒是认为,现在的孩子跟过去的小孩的最大区别在于一一”,苏杰停顿了一下,陈渐诧异地望着她,她笑了,“过去的小孩是没饭吃,饥饿而哭;现在的小孩,是因为要吃饭而哭。不是么?”陈渐笑了。

    苏杰的房间,异于一般少女的房间,别有一番景象。这里没有姹紫嫣红,没有轻纱罗绮的飘飞,更没有浓香浊鼻。桌面上陈列着的,不是指甲油、唇膏、眉夹,也不是玫瑰香露之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别致的小画框,里面镶嵌着一个非常优美的“小桥流水”的乡村油画;此外,书桌上还搁着几本常看的书及日记本。

    一一这里如其说是卧室,不如说是书房。书柜里满是书,睡床上靠墙的一侧,也整整齐齐地排着一列书,墙角也垒起书,真可谓是书的世界,书的海洋,书香袅袅,令人欲念熄灭,肃然起敬。墙上挂着三幅仕女图,是水粉画,当然是苏杰的作品了。其中的两幅,运笔细致,勾勒描绘均匀传神,袅袅婷婷,骨格不凡,细看那题字,原来一幅是《戴玉葬花》,一幅是《戴玉咏菊》,怪道两幅图的立意这么熟悉。另一幅是半身侧影,睫毛长长的,眼晴大大的一一只几根线条,便勾出一位外国女郎的不凡神韵。陈渐了私下赞叹这三幅画画得真好,认为自己是绘画艺术的门外汉,不敢贸然开口评论。比较引人注目的,还有画幅下面的一盆万年青,其叶片之肥大柔软茂盛,实属罕见。似乎它因为有了书画的熏陶,也是有灵性的了,它的要走进这人间生活在这书房的愿望,透过它的苍翠欲滴的叶片溢出来,真叫人爱怜欣喜哦。给这个房间增添生趣的,还有挂在窗口的一小盆吊兰,可以透过它纤细叶片的间隙,看到窗外的蓝天——此刻碧蓝的天空,漂浮着几朵轻盈的白云,宁静而悦目。他望一眼苏杰,真是“性情如兰”,他感到一种清幽宁静包围着他。他不敢过分地呼吸,更不敢长久地享受这种惬意的氛围,就指着书桌上方的中国地图与世界地图为自己解围:“如果不是这两幅地图,我还以为是走进了一位古代才女的房间了。别人都说你有才女与淑女的风貌神韵,这话一点不假。”

    苏杰被称赞,涨红了脸,急急地提起电壶就走,到门口扭过头来,甩下一句:“你随便,我煮水泡茶去。”陈渐这时才注意到书桌旁边一个小茶几,上面茶具齐全,很是玲珑可爱。

    “你有喝茶的习惯?”待苏杰进来,他探询道,心想苏杰纤弱的身材,是因喝茶多之故。

    “很少喝,这东西太麻烦了。而且茶是清雅之物,有宽裕的时间慢慢品尝才有趣味。”

    “我原以为茶只是用来解渴的,实在是冤屈了茶,抹杀了它的品性了。”

    “按照古人的说法,那是‘饮牛’了。”苏杰笑着,“不过,现在许多人都是以茶解渴,哪有功夫沏浓浓的功夫茶慢慢品味?就是有,怕也没有合这种情调的心绪。”

    陈渐见苏杰把许多茶叶放在一个小茶壶里,用刚烧开的水浇一遍,马上把水倒掉一一洗茶一一第二遍泡的茶才倒到小茶杯中,浓浓的暗红色,他判断那是乌龙茶。苏杰递一杯给他,只一口的光景。初入口时,苦得真想吐,继而马上觉得甘酵蠢动,口齿具香,回味无穷。他于是又要了一小杯。

    “你真会生活!身处雅静的书房,看书品茶,远离尘嚣,不受世务的干搅”,陈渐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到了你这里,我真有自惭形秽之感。你可千万别等我走后,把我饮过茶的这只茶杯,丢到窗外去呀。”他笑着,尽量冲淡窒息的气氛。

    “我也不致于那样吧一一你是不是把我想象成《红楼梦》中的妙玉了?那样高洁得超凡脱俗,也不是好事吧。”她对《红楼梦》记忆得这样清楚,陈渐不由得感到惊诧,一时愣愣地望着她。苏杰有点不好意思,忙低头岔开:“书中曾有记载古人评饮茶的话一一独饮日幽,二人日胜,三、四日趣一一我认为最好还是两个人以上在一起品茶的好,所以特多备了几只茶杯。只是身边的朋友很有限。”

    “真的,以后你别一个人品茶了,慢慢的品着,就生伤感了。”陈渐依然呆望着苏杰,很着急。想象中,苏杰柔弱的身躯由于独饮被幽生出的伤感压垮了。

    苏杰笑了起来,“独饮也有独饮的趣味一一或许正是茶的神韵所在一一如果今天天气微阴,飘着毛毛细雨,望着窗外的桉树林,或许还能看到几只躲雨的飞鸟,一个人慢慢的饮着茶,那是别有一翻滋味的。”

    “接着,你的创作灵感就来了。”陈渐笑出声来,“正如鲁迅先生,他在举笔之前,总要喝一口浓浓的咖啡或正宗的绍兴酒,还要抽上几口烟,这样他的思想就被激发,词彩飞扬了一一大凡艺术家,都有一样饮食上的嗜好。你一个女人不抽烟不喝酒,不喝咖啡,喝茶是最合适最文雅不过了。但只是不要过于孤寂离群了。”

    “我给人的印象是孤寂离群的么?”苏杰惊诧,陈渐毫不思索,点点头。

    苏杰站起来,出神地望着窗外,思考着。是啊,自从懂事起,她就立下了奋斗的决心,既然已来到了人世,她可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点痕迹,不能虚度此生。她要努力要刻苦,她可没有空余的时间去同别人谈天说地、飞短流长。

    陈渐看到苏杰沉思的样子,忙用话来唤醒她:“这么多书,我看着眼花缭乱一一倒是要烦你介绍几本来看才好。”

    苏杰抬起头来,微笑着望他一眼:“你一般爱看什么样的书?是否是有目的有安排地看,或是纯属消遣。”

    “当然是为了消遣。”陈渐说,马上又补充,“毕业时,我们的国文老师给我们开了一条书单,古今中外一大串,还套用了《唐诗三百首》前言中的一句话,说看了这些书后,不成作家也成文人了。”

    “有时,别人开的书目,只能作为参考,除非为了某种固定的目标。我看书总是顺着自己的兴趣看一一虽然不排除被提高的可能一一你们既然是国文系的,你们的老师开的书单一定是正宗的经典之作了一一他是要你们升华而成为作家呢。”

    陈渐马上为他的老师辩护道:“所有的老师都希望自己的学生出息,有所作为一一但我们这些多半是微生虫,特别是我,是成不了气候的。只能借古人讲过的话、积累的知识经验混碗饭吃。哪敢妄想当作家的?当作家学者,我是第一个投降一一你刚才说得好,读书要顺着自己的兴趣看才好,文学本来就是怡情悦趣的嘛。我曾按书单找来马尔克思的《百年孤独》,看看觉得模糊难懂,很无趣味,就半途搁下了。”

    “那倒是一本好书,所有诺贝尔获奖作品中,我最推崇这本了,其次是帕特里的《爻伦》。《百年孤独》我慕名买来,看了体会不大,简直像在演算复杂的数学题,第二遍渐觉有点趣味,再看笫三遍就觉察出它的伟大、辉煌了。一一想来是我们理解力不够,水平有限之故吧。”

    陈渐点点头,“我平时最怕上理论课,上政治课头就痛。”

    “那么,你是喜欢《红楼梦》一类的书喽?”

    “特别喜欢!记得已看过两遍了,现在算来,已是好几年不曾看了,很想再看一回。”

    苏杰倒身向床上的书列中,取出三册《红楼梦》,说道:“这部书也是我的最爱。到目前为止,看三遍以上的书,就是《红楼梦》、《百年孤独》,郁达夫的散文,还有英国女作家曼斯菲尔德的日记书信集。”

    “你爱看郁达夫的书?”陈渐望着苏杰,很赞叹又担心。

    “是呀。我总觉得,我的画笔只能绘出事物的外貌轮廓,而郁达夫的笔却能勾画出人的内心世界,指向人的灵魂。他的文笔,如同他的姓,那么忧郁,韵味无穷一一我想后来的写作者中,没有一个能够完全模仿他的文笔。我特别喜欢。”

    一阵沉默,一种伤感忧郁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着……

    陈渐打开《红楼梦》的扉页,看见上面工整地写着:熟读中外书百本,上书首推《红楼梦》。落款是苏杰,还注明了购书日期及地点。他便知苏杰非常看重这部书了。虽是买了好几年了,还是保护得好好的,中间夹着一片香纸,书页隐隐的透着微香,似乎是大观园内袅袅婷婷的十二钗走出书来,送来的清香扑鼻。既然苏杰看重这部书,他也宝贝这部书。他捧着这三册书,望着书柜、床、墙角众多的书,得垅望蜀地问道:“能再介绍几本来么?”他无形中把他国文老师的那个光荣位置,推崇给苏杰了。

    苏杰想了一会:“《红楼梦》是中国古典,你再拿一本外国文学书籍才好一一你看过《简.爱》吗?”陈渐点点头。

    “《傲慢与偏见》呢?”

    “看过故事硬概,具体情节不知。”

    “我认为这是本好书,至少我很欣赏作者的写作手法。我对这本书的偏爱,也许是出自对这位作家的尊敬,奥斯汀终身不嫁,一生住在乡下。这在中国,需要多大的毅力啊!”陈渐听了,诧异而兴趣倍增。苏杰指着墙壁上的那幅外国仕女图说:“这就是本书女主人翁伊丽莎白的侧影。”陈渐此刻定睛看过去,伊丽莎白微侧着身,戴一顶插花的大草帽,睫毛长长的,眼睛大大的特有神一一他不知道,正是这双美丽的大眼睛,征服了贵族青年达西的傲慢一一陈渐于是要了这本书。当苏杰再从床上的书列中抽出一本《中国现代名著一分钟》递给他时,他笑着问:“你怎么总是从床上拿书,这书柜里的书太贵重了,你舍不得?”

    “是呀,那些烫金封面的大块头太贵重了,总是几十块钱一本。不过都是关于绘画方面的,什么概史、艺术欣赏鉴赏,绘画艺术,中国画史、西方油画什么的一一我想你是不爱看的吧?这些论述书籍,我一看就头痛,所以就束之高搁,把平日爰看的文学典藉置于床上,伸手可及一一这也许是惰人之法了。”

    陈渐捧着书本返回学校时,脑子里想的全是苏杰。他真想不到苏杰一个小小的脑袋,竟装了那么多书,而且并不像吴潇定那样到处炫耀自己鼓吹自己,果真是具有画者的风范:淡泊名利,玉韫珠藏。古人把茶喻美女,苏杰算不得上美人,但留给他却是茶的韵味。是了,苏杰还亲制了功夫茶给他喝呢一一现在回味那茶的甘醇香馥,把它与茶主人一起联想,整个人处于一种飘然欲仙的缥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