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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心灵感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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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周的某一天,陈渐闲着无聊,便踱到他的邻居王璧君处来。璧君的房里安放着一架学校的旧式脚踏小钢琴,它发出的声音如沙哑的昏聩老人的歌唱,含含糊糊实在不敢恭维。但它还不失为一件艺术品的摆设一一至少能体现主人的身份。最能炫耀主人的艺术追求的,是正面墙上“弘扬艺术”的条幅;但不挂帐子的床上方,竟然有两幅火辣的**女明星巨照。这样的杂拌味儿,倒像是进入了耍艺者的密室了。

    陈渐进来时,璧君正以一个大家手法在琴健上一滑而过,一组沙哑的123……的流水音调,从他的指间流了出来一一他肯定又想到什么新点子而兴奋了。他每次遇上高兴的事情,总以手快速抚过琴健,似乎那确是他的知音。果然,他立刻扑到书桌上仅有的几本书里搜寻着。陈渐默默地看着他,虽然他们没有很多共同的话题,但陈渐还是没有失去享受与“艺术家”在一起的乐趣。有时候,璧君会唱上一首流行歌曲款待客人。

    “看,她来了。”陈渐轻声说道,伧促地低下了头,心突突地跳。他此刻所指的她,是第一天到王校长家签到时,看到的名叫苏杰的拥有者一一竟是个女的,开会介绍新老师时,他才知道。这位女老师,他第一次看见,就有触目惊心的感觉:似曾相识。但他何曾认识苏杰?正如梅什金公爵初见纳斯塔霞时说出的毫无根据的话:“我认识你。”;或是宝玉初见戴玉时说的:“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往后在校道上擦肩而过,或在教师休息室相遇,他总不由自主地偷眼凝视苏杰,总有一种想与她交谈的欲望,却又苦于找不到谈话借口。有时忍不住停在她身边,静听她与别人交谈为乐。他私下思量,自己这么渴望与对方相识相知,只是因为港湾这地方偏僻,缺乏真正朋友之故。璧君只算同龄人而非朋友;潇定属时髦人士,难以与之为伍;李一呈呢,威气逼人,只能敬而远之。校中当然还有好些男年青老师,但不甚了解,又是远邻。

    此刻苏杰正朝他们这边走来。看上去虽没十分动人姿色,却也婷婷玉立,不敷粉涂脂,不娇不嗔,且喜性情平和,并有淡雅清纯之气质,也许是国画画多了之故。她不在学校住,宿舍又在学校另一端,因此平时很少见到她。不能天天见到她常挂在脸上的微笑,或宁静的神态一一陈渐认为这两种神情都别具魅力一一很是遗憾。

    璧君挨着桌子,翻着一本厚厚的现代诗集,他要找出一首最能打动他正在追求的漂亮少女的诗一一这就是他刚才突然兴奋的真正原因。他听了陈渐的说话,抬头望见是苏杰,又看了陈渐一眼,不由会心一笑。这笑短促得很,并未落在陈渐的眼里。他当然不敢藐视苏杰,在港湾读中学时,全校都知道有一个顶呱呱的学习尖子叫苏杰,而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王璧君。当时学校不曾搞什么文艺晚会,他的金嗓子派不上用场。苏杰一直不知同级中有个王璧君,只有现在分配回到港湾中学,听人说起,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苏杰越走越近了,她完全不知道,她每走近一步,就会加剧陈渐的心跳。他的血管如放在沸水里的气温表,热血迅速向脑门澎涨。他喜欢这种心跳不安的感觉,哪怕他变得呆笨如木头一样可笑。其实一开始,苏杰就注意到新分配来的陈渐了,觉得这人与别人自是不同,在校上碰见几次,很想同他说说话,却又怕生得不敢开口,所以至今连一声平常的问好都未曾有过。此刻意外遇到陈渐,分外喜悦,但少女的矜持与羞涩感,阻止她正视陈渐。她径直向璧君屋子里走来,好像陈渐不存在似的。陈渐有点失望,甚至伤感。

    “有扫把么?“她一进来就开门见山地问璧君,声音比往时还低些。

    “只有这把软帚。”璧君指着刚买来的只宜扫瓷砖地板的笤帚说。他把这饰有花纹的细纹笤帚挂在墙上,似乎这并不是扫地的用具,而是一种美观的装饰品。

    苏杰忙摇头表示不敢借用。“我的房间又暗又湿,水泥地板坑坑洼洼,这把软帚不能用的。”陈渐不敢贸然自荐扫把,只是嘴唇翕动了一下。听见苏杰又轻轻地道一声“我走了。”便飘然而去,如一朵随风而去的袅袅白云。她已走远了,陈渐才回过神来。

    “当时港湾中学第一流的一等学生,才女!”苏杰走后,璧君翘起拇指,“竟然又回到港湾来,可惜呀可惜。”他边说边摇头。陈渐怕中止对苏杰的谈论,马上说:“你说她是个第一流的学生,是指她的绘画才能吧?一一她只不过是个绘画人材罢了。”

    时下很看低美术音乐体育,如果不精通,只算是生活的点缀。

    “哈一一”,璧君大笑起来,似乎是讥笑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中国人不知道***,“她可不只是个绘画人材,她可是个全材,数学、英语竞赛在市里获奖的,每期墙报都贴着她的作文,她的演讲真叫人拍案叫绝。谁都以为她一定报一中上大学的,却去读了省艺校,可惜可惜呀。”

    “大概是兴趣使然吧。没有什么比能按照自己的兴趣去发展,更令人畅快的事了。”陈渐心有所感,如果是遇上要好相知的朋友,他要痛快淋漓地演说一通了。

    “也许是吧。但我真不明白,像她这样一个高材生一一听说她的画作上过省报一一竟选择回乡下,真是糊涂呀。”

    “国外流行‘牧人出哲学家,山林出艺术家’的说法一一她的归来是以退为进,是郑板桥所说的‘难得糊涂’。我们不懂搞艺术人士的心思,不可妄加评论。”陈渐说得一本正经,但还可窥见他羡慕赞叹的神色。

    “喂,你大概还没迷上吧?”璧君抬头望一下陈渐,打趣地问道。陈渐猛然颤抖一下,微笑着不答,一圈红晕爬上了他的颈脖。

    “这样的女子当然既有魅力又令人敬佩,却不令人动心一一不令我们这些惯于谈情说爱的男子动心一一更确切地说,我们知道自己的斤两,不敢对这类‘用知识、道德以及高尚情操远大理想武装起来的’女子动心。我们只能逗逗那些爱卖俏的女人们开开心,跟胸无大志的急着要做母亲的女人谈情说爱。不过一一”,他看了陈渐一眼,颇为认真地说:“你倒是有资格去追的。”他虽然智商平平,但在艺校训练了三年,有一定的眼光。陈渐想不到璧君会这样评价自己抬举自己,虽疑虑却高兴。他相信苏杰是一流的,虽然他并未像璧君所说的那样迷上她,但他原本的爱情观受到了冲击。他理想中的爱人,原是一个天真纯洁的乡下姑娘,她或许中学都未毕业,身心上蓄含着净是乡村少女天然的朴质一一但苏杰的出现,让他沮丧地感到:一个朴实漂亮的少女,尽管心灵完美无瑕,但没有经过知识的熏陶,会显得多么的无知、平庸。

    不一会儿,璧君把埋在诗集里的头一昂扬,夸奖地伸出双臂,像要拥抱成功似的叫嚷道:“我终于找到了,终于让我找到了!”陈渐好奇地望着他,惊诧他那样的手舞足蹈。璧君无法马上解释他搜获来的珍宝,控制不住冲溢而出的激奋,把应该印在漂亮姑娘脸蛋上的亲吻,不合情理地印在陈渐的脸上。“我已找到一首天底下最美的诗篇了!这首诗一到我的美人儿那里,一定让她欣喜若狂。老弟,女人们就喜欢这一套无聊的玩艺儿:鲜花、诗歌与甜言蜜语。就像我们男人着迷于她们的明眸朱唇与细腰一样。她们是头脑简直的动物,也许只比雄猩猩的智力高一丁点,她们相信飘在空气中的誓言,哈哈——。但没有她们,我们男人就活得不快乐,为了获得她们的欢心,你得学会体察她们的心事,她们头脑简单,内心可细腻得很呢。一一但这门学问你好像还未入门。”

    陈渐伧促间受了男性的一吻,又听了这翻言论,脸红耳赤而又眼瞪口呆。暗中奇怪璧君忙于表白爱情而同时又讥笑女人,觉得这样的行径很可耻,不像他所自诩是个君子。

    璧君无不得意地说:“让你见识见识这首诗的威力吧。你们是学文的,一定能鉴别出货色的真假伪劣。这实在是上乘之作,可打动得铁石心肠的。”他沾沾自喜,学忘形诗人摇头晃脑着,用伪装出来的抑扬顿挫的声调念诵道——

    我是不会变心的,

    就是不会变!

    大理石,

    雕成塑像;

    铜,

    铸成钟;

    而我这个人,

    是用忠诚制造的。

    即使是破了,碎了一一

    我片片都是忠诚。

    璧君虽是装腔作势的怪声怪调,但这首诗诚恳庄严的美是湮没不了的,正如莲之出淤泥而不染。陈渐被深深地震撼了!璧君一朗读完,便一笑置诗集于一边,见陈渐犹沉醉其中的样子,得意地说:“语文老师,怎么样?够动人吧?如果你是一位多情女子,不会为一位我这样的男子的这般表白而欣喜陶醉感动么?女人呀,天生就是多愁善感,注定要吃尽苦头的一一红颜薄命,是也。”

    陈渐不能再沉默,似乎要救救那位要上当的多情女子:“难道你一一你不是真心爱这位女子,对她宣誓忠诚么?”

    “爱她?对一个女人忠诚?”璧君哈哈大笑起来,“不过,她确实是挺可爱,但还没动人到令我忠贞如诗中所写的地步。逗她开心而已一一爱情游戏呗,反正无聊得很,别让青春虚度呀。朱丽叶还没出现,我这个罗密欧,怎么能真正地静下心来完全忠诚于一个女人?”

    陈渐很纳闷又很气愤,同时又觉得自己无权责问对方,因此闷闷不乐。是啊,如果爱真能如此敷衍的话,那么爱是件太普通的装饰物品,而不令人向往与崇尚了。也许,王璧君这类人,自诩为爱情高手,实际上并不懂得爱的真谛?真正让人心仪的爰情,不应挂在外表炫耀,而是深藏于心。一一如果有哪一天我遇上了真爱,我一定如诗中所写的那样,爱得热烈、真切、执着、圣洁、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