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文学 www.29wx.com,最快更新逻各斯之主 !
大祭司失踪了。这是亚里士多德回到住处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按照柏拉图所说,大祭司至多可以隐藏在秘密空间之中,而绝不会逃出雅典,但这种隐藏状态在事实上给城邦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街市上开始流传一些谣言,有人表示大祭司实际上已经被害,这与几天前雅典护卫队的频繁调动有关;有的人则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在城外看到了大祭司,这说明他早就已经离开了雅典;更有甚者,有人表示大祭司已经成功获得了诸神的启示,将作为神的仆人,上升到天界。这些流言莫衷一是,但都给雅典人带来了恐慌:毕竟,大祭司在城邦中的作用是巨大的,他代表了雅典市民与神的中间人。
随着波德罗米昂月(三月)的来临,这种恐慌达到了顶峰。因为三月正是“大秘仪”举行的时间。从三月的第十五日到第二十二日,朝圣者将加入从雅典到厄琉息斯的游行队伍,前往德墨忒尔的大神庙——泰勒斯台里昂(Telesterion),在那里,他们将举行秘密仪式、献祭并且聆听来自德墨忒尔的启示。然而,大祭司的失踪使得这次仪式无人主持,城邦的领导者率先遭受了批评。
就在三月的第十四天,大秘仪开始的前日,狄摩西尼在市场上公开发表演讲,他的声音嘹亮,激情澎湃:
“雅典人!可能你们已经听说,莫隆和西尼阿斯将德墨忒尔的圣物搬运到了卫城的地母神庙里,可是大祭司还是没有出席仪式!这不符合习俗,更没有虔诚可言!”
“雅典人!事实摆在我们面前,如果大祭司这次无法主持仪式,那么,这将意味着厄琉息斯秘密仪式在雅典的断绝,而相应的,雅典将失去地母的恩宠,诸神也会因此惩罚我们!”
“秘密仪式在雅典已经流传了一千年,而在全希腊也已经盛行了三百年。”狄摩西尼痛心疾首地说道,“如果这次它在雅典断绝,那么我们这代人不仅成为了雅典的耻辱,也将成为全希腊的罪人!”
他把拳头高举,大声疾呼:“雅典人!请看看吧!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有的人说这是城邦议事会的失职,他们根本无法保护好雅典人的安全。不错!他们不仅仅不能保护市民,甚至他们也无法保证诸神的意志施行在这片土地上!这就是雅典无法繁荣昌盛的本原——被神厌弃的土地是无法长治久安的!”
“议事会为此做了什么?他们决定开始对阿提卡沿岸的扫荡,只为对付假扮成海盗的色萨利人!雅典人,依我看来,真正的强盗不在阿提卡沿岸的大海上,而就在雅典,就在这卫城之中!”
“雅典人,你们应该恐惧,应该感到悲伤!因为这就是我们所处的城邦,它被一群卑劣的小人把持了!他们把自己的私人利益放置在城邦的利益之上,在城邦危难之际,毫无作为!”
“雅典人,你们想到了什么?在三十僭主统治的时代,我们尚且有苏格拉底提醒雅典人不要忘记虔敬的本意,而现在,我们还有谁来提醒又有一些人要成为新的僭主呢?我们不需要提醒了,因为我们已经都看在眼里!”
“莫隆就是克里底亚,他的帮凶们就是查尔米德斯,他们正在让雅典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雅典人!我们不能再沉默了,我们不能再放任僭主将我们的城邦毁于一旦,我们必须举起双手,行使古老律法赋予我们的权力!”
“以诸神与诸女神之名,”狄摩西尼用力地挥动着拳头,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我向公民大会与雅典法庭提出请求,恢复城邦古老的传统,以陶片放逐法驱逐莫隆!”
市场上的听众一片哗然。陶片放逐法,是雅典的改革家克利斯提尼创建的一项制度。为了避免城邦被影响力过大的个人把持,他提出每年公民大会召开期间,可以询问市民是否有意向驱逐把持政治、妄图成为僭主的政客。人们将自己选定的名字写在陶片之上,投入票箱,如果某个人得到了六千名以上市民的投票,则将其驱逐出城邦。
然而,自从三十僭主建立了统治,陶片放逐法就再也没有施行过,即使雅典人推翻了三十僭主,但新的议事会也从未再提起陶片放逐制度。狄摩西尼的倡议如一块石头打破了平静的水面,在人们心中荡起了层层涟漪。他们开始怀念那古老的岁月,那时,雅典是希腊的中心,是爱琴海上的霸主,雅典人拥有光荣与梦想,而不仅仅是苟且偷生的愿望。
“陶片放逐法!”一个人举起手高声喊道,“让我们实行陶片放逐法!”
“对!让我们实行陶片放逐法!”又有一个人呼应了他。
“陶片放逐法!”“陶片放逐法!”
无数人的声音在市场上空回荡着。人们举起了拳头,心中充满了愤怒,他们恨不得马上就砸碎罐子,把城邦执政官的名字写在上面,让他永远滚出他们热爱的城邦!
“驱逐莫隆,重建雅典!”狄摩西尼振臂高呼着,他的情绪也被大家的呼声调动起来。
“驱逐莫隆,重建雅典!”无数人的声音汇成了一股洪流,从市集向着战神山,向着卫城,向着议事会的大厅涌去。
……
“什么?他们要实行陶片放逐法?”西尼阿斯惊讶地站了起来,他刚刚掌握了护卫队,还没有完全熟悉城邦事务的运行。
“可恶,这其中一定有某些我们的敌人在从中作梗!”克洛毕卢斯作为执政之一也坐在大厅中,他看着坐在正中的莫隆说道,“我们怎么办?真的要让他们进行投票吗?”
身处漩涡中心的莫隆显得并不慌张,他面带着神秘的笑容,看着众人说道:“我们能怎么办呢?那是他们的要求,市民法庭也没有理由拒绝接受。”
“要我带人去处置他们吗?”西尼阿斯阴狠地说道,“一百名士兵就可以让他们乖乖回家!”
“愚蠢!”莫隆劈头盖脸地骂道,“你是想坐实我僭主的名声吗?我们是议事会的执政,不是暴君!”他转而正色道,“他们的理由是什么呢?不就是大祭司的失踪导致仪式无法正常进行吗?”
“对啊,可是这是很严重的事情!”克洛毕卢斯焦急地说道,“如果明天的大秘仪无人主持,我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市民的怒火!”
“你有什么可着急的?”莫隆白了他一眼,“他们需要大祭司,到时候有一个大祭司主持不就行了?”
“你说我们重新找一个大祭司?”克洛毕卢斯跺了跺脚,“哎,这怎么可能呢?厄琉息斯的仪式只能由欧墨尔波斯和克律科斯家族的成员主持,现任大祭司就是克律科斯家族唯一的主事者,而欧墨尔波斯家族已经绝嗣几十年了!”
“你需要的大祭司,让他出现不就好了吗?”莫隆还是不紧不慢,“他会出现的,这是他的使命啊。”
“难道……你知道大祭司在哪里?”克洛毕卢斯变得冷静了一些,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他没有失踪?”
“哼。一个胆小的老家伙。”莫隆冷哼了一声,“他被学园的爱智者吓破了胆,不光是不敢出家门,连房间都不敢出。”
“啊,这我就放心了。”克洛毕卢斯松了一口气,“你如果能联系上他,一定要说服他明天来主持仪式。”
“正当如此。”莫隆靠在座位上,不知思考着什么,“他会出现的,如果他还想继续在雅典立足的话。”
就像一切早有预定一般,十四日的夜里,大祭司突然出现在地母神庙的大门口。他还是穿着那件雪白无暇的长袍,只是看起来更加苍老和消瘦了。他无声地走进地母神庙的大殿,看着供奉着圣物的祭坛。那里只有一只篮子,被羊毛布匹盖着,并不知道所谓的圣物是什么。
大祭司的出现让雅典人平静了许多,他们开始重新思考陶片放逐法的必要性。但狄摩西尼一直坚定地认为,放逐投票势在必行,这和大祭司是不是出现没有直接关系,而是对城邦事务负责任的体现。他开始在各大家族之中游说,但似乎并没有什么好的反响。
第二天清晨,大祭司宣布仪式开始。雅典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们还是希望一切如常,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过好自己的日子。年轻人们开始在雅典近郊的海水中沐浴,这是洁净仪式的一部分。
接着,在三月的第十七日,一只乳猪被献祭在雅典卫城地母神庙的德墨忒尔座前。整个仪式庄严肃穆,除了大祭司过于沉默之外一切都如同往年。但大祭司的沉默反而让众人心中有了底——毕竟,这位神的仆人本来就不是一个乐于交际之人,这让他看起来更加正常了。
第十九日是游行的开始。人们将从雅典的墓园出发,前往厄琉息斯。作为泛希腊的盛典,男人、女人甚至奴隶都可以参加这场游行,只有不会说希腊语的蛮族和犯过杀弑之罪的罪人被排斥在外。
亚里士多德也加入了队伍。他是第一次参加这种仪式,因为之前他对于这些宗教秘仪并不感兴趣。然而,大祭司的突然出现让他提高了警惕,他希望在仪式中仔细地观察一下他。
阿里斯塔、赫米阿斯、色诺克拉底和一些学园的其他学生也都在队伍之中。除了对大祭司有所怀疑的几人之外,有的学生只是单纯地想要见识一下这场仪式。但阿里斯塔已经参加过数次庆典,对它的流程早已没有好奇之心。他的出现只是为了盯住大祭司,尤其是希望从他身上得到一些俄耳甫斯教的秘密。
人们在山路上缓缓地行走着。路上,一些成年人开始说各种粗俗的笑话——并非他们不顾礼节,而是仪式本就要求如此;因为德墨忒尔在厄琉息斯陷入忧愁之时,是一位老妇人的粗俗笑话让她展露笑颜,由此,这种活动是对于这位老妇人的纪念。
“伊阿卡哦伊阿卡!”人们在路上不停地喊着,这是为了纪念酒神狄奥尼索斯“伊阿科斯”(Iacchus)这个称号。游行的队伍在厄琉息斯城外停了下来,这个夜晚,他们将在荒野中露宿,而且将进行绝食斋戒。
赫米阿斯举着手中的陶罐,里面满满的装着“仙饮”——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什么酿造的,它有酒的味道,也有大麦、树皮和焦炭的混合气息。赫米阿斯显然把他当作了一种烈酒,他一杯接一杯,喝得十分畅快。阿里斯塔和他对饮,但只是小口的抿一下。亚里士多德和色诺克拉底没有喝酒,他们静静地观察着周围。
夜幕渐渐降临,他们没有点篝火,只是三五成群地围坐在草地上。赫米阿斯喝了很多酒,但精神异常兴奋,他感觉身体十分轻盈,仿佛可以随时飞舞起来。
“你喝多了。”阿里斯塔在他面前摆摆手,“这种饮料虽然味道不错,但是很容易让人喝醉。”
“我的酒量没问题!”赫米阿斯摇头道,“我还没有忘记正经事呢!”他把酒杯“咚”的一声扔在地上,头侧过来对着阿里斯塔说道,“你眼力好,看看那个大祭司在哪呢?”
“他不在人群之中!”阿里斯塔猛然一怔,“他在哪儿?”
“他没有离开,只是在那边。”色诺克拉底一直关注着大祭司的动静,此时他指着远处的一个树桩,“他坐在那截树桩上面。”
阿里斯塔这才发现,大祭司盘腿坐在树桩上,抬头望着夜空,他的白袍垂在地上,整个场景静谧而圣洁。
“任谁看都会觉得他是一个无比虔诚的圣徒。”阿里斯塔有些恍惚,“如果他真的与俄耳甫斯教有关,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这就是我们要调查的。”亚里士多德坐直了身子,“他在看什么呢?”
“黑夜。”阿里斯塔想了想,说道,“阿里斯托芬的《鸟》中唱到:
黑翅膀的纽克斯生出了风卵,
受尽欲求的爱若斯(Eros)舒展着金翅;
在茫茫的塔尔塔罗斯之中,
他将我们生出,带向光明。”
“纽克斯就是夜神。是俄耳甫斯教神谱中最古老的神之一,仅此于‘混沌’卡俄斯(Chaos)。”他这样说道,“夜神象征着众神之道的开始,也象征着光明出现之前的黑暗。”
“黑暗,确实是很黑啊。”赫米阿斯靠在阿里斯塔肩上,快要躺下了,“我是出现幻觉了吗?怎么感觉一片白茫茫的?”
“这不是幻觉。”一直在观察的色诺克拉底突然站了起来。在他的脚下,一片云一样的白雾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