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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过后,晏安再度躲躲闪闪、偷偷摸摸溜进了东宫,一番作态却正好撞见刚换下朝服而出的太子相銐。
相銐见他此般贼眉鼠眼的模样,半是含笑半是无奈地摇头,“晏大人,你长得如此心事重重,是无须再挤眉弄眼了。”
晏安躬身向前笑得阿谀殷勤,“太子有所不知,如今朝堂风向大变,一夕之间微臣恐怕已是众官眼中的红人加钉子,自是要避讳些和太子的…关系,免得众官以为微臣倚仗新势而非法度。”
说完晏安还略略有一丝娇羞,让人看了不免生出太子癖好疏异的遐想。相銐踏步向前,不再理会。
月公公倒是遮了遮嘴,觉得这晏大人甚是有趣,清了清嗓压低声音于晏安耳旁道:“大人慎言,哪有什么旧势新势,都是大永天下。”
晏安满脸挤着笑,“月公公所言极是。”
晏安紧跟其后乍眼看见东宫的碧蛟湖,那满脸的笑容忽变作一脸疑问,这湖似是和昨日甚是不同,满池莲花生机勃勃不说,池岸似乎也多了些栀花,不过一夜之功这景致似全然换了番模样,或许昨日自己真老眼昏花了?
刚入东宫书房,相銐落座,看似漫不经心的问:“人呢?”
月公公侍茶奉水行云流水。
人?晏安眼咕噜一转立即明了,赶紧答道:“昨日午后微臣出宫便亲自去了那永夜地牢请出无生尊者,想必不出一柱香太子便能见到尊者。”
……
晏安此言一出,不禁想到昨日午后在永夜地牢见到无生时的心中那股沁人的惊异。
这永夜地牢同一般的地牢是大不相同,里面关押的要么是曾经立下过赫赫战功篡权谋位的军国大将,要么是犯过罪典的江湖高手抑或修为甚高的修灵道人,总之,能入这永夜地牢,至少是大永一等一的好手。
是以,近些年来那永夜地牢除了无生道人却也并不曾关押过其他犯人。
但无论什么人,进了这暗无天日的永夜地牢,被那千斤的镣铐加身后便是寸步难行,那无边的黑暗、阴湿与寂寞总是让人不死即疯。
据狱典记载,那些入了永夜地牢的武者往往都撑不过一个季度便通通失了生志。
但凡事皆有例外,那无生道人便是这永夜地牢的例外。
晏安自从接管永夜地牢以来,便知道有那么一个疏异的存在,他虽心中感佩无生那超越常人的生存意志,但皇令羁押之人,便是永无天日,他不明白,几十年已过,无生如此苟活着又有何意义,如此折磨还不若死了来得痛快?
晏安一直在等他的死讯,等到都快忘了这事,却不曾想等来了未来新王相鋫对无生的密召。
人生好个无常。
是以,晏安昨日赶紧前去永夜地牢查看那无生的状况,也好早做一番准备以免污了圣眼。
他本以为会见到一个头发花白,满身污秽,面如枯槁,浑身发臭的老人。
却未料,在那森森冷气,阴寒暗黑的牢狱暗角,步态平稳走入他昏黄烛光中的却是一清风道骨的少年。
许是三十年不见天日,少年肌肤惨白,骨瘦如柴体不胜衣,那狱服在他身上晃荡摇曳竟颇有高风峻节、仙风道气之感。
无生惊为天人,晏安和一行属下却深感头皮发麻,有如见鬼,吓得连连后退。
闻言似山间清泉,“他终于来了。”
若不是得了太子口谕要将无生带入东宫,这么个阴诡之地,这么句莫名的话,晏安只想抱头尖叫而出,此刻,他只能颤抖着嗓音,“尊…者…小人奉太子口谕,秘召您入东宫。”
无生亲和一笑,躬身拘礼,“晏大人掌管刑部,位高权重,无生罪人之躯,晏大人何须多礼。”
他怎么知道自己是谁?晏安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微微后倾的身子还未站直,心中尚未想好该作如何回应,只见那无生拂了拂手,脚上千斤镣铐之锁自己便开了,他踏步而出,身子穿过狱门木栅。
见此场景,晏安及一行属下本是后倾的身子,现下已经完全放弃抵抗,皆一屁股坐倒在地。
无生淡笑,“无生本修木灵之体,这木栅本拦不住我。”
这晏安此刻是有些颓然,先是相鋫的毒酒,此刻是无生的灵法,唉这一日,尽是遭罪了,还都是被这些少年模样的美男子给吓唬,再思及自己的样貌,晏安一时间竟是有些生气,他曾经觉得男儿品相之姿都差不多,何况男儿有本事自是顶天立地,这一两日所见男子不仅出类拔萃,架海擎天,皮相连他都觉得顾盼生姿。
面对三十年自囚永夜地牢的铮铮汉子,晏安觉得输了皮相还能怨天,输了骨气在这样出尘不凡的男子面前还是有一点点过意不去,想着刚刚在太子面前意气风发,连死都不怕,心中再次顿生一股英勇,对着无生是一脸娇横道:“你吓死我了,我…腿部有些软,你且将我扶起!”
无生笑笑,虚怀若谷,将他扶起。
……
当思绪被拉回,晏安见相銐微微点头,又赶紧将昨夜汇编的罪臣卷轴双手奉上。
相銐一面展开卷轴,一面问道:“这京都衙役师爷一家可否寻回?”
“启禀殿下,微臣其实一直知晓他们一家安居之地,已经秘密飞鸽传书横都,又派了暗探前去接应。”
相銐再次点头,看着这卷轴之上累累罪行又眉头深锁。
这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他皇室宗亲之罪,长公主自是常年草菅妾室人命;二公主看似夫妻和睦却貌合神离,圈养四十余名面首于道观亵渎神明;三公主则是阴毒狠辣,因早些年产子而丧自此不能生育,行为怪诞失常,自此常有幼婴尸首从三公主府抱出。
一众大臣更是结党营私,贪墨累累。人心有欲,见利则动,财经人手,官吏不免垂涎,层层官吏无分正副多有染指。
以左相为首的相党联合礼部、吏部及地方各布政使常年贪墨民脂民膏,诡名盗支,捐官卖官,花样百出。
大小官吏雁过拔毛,各种税赋不管田税、商税还是人头税,各种振济不管赈银还是赈粮,他们都要从中插手,捞取好处,情弊多端,弗可尽举。
相鋫看着卷轴上比比罪行,是越看越发全身绷紧,那握着卷轴的手是略有颤抖,怒不可揭。
当无生道人以佛家打坐之姿藏于一箱柜之中被抬入东宫,再从柜中出来步行至东宫书房之外时,正好听见相鋫震怒拍案,呵斥晏安,“前年烟南大洪,灾民不过十余万人,朝廷划出赈银百万两,赈粮十万旦,养活十万余人两年也是足够,竟然还活活饿死三万灾民,你晏大人倒好,百姓一番证词凿凿,你却道查无证据!”
晏安是满肚子苦水,正要下跪回禀,却听相鋫怒声喊道:“赐座。”
殿前侍奉的小宫人赶紧给晏大人端来凳子,这君威正怒,晏安也是不敢坐啊,躬身执礼回禀:“殿下有所不知,这烟南水灾饿死三万灾民除了百姓证词确实找不出任何证据啊,那赈灾银子从国库拨出便由左相进行分派,层层官员对过手账目是清清楚楚,每当例行盘问,上下官员对列支灾银数目是口供相齐,严丝合缝,一应账本是齐齐全全,详细记录了多少银子拿去雇佣人力抗洪,多少银子拿去建设粥厂,多少银子拿去修筑村棚,多少银子用于其它地区购买赈粮,笔笔记录账面上是毫无破绽。微臣也派人前去查访了所设粥厂和村舍,虽修建极为简陋却是确有其事啊,这米粮的去路不清不楚不好查,接受过救济的灾民道那赈灾粥厂每日只定时提供稀粥一碗,那粥一分粮米九分砂砾,却也是粥消人散无从佐证,就算是百姓众口一词,官吏们也有自己的说法,只道是灾民们贪得无厌,吃罢灾粮还要倒打一耙,至于这灾民之死更是借口重重,不是灾民内部的暴民之乱就是贱民聚集,瘟疫横生,总之便是数落不到赈灾官员身上。”
相鋫闻言太阳穴是青筋暴起,“所以百姓日夜辛勤,丰收则纳税供养百官,遇灾便是天灾人祸半点怨不得他人是吗?若朝政如此,那这大永百姓究竟要官吏作何用处?供若神明吗?就算是养条狗也会朝自己摇摇尾巴,官食民粮却养出如此一群投机钻营、横暴贪婪、欺压百姓、罔顾律法的无耻之徒,晏卿却道证据不足,无计可施吗?”
晏安闻言是面容焦灼,他能何为?不同流合污已是艰难,“殿下又能如何呢?且不说法不责众,这大永从上至下、官官相护,沆瀣一气,早就是铁桶一片牵一发则动全身,贪墨之事又多隐秘,取证艰难,若罚,恐怕遭到群官抵触动了这国之根基啊。”
“国之根基?这大永根基何时变为了官吏而不是百姓?这群贪赃枉法之流也配称得上国之根基?法不责众?官为众还是民为众?晏卿为官数载是忘了自己来自何处了吗?且不说换一批朝臣不会动了大永根基,就算是换了本宫,天下依旧是百姓的天下,他们不是爱玩弄权术吗,本宫倒要看看朝廷党阀之权是否能玩弄过皇权,又看看这**佞之臣是有多铁桶一片!”
相鋫疾呼:“来人!”
东宫亲卫佩剑而入,迅疾如风,执礼,“在!”
相鋫沉声,“宣鹤瑄即刻觐见,不可耽误。”
“是!”
一切又发生太快,根本来不及晏安反应。
晏安暗自揣度,幸好那句就算换了东宫,天下依旧是百姓的天下出自东宫自己之口,否则就是大不敬之罪,当处以极刑。
晏安虽被斥责了几句,此刻内心却是乐开了花,对相鋫的脾性似是又多了几分信任,这殿下还真是什么都往外说的直肠子,委实可爱得紧。
相鋫见堂下跪立之人眼中一抹笑意闪过,瞬间明白了这晏安将无法取证、法不责众等问题抛给自己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一番试探。
晏安跪在地上心中倒是坦坦荡荡,又舔着脸讪讪问道:“殿下此刻忽然宣召鹤指挥使,是为何意?”
相鋫瞥了一眼跪在地上老奸巨猾的晏安,并不作答,“这赐座的意思晏大人是听不明白吗?”
“明白明白,”晏安拔地而起,言笑切切,“谢殿下,既如此,老臣能否再向殿下讨一盏茶喝,今日朝堂之上同那薛缜争执是吓得口干舌燥。”
相鋫勾了勾手指,继续皱眉阅读那卷轴。
月公公是微微一笑,起了一个茶盏,给晏安添了一杯御茶,晏安是连连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