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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四 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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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永王朝,京都玉安,王庭。

    刑部尚书晏安携秘令入东宫,诚惶诚恐的坐在太子辇中,连呼吸都怕有声。

    他还不曾真正独自面对过未来新君,太子年少有为,边关四年立下赫赫战功,军中大权在握,陛下年迈,好说歹说将他召回内廷,数着日子也不过四月,实在尚未摸懂新君脾性。

    晏安迅速的反思了一下自己近日是否有做过什么亏心事,想来想去竟觉得自己清廉得紧、爱民得紧。

    上个月,这长公主家打死了一个驸马爷的妾室,尸骨无存,估摸着是长公主草席裹尸草草扔在了哪个荒郊野岭,但这妾室却是京都府衙师爷的女儿,读书人家死板得很,吵嚷着要告御状,敲响了那登闻鼓,还自己主动去领了那越级诉状的五十鞭笞之刑,折子都呈到他手里了。但他实在太灵光,人太聪明连自己都没有办法,这些年长公主家死了多少妾室,当今陛下怎会不知,但陛下宫妃虽多,子嗣却单薄,让他怎么忍心惩罚自己孩子。

    作为刑部尚书为陛下排忧解难也是职责所在,他不动声色的就将此事掩了,师爷及其家丁给足白银一百,发配边境横都,勒令其举家致死不可返京。女子一百两真的是很高的价格了,他还是从刑部库银里支出的,不仅保全了师爷一家性命,还保住了天家的声誉。

    这个事难道算不上办得漂漂亮亮、团团圆圆、和和美美?

    事后,长公主府给他府上送来了黄金百两,高风亮节如他,忠君孝君如他,举手之劳怎能拿皇家金软,他硬是推诿没收。

    是不是清廉正直?

    事能办成这样,太子应该感激才是,晏安细细揣摩,虽不是一个娘娘生的,但好歹亲姐弟,他另外两个姐姐事情也不少,这些年他鞍前马后秘密帮皇家打发了多少人。

    难道秘密传召是因为太子也杀了人要掩埋?

    不不不,太子同公主又不太一样,太子可以明着处死绝大部分人。

    难道是自己知道太多了?

    鸡皮疙瘩盛夏起,唉,皇城做官真难。

    入了东宫,月氏宫人叫他下辇,他腿有些软,还是另两个小宫人将他从太子辇拖了出来。饱学诗书深谙礼仪如他,出来后先郑重其事跪了跪太子圣驾,等脚力恢复一些后,才稳妥的跟着月公公前往太子书房。

    见太子正专心致志批阅奏折,晏安叩行一个大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没有回应,鸦雀无声,那还是趴着吧,薄汗开始蓄积。

    良久,那不温不淡不响不亮的声音幽幽传来,“尚书请起。”

    晏安跪谢站立,鞠着身子抬眼看了下太子,太子究竟意欲何为?

    “尚书可知今日为何密召你而来。”

    最怕这么问,最厌这么问,你为何招我前来,你自己不知道?盛夏汗滴落,心情更低落,“微臣不知,还请殿下明示。”

    “晏安可知道本宫最喜欢你什么?”

    是喜欢吗?“臣叩谢太子殿下。”扑通一声再次跪下。

    “本宫喜欢晏大人,虽清流气节全无,为人却又还算善良。就在你入宫之际,本宫了解到最近有人敲了登闻鼓?”

    晏安将脑门重重撞向这书房的御窑京砖,“微臣赤子之心皆为守护皇家声誉,一番盛情唯恐扰陛下安宁,陛下如今龙体欠安,实不忍心让他忧思太多。何况…”怯生生的抬眼。

    “说。”

    “何况微臣口风十分十分地严密。”

    相鋫轻哼了一声,晏安甚觉有寒流袭来。

    此刻是完全摸不透东宫在想什么,慌乱至极,晏安嗓音已经开始抖擞,“难道微臣…微臣会错殿下圣意?可长公主与殿下手足之情,殿下难道忍心…?”

    相鋫眉心深锁。

    这平日里拿捏得精准的话术之道,此刻竟让晏安觉得无甚作用,进殿以大礼叩之,语气真挚恳切,言辞维护皇家,搬出陛下之意和血缘手足之情,东宫竟依旧有不依不饶之势,难道真是要杀人挪位?晏安惶惶不安跪于堂下。

    轻飘飘嗓音传来,“本宫此刻若道忍心,是否晏大人就能指摘本宫冷血无情,不念手足,妄为人龙?”

    磕头一声响亮,“殿下恕罪,微臣绝无此意,臣惶恐啊。”晏大人真的快哭了。

    相鋫颇有些怒斥道:“晏大人拿的是朝廷俸禄,受的却是这大永天下百姓的供养,身为百姓父母官,为百姓鸣冤叫屈、伸张正义是你之责;作为刑部尚书正章肃律、赏善罚恶、严惩贪墨是你之责;伴君左右谏言献策、振君昏聩亦是你之责。你精通司法狱讼却知法犯法,鬻宠擅权,长袖善舞,好你个刑部尚书道是尽了何责?!”

    晏安再次磕凉了脊骨,天要亡我,他一把泪一把抹地哭道:“微臣冤枉啊…冤枉啊…”

    相鋫冷哼一声,“冤枉?难道你蔽日遮天欺君罔上,是本宫诬陷了你不成?”

    “不不不,微臣不敢,”晏安一边哭,一面犹豫思忖,“既然殿下要治微臣之罪,微臣也就直言了。这殿下久居沙场,有很多内廷之事不甚清楚。这长公主和大驸马夫妻感情一向不合,近年长公主性子愈发乖戾,且尤为痛恨驸马爷拈花惹草。这十多年,大驸马爱妾横着抬出长公主府的不下百人,殿下难道认为陛下全然不知吗?微臣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又怎么敢去触碰陛下的逆鳞,又怎么敢去揭露皇家长公主啊殿下?”

    “于是你便私自将那登闻鼓之声销匿,替我皇家去寒了那天下清流之心吗?晏大人可真是殚精竭虑,你难道忘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吗?”

    晏安见自己如此声情并茂抬出陛下晓之以理,眼前的太子依旧怒气不减,他想:真是天要亡我,民官刍狗,一代天子一朝臣。想起刚入仕时自己也是满腔热血一心家国,张口百姓闭口苍生,年过半百岁月蹉跎,已经尽力清正爱民了,奈何还是要落一个不得善终,不由悲从中来,眼泪鼻涕纵横。

    月公公见他哭相实在太丑,恐有污圣眼,赶紧递上一锦丝绢帕。

    晏安哭了好一会儿伤心,才擤着鼻涕一抽一抽地道:“天子犯法又何曾真的同庶民同罪过呢殿下?天子之怒伏尸百里,庶民之怒顶多哭天抢地。这大永律令是微臣携部下一条一条更订而来,没有人比微臣更想遵守所制律令。可若上…专断行事,下又有谁克己复礼、心有戒律呢?这些年陛下愈发重视国师乌执,沉溺吞噬妖丹延年益寿,将士于外征战沙场,于内却是皇亲国戚朝歌暮弦,耽于淫逸,群臣贪墨,沆瀣一气。朝廷早就…早就烂透了。微臣哪里能玩弄什么权术,天下之权尽归皇家,朝承恩暮赐死,微臣寒窗苦读二十载,能做的,从头到尾却仅有那夹缝中求生,不得罪权贵以自保,并尽力让不懂朝局还误以为天下自有公道的百姓保命。路有冻死凉骨,朱门裘马声色,臣也早看倦了,臣自知绝谈不上中正,但自问面对浊世已是尽力。若殿下要重振朝局,臣即使身死也将遥祝祝殿下大刀阔斧定要将这歪风邪气扼杀,只求殿下放过臣一家老小,臣自伏罪当诛。”

    忽地,晏安感觉那个少年的自己,又回来了,言辞之间竟是越说越冷静,生死有命,到了尽头,尚需看破。

    “来人,赐白绫毒酒供晏尚书挑选。”声音冷淡。

    晏安闭上双眼,今朝身死也不算冤枉,至少还过了过口舌之瘾。原以为为天家遮丑能得蒙圣恩庇佑,但天家之丑果真也不能知道太多,口风再紧又哪紧得过死人。

    他看见太子亲卫呈上白绫和毒酒,想起这一生多半时间都在奴颜屈膝,谋算心机,迎奉权贵,不曾真正坦荡磊落快活,而今…晏安忽地笑了。

    他站直身体端起毒酒,吟诵:

    “春风得意马蹄疾,那日看尽玉安花。而后岁月尽虚度,崎岖坎坷迷途。凡尘苦,百姓苦。为官数载,寒梅傲骨不再,风华残。油尽灯枯指尖输,我自醉眠,谢圣恩,谢苍生。”

    一饮而尽,鞠躬执礼。

    良久……

    “可还甘冽?”凉凉。

    “饮不知味。”沉沉。

    “酒无毒,卿食百姓粮秣几十载,尚未还恩何以求死?”

    “殿下…”瞋大眼看向又开始翻阅奏折的太子,见他毫无喜怒。

    “自今日起卿朝堂之下不见访客,约束内眷,秘密寻回京都府衙师爷一家,回去理一理这些年手上积累的证据,从三品大员开始,布局参奏大大小小贪赃枉法欺世盗名之官吏,明日朝后报我,下去吧。”

    人生起承转合来得太快,晏安呆若木鸡,刚自己那出谢圣恩谢苍生的戏是白唱了吗?

    看相鋫剑眉清朗,一双眼神冷凝如霜,竟这般亲切可爱。

    看他唇齿轻动,“怎么,还想试试白绫?”

    晏安这才大醒回过神来,哐啷一声跪下,“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下去。”

    “是。”

    “等等…”

    “是。”

    “将拘押在你刑部永夜地牢里的无生尊者秘密给本宫提来。”

    “为何?”

    冷光一瞥。

    “是。”

    踏出东宫书房,风动云涌,这风向将要变了啊,晏安觉得天朗气清定要好好珍惜生命。

    他眼珠一转,满脸谄媚将那眼泪鼻涕浸湿的锦帕递还给月公公,月氏冷静微笑婉拒,继续引路。

    晏安又讨好的问:“公公,这殿下可是说一不二之人?”

    月公公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恩,我们殿下还治下有道,连个宫人都是那么谨言慎行又慈眉善目。